第12節
  這句話,在他赴金峽關宣詔、命隨行禁軍將沈毓章與其帥旗一並收押入這城牆下的武庫內之初,便聽沈毓章說過一遍。

  彼時他不曾在意,而之後沈毓章閉口拒言,一日夜間他便淡忘了此事。

  而眼下再聞此言,雖是一模一樣的字句,可卻偏偏被沈毓章說出了全然不同的語意。不似前一日之威脅或是警告,竟似冷血生寒地陳述一件即將發生的事實。

  顧易張了張口,然話未道出,外麵的廊道內便傳來一陣急重的腳步聲。

  緊接著,厚重的門板被人用力地叩響。

  “軍前急情!”

  沈毓章依然麵無表情,掃向庫門的目光中已有隱約血色。

  “顧大人,還在等什麽?”

  他一語驚醒微怔的顧易。後者快步走去起閂開門,來報的禁軍士兵因太過急切,險些撞進他的懷中。

  “半個時辰之前,叛軍以攻城器械將這檄書卷裹草團、拋投至關城內外之各處城牆之上,估摸著有數千張之多。”

  顧易抑著怒氣,一把抽過士兵手中捏著的浸滿了汗漬的紙張。

  在他試圖轉身就著銅燈昧光去分辨上麵字跡時,士兵因緊張和畏懼而變調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顧大人,眼下、眼下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都嘩、嘩變了……”

  此言不啻晴天之炸雷。

  顧易大驚大駭,反手便抽了那士兵一嘴巴,“何以胡言!”

  士兵捂著嘴退至門外等著。

  沈毓章卻坐著冷冷笑出了聲。

  這笑聲令顧易脊骨生出一陣戰栗,手中檄書上的諸字在這一刹清晰地映入他目中。

  ……

  大平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

  雲麟軍主帥卓少炎告金峽關諸將軍、都虞候、都尉、參軍、兵曹長、校尉、隊正、士卒:

  吾輩從軍,為衛戍疆土,為鎮守家國,為報效朝廷。

  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誅戮忠正,冤係無辜,早非可效之朝廷。

  昔,有名將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戰勳而披罪曝屍,滿門皆沒。

  今,折威將軍沈氏毓章,係出名門,誌慮忠純,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謗以欲加之罪,生死難測,三軍上下鹹盡袖手而旁視,又何忍乎!

  朝廷無狀,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諸君之明日邪?

  諸君苟以衛戍疆土、鎮守家國為誌,何不若投身死地,奮起肅清宇內凶逆!

  吾既繼以亡兄之誌,必竭雲麟軍之力,披丹心、塗肝腦,立明主、振社稷,誠得諸君所信,則雖死不悔耳。

  而諸君蓋世之功,必經百代而不殆矣。

  ……

  顧易一氣閱罷,又不可置信地從頭到尾重讀了一遍,然後立刻將手中的紙張撕扯了個粉碎!

  他轉身,對上沈毓章生冷的目光,一時竟不知當何以自處。

  數千紙措辭激昂詰厲的檄書被投上各處城牆,他已能全然想見守軍將會被激起什麽樣的反應,亦已全然相信了方才來遞報的士兵所說的每一個字。

  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皆已嘩變……

  顧易轉目看向無動於衷地坐在原處的沈毓章:“沈將軍不速速出去撫平嘩變各軍,還留在此處做什麽?”

  沈毓章瞟他一眼,“已晚。”

  顧易聞之大怒:“沈將軍是如何治的軍?放任亂軍而不顧,是真心想做反臣不成!”

  沈毓章這時緩緩站起身,以指輕撣肩頭積塵,然後向顧易走近。

  至他身前半步時,沈毓章停住,突然抬手,以掌扼住顧易的喉頭,猛地將他撳按到身後的門板上。

  鈍痛襲來,顧易一聲都發不出,圓睜的雙眼漫出條條血絲。

  “沈氏世代忠正,何來反心?”

  沈毓章一字一字地說道,掌勁逐漸加重。

  “我一心持軍、抵禦叛旅,卻被扣上通敵、徇私之名。而今叛軍叩關、檄書投城,致我麾下各軍嘩變,反倒能證明我前事之清白。敢問顧大人,這世間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麽?”

  顧易被他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張臉憋漲得紫紅。

  沈毓章盯著他的雙目,手勁一鬆,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甩至一旁地上。

  然後他打開門,臉色青黑地步出武庫。

  ……

  在收得雲麟軍兵不血刃下金峽關之報時,一向處變不驚的周懌竟楞了好一陣兒才肯相信。

  他捋了捋諸事首尾,然後才去遞報於戚炳靖。

  戚炳靖無驚無動地聽了,並沒有說什麽。

  周懌卻將他捋順的諸事一一說來:“沈毓章之罪名是她蓄意構陷的,不然雲麟軍不會這麽早便做好招降的準備,沈毓章帥旗被撤還不到一日夜的功夫,雲麟軍便能叩關投檄,顯見是早就料到了此變。至於那封檄書,其上字字看似襟懷宇內,實則是為報她一己私怨。沈毓章與她有兄妹舊誼,她卻仍然能夠以這般手段將他麾下各軍逼反,致他亦不得不反,實是無情,實是背義。王爺,大平成王對她的評價,竟是分毫不差。這樣的一個女人在身邊,王爺不得不防。”

  戚炳靖很是耐心地將他的長論聽完,不予置評半字,反倒吩咐說:“備馬,出營,北赴金峽關。”

  “王爺此去何故?”

  “想她了。”

  ……

  關城之外,天幕深青,明月皎皎。

  卓少炎在簡易搭建的兵帳裏睡得酣熟。

  “少炎。”

  有人在耳邊低聲喚她的姓名。

  她一下醒過來,睜眼就見戚炳靖近在咫尺的臉。

  他順著她身邊側躺下,伸出手臂,從她頸下穿過,讓她可以枕得更舒服些。

  她沒有猶豫地靠入他懷中,一如這幾個月來的每一個共寢之夜。

  “金峽關既破,為何不入關去?”戚炳靖問說。

  卓少炎剛醒的聲音透著啞色:“叫豫燃先帶兵入關去收整各軍,我待過兩日再去——沈毓章此刻定是怒極,倘見了我,怕會殺了我。”

  他又問:“你一計令沈毓章與他麾下各軍被迫反降,就不擔心大平皇室對沈氏一族問罪?”

  她聽見這問話,半睜的雙眼變得清明了些,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沒有立刻回答。

  半晌後,她反問說:“我不念與他之故日舊情,令你徒生可憐沈氏之意?”

  戚炳靖沒有說話。

  卓少炎則道:“大平皇室不會對沈氏一族問罪——大平皇帝最疼愛的女兒,是絕對見不得沈氏受一丁點兒委屈的。”

  她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

  他撫著她的背,問:“沈毓章盛怒之下,你不願入關,然為防已降諸軍不會有變,不若明晨讓我去會會他?”

  思考了好一陣兒,她方點了點頭,以示允諾,然後將頭埋進他的頸窩處,不多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12章 壹拾貳

  沈毓章一動不動地立於高處,俯瞰關外四野。

  清晨北風襲上關牆,掠過牆頭張揚怒展的“卓”字軍旗,將他沒有什麽表情的麵龐吹得微透寒意。

  紅日東出,雄厚的牆體投下巨大的陰影,將一行緩慢步入關界的人馬襯得冷冷峻峻。

  守關步卒持兵上前,按例校驗其關牒,然後神色突然就變得不一樣了,很快地返回城門樓,吩咐放行。

  為首的是個年輕男人,簡衣素髻,未披兵甲。他雖從始至終未發一詞,然意態遠闊、氣度雄毅,非常年上位者難有此姿容。

  沈毓章不由得將他多看了兩眼。

  而後者在馭馬踱近金峽關城門時,昂頭望遠,在看見沈毓章的身影後,緩緩抬起握著馬鞭的右手,抵在額頭前方,似乎是遮擋刺目日光,亦似乎是對他遙遙致禮。

  沈毓章目光不移地回視,心內對他的身份一瞬了然。

  ……

  關城外的臨時兵帳中,卓少炎一麵用早膳,一麵聽江豫燃出關前來回稟:“關內諸軍都已收整妥當,沈將軍這兩日雖寡言少語,卻也不曾出手阻攔。”

  卓少炎點點頭,問:“晉軍追兵情況如何了?”

  江豫燃回答:“斥候回報說,最多五日,晉將陳無宇的追兵便將抵達金峽關下。”

  卓少炎微微一笑。

  江豫燃問說:“局勢這般亂,卓帥何以笑得出來?”

  卓少炎略略收起笑意,道:“大平朝廷無能,局勢越亂,目下當權者便越不知該如何對付;局勢越亂,越能看出來誰人才是忠賢之輩。”

  江豫燃聽後,旋即頷首。

  “謝淖一行人已入關了?”她擱下木箸,最後問說。

  “是,天亮未多久便持牒入關了。”江豫燃答罷,又忍不住歎道:“卓帥當年率軍浴血轉戰十六州之時,如何能想到身後金峽關之城門,如今竟會主動開迎一晉將。”

  她並未責他僭言,隻神色淺淡地瞟他一眼,沒再說什麽。

  ……

  城牆之上,沈毓章不冷不熱地對來者道:“自大平烈宗朝以降,謝將軍是頭一個踏入金峽關的晉將。”

  戚炳靖未應,徑自舉目向南看去——

  越過金峽關雄闊的內外五城,便是大平關內北三路,沃野千裏,豐田萬頃。

  沈毓章順著他那堪稱放肆的目光一道望去,臉色不辨喜怒:“建康、臨淮、潮安……將軍想要先染指哪一路?”

  聞此,戚炳靖斂回目光,答說:“我之所圖,固非目下之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