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如今複又意氣風發,陛下這是,終於……走出了喪妻之痛?

  世人多不知此次南征內情,哪怕身居朝堂之高,唯有寥寥幾人,知悉皇帝忽又振作的緣由,對此緣由,齊王宇文渢每見皇兄一掃先前頹喪,征心似箭,心中便忍不住感慨,一個大哥,一個二哥,此二人這等人物,卻都難敵一襲石榴裙,所謂傾國傾城,並非虛言。

  但,於他宇文渢,傾國傾城,唯色而已,色字,可賞焉,可玩焉,終歸隻是玩物罷了,真正該緊緊握於手中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勢,傾國傾城雖好,但也有容顏老去、白發蒼蒼的一天,唯有權勢,畢生緊握於掌心,才是永恒。

  如此想著的同時,他也在心底,感謝這份傾國傾城,感謝因她的存在,從前他暗中可借此屢挑爭鬥,如今,也可以她為引,將北境的皇帝陛下,送上一條身敗名裂的死路。

  ……從前再怎麽瘋瘋癲癲、亦未誤國的北殷皇帝,這一次,真要為一女子,成一昏君,昏聵而死,他特意命他隨行,監管在身邊,固有防他這弟弟,留守神都城褫權之意,但其實,在某方麵來說,如此命他隨行,也是稱了他的意了。

  ……原本有一法子,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簡單許多,卻因婦人之仁,不得施展,迫得他不得不生造出蕭觀音身處南國之事,輔以種種“證據”,將此事傳入二哥的密報網中,在征途上設好陷阱,引得二哥一步步踏入,將一切皆已布好、展望著大好未來的他,有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樣一個旖旎難忘的春月夜,想起在淡蒙月色下,他曾遇見一白狐,曾撿起一隻瑩白的玉珠耳墜,想起他曾想著有朝一日,要將這隻狐,圈養在金屋之中,叫此人間絕色,從此隻為他一人所賞。

  ……但大哥行事,出乎他之所料,生前既不可得,死後共赴黃泉,曾經,毫無弱點的大哥,在他心中,幾是堅不可摧,後來傾頹如山倒,叫他為之深深警醒,向權之人,不該為情|色所迷,他於心中,深深告誡自己,決不能再步大哥後塵。

  ……也應不會了,傾國傾城都已不再,天下間還有何人,可動移他心?!

  散著黯淡星子的沉沉夜幕,傾壓著燈火熹微的連綿營寨,於夜色中信步閑走的宇文渢,走至帝帳附近,見帳內燈火通明,皇兄的身影,黑沉沉地映在帳上,他人在帳中,負手踱來踱去,似難安眠。

  ……如此夜深未眠,想是在為不久後與妻子的團圓,歡喜到難有睡意,隻那團圓,實為幻影,這般一想,他倒有幾分可憐這兄長了……

  ……也不知,他這兄長,與他到底是否是一母同胞?

  是也罷,否也罷,終歸都與父王和大哥一般,打下萬世基業,終為他宇文渢,做了嫁衣裳。

  自北境崇寧縣,被救劫至南國,約莫二十月的時光裏,蕭觀音一直被拘在這方雅苑裏,未曾離開,一日,已是初秋時節,庭中楓樹略染紅意,於室內彈罷一曲箜篌的她,曲罷,出神孤坐許久,方注意到地上落有一道人影,她側身看去,見是站在室外的阿措,周身沐攏在暮光之中,不知是何時來的,已在此處望聽了多久。

  “你想出去走一走嗎?”

  在見她側首看來後,他輕輕地問了她這句話,黃昏時的秋日暮光,澄澈地落在他的眸中,他唇際微彎,有淡淡笑意浮起,幹淨剔透,如秋陽下的一捧清澈泉水,日照見底,不含半點雜質。

  自被拘在這處雅苑,蕭觀音一直未能踏足外出半步,每日所見,除了時不時過來的阿措,便隻有那四五名苑內侍女,在如金的暮光中,第一次隨阿措走出此地的蕭觀音,方知苑外竟有重兵重重把守,阿措說是帶她出去走走,但卻引她上了一輛馬車,駕車的車夫,看著就不似普通人,而似兵卒,隨著馬車一同離開的,是一列列的便裝衛兵,饒是蕭觀音對軍國之事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這份極不尋常,之前她以為她被秘密拘在此地,隻是阿措一個人的事,但這般看來,一直以來,都不是……

  感覺有大事將要發生的蕭觀音,難抑心中驚懼與迷茫,看向與她同坐一車的阿措,這一唯一可為她釋惑之人,但阿措並未為她解釋什麽,隻是如當年在家中青蓮居時,淡笑著對她道:“不怕”,那時,仍是啞侍女的阿措,一筆一畫地,在她掌心寫下了這兩個字,時隔多年,他親口對她說出,目光清澄,似仍是當年的少女,素日眼中,隻有她一個人。

  雖未從阿措口中得知此行去向,但對南地地圖城名等,有一定印象的蕭觀音,通過一路車馬走停過的城郭之名,判斷出,車馬是在向北走,愈來愈靠邊城,從偶爾傳入車中的南地百姓私議聲中,她知道了北軍壓境、宇文泓親自領兵一事,南地北地近年來戰火頻頻,戰場風雲再起,不是什麽特別之事,但在這種時候,南國獨孤氏的軍士,押著她往邊城去,令她不由感到心揪起來。

  ……獨孤氏是要用她對付宇文泓嗎……阿措……到底要做什麽?

  一夜,歇在驛站,心事沉重的蕭觀音,自是難有睡意,一盞孤燈相伴,獨坐窗下許久,直至夜半三更,都未入眠時,忽聽外麵有廝殺聲響,不多時,兩道鮮血唰濺在窗紙的下一刻,房門被人用力震開,衣上麵上,皆濺有鮮血的阿措,也不與她先多說什麽,直接拉著她的手,將她帶離了夜色中一片混亂廝殺的驛站,他帶著她,上了一輛馬車,在前拚命駕車,馳離此地,她坐在車廂中,見廂內放有幹淨衣裳、幹糧、水囊等,像是阿措早已準備好的,旁還有用軟布包束著的一尊瓷壇,似用來裝盛先人骨灰,阿措似對之極為看重,為防其在顛簸車程中,有所損傷,將之包裹得極其嚴密。

  但,包裹得再嚴密,還是因在夜色中疾踏的車馬,因越發崎嶇的路程,而顛簸搖晃地磕碰上了車壁,緊張地一回首時,阿措見蕭觀音將那瓷壇抱拿起來、抱在懷中,夜色淡燈中,他與她看了一眼,再回過頭去,用力揚鞭,催使馬兒駛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臨近目的地的山腳時,他將車具焚毀,令馬馱物,帶著蕭觀音進入深山隱匿蹤跡,她跟著他,並不多說什麽,不問什麽,他知她是在等,等他自己主動說出來,就像之前一樣,這樣的等待裏,有著對他的信任,即使因他之故,她被困南國近兩年,可她依然對那個伴她多年、同樣也騙她多年的阿措,抱有信任,這樣的信任,令他慚愧難當。

  他負她兩次,一次在雍王府時,她身陷危險至極的謀殺冤案中,生死懸於一線,急需救助,他卻因驟然得知母親依然活著的消息,放棄了拚上一切去救援;又一次在崇寧縣,他本意為救她,但卻為那個人所知曉,又一次敵不過母親在那人手中的事實,他將蕭觀音秘密劫回了南雍,令她與家人分別近兩年,近兩年的時間,他令她不得自由、不得歡顏……

  如今,母親已去,再沒什麽可牽絆他,他不願母親葬留在那人身邊,母親一生清傲,皆為那人所毀,他惟願母親永生永世,再不與那人相見,銀杏清秀沉韌,為母親生前所喜,將母親葬在山中銀杏樹下的阿措,於心中與母親默言,在此無人相擾,也並不孤單,很快,她的孩子,就將來陪著她,再不與她分開。

  蕭觀音先前已有猜測到那壇中之人,應是阿措的母親,在他之前告訴她他的身世後,她心知,這世間,應再無一人,能令阿措展露出這般思傷之情,在葬好生母後,他攜她向銀杏樹後的小屋走去,此處,為深山中一別有洞天之地,一段平整開闊地勢上,後山前水,中築一座小屋,看著已在此深山中,寂立多年。

  是夜,阿措向她坦誠了一切,告訴她他的生父——南國之主獨孤景,究竟想利用她做什麽,十座城池,這是獨孤景為她貼上的價碼,向一瘋帝索要,在傳說中,他的瘋病,一日重過一日之時。

  “……你覺得,若真按那個人的計劃,宇文泓他,會願以十城相割嗎?”

  夜談結束、阿措離開前,問了她這樣一句話,蕭觀音未回答,她心亂得很,唯一清楚的是,以目前局勢,以她身單力薄,難以越過邊界,回到北境,卻不想,她難以跨越天塹,翌日,他便來到了她的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二狗上線,下章解釋

  霸道總裁:過來!!

  苦逼二狗:過來……你不過來,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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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相見

  翌日天明時, 阿措在外輕叩她的房門,捧來了潔淨的清水, 要奉與她梳洗, 就像從前身為啞侍女, 陪著她在青蓮居或長樂苑時。

  蕭觀音原有婉拒, 但阿措堅持,道“有始有終”“隻當是最後一次罷”, 她難辭其意,隻得坐在了鏡台前,看阿措拿起木梳, 捧著她微亂的長發,慢慢梳著。

  雖已數年未曾如此, 但梳挽長發的手勢, 並不生疏,阿措為她挽就了清簡的發髻,在放下手中木梳時, 在後輕輕地對她道:“對不起……”

  他是在為昨夜所說的那些事, 向她致歉,蕭觀音透鏡望著身後清瘦的年輕男子, 於照窗而入的晨光中, 微一恍惚,仿似又見到了當年與她朝夕相伴的侍女阿措,碧裙雙鬟,眉眼低垂, 安安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為她挽梳發髻,她總在她的身後,無論她在做什麽,無論時光如何流轉,她一回身,總能看到她,那樣清靜寧遠的日子裏,她與那個阿措,彼此不離。

  ……如果,與宇文泓的婚事,沒有陡然砸至蕭家,如果,阿措沒有被他生父的人找到,是否她與阿措,會一直那般,直至此世盡頭,她也會一直過著心底所想的清靜安寧的生活,不會嚐到情如刀割的苦澀滋味,也不會有那一次次流不盡的淚水……

  ……那樣的生活,不正是她一直所向往的……那樣無情無愛、不知悲喜,真的是她所向往的嗎?……她真的,寧願從未認識宇文泓嗎?

  ……總是這樣,每次想起宇文泓,總是心亂,從前心亂,是因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意,後來明白那份心意的同時,卻又知曉他曾對她做下了什麽,於是種種小鹿亂撞,蹄帶尖刀,刀刀見血,她那時想,寧不如不明白、不知道,可後來,隨著時光緩逝,這份寧可不知、不識,又像是漸漸有些變了……

  ……算來,自那年神都城雪夜分開,她與他,已有近五年未見了……

  ……近五年的日日夜夜,疊加起來,算是漫長,其實,她與他做夫妻不過一年多,其後所謂的做友人,也沒有多久,她與他不見的時光,遠遠超過了相見時,按理說,那樣短暫的相識相交,應隻是她人生中的蜻蜓點水而已,她該將宇文泓,僅當做她人生中一過客,將與他的那段所謂情緣,當做修行路上的一道劫難,過了也就過了,可為何總是念念不忘,竟像是為那短短的兩三年,將自己的一生,都擲進去了……

  心神漸又混亂時,阿措的聲音,在身後輕輕響起,“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嗎?”

  原是想請她與他一起種些花,秋日播種,來年春夏,將有花開,這也是她與阿措從前在一起時,常做之事,沒想到阿措竟攜花種來此的蕭觀音,應他所請,與他一起在此地開挖花圃、撒下花種時,心中不禁去想,阿措他,是想在此地長住嗎?抑或,一世都隱居在這深山中,陪著他已經離世的母親……

  在向他問出此想時,阿措沒有回答,隻是問她日後,有何打算。

  蕭觀音道:“自是想歸家的,父親母親他們,定是一直都很想我……”

  阿措靜靜地望著她道:“如今北殷的皇帝陛下,也很想你,傳說中他為你相思成疾,已經是個瘋子了。”

  他問:“你想回到他身邊嗎?”

  沒有追等她的回答,阿措已經接著言語,邊彎下|身,撒種埋土,邊繼續道:“如今,他是一個皇帝,也是一個瘋子,能為權勢,隱忍裝癡多年,可見在他心中,‘權勢’二字極重極重,這樣的重權之人,情愛對他們來說,在大權盡掌時,可做點綴,但真要涉及到身家性命,真到要將情愛和權勢,放在天平兩端衡量,隻擇其一的地步,被斷然舍棄的,往往都是情愛,就如我那生父一般……

  ……還有,宇文泓他,已是瘋人一個,也許他與別不同,對你的愛意,超過權勢,但這種超過,反有可能為你帶來更大的風險,他如今行止癲狂,難以控製,難以預料,若你回到他的身邊,或會受到傷害,即使他本心不想如此,但瘋人之舉,也許他自己也無法加以控製,也許為了讓你不再離開,他會牢牢將你鎖在身邊,做出許多你無法接受之事,他有著遠超於常人的堅執,因這份堅執,他才能隱忍多年,登上至高之位,而他對你的堅執,可能比對帝位權勢的向往,更加深濃,這樣的堅執,是一柄利劍,他從前神智清醒時,劍有鞘,傷不到你,可現在他已瘋了,劍無鞘,極易傷人,也許他越是想靠近你,就越會傷到你,也許回到他的身邊,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說話間,有馬蹄聲忽在山間響起,蕭觀音起先以為是有追兵突至,但見阿措神色並不驚惶,仍是慢將花種,一粒粒地放入小坑中道:“但也許,以上一切,是我多慮,也許正如你一直待他特別,他真是一個特別之人,隻對你特別”,好像隻是想將他心中所慮,單純地講與她聽而已,說完之後,阿措依然沒有追問她心中所想,也沒有追看那馬蹄聲響方向,隻是站直身體,看向眼前尚是一片黃土荒蕪的空地,好似已看到來年春日山花爛漫之景,唇際浮起笑意,淡淡笑著道:“往後年年春日,都可見此地花開,真是極好。”

  馬蹄達達,一聲聲,像踩在心跳的鼓點上,越來越近了,蕭觀音聞聲看去的一瞬間,手中握著的一小捧花種,簌簌地全從指間滑落了下去,她疑心自己產生幻覺,疑心自己是在夢中,若非如此,那穿林沐光、打馬而來的年輕男子,怎會是她夢中之人?!!

  一聲勒馬長嘶,“噠噠”的馬蹄聲,停在她身前不遠處,那馳馬而來之人,迫切地翻身下馬,急切要踏步近前的一瞬間,已伸出的腳步,又忽地頓住,他僵站在那裏,僵離她僅有十數步之遙,似是不敢近前,好像他一近前,這夢,就要再次碎了。

  再不能碎了,全然憑一口氣振作起來、憑一口氣千裏迢迢地南征、憑一口氣甘冒奇險至此的皇帝,全然是憑這一口氣,吊著自己的一條命,若這口氣散了,他也要跟著氣散命絕了。

  ……在得到他的妻子觀音,尚活在世上、身處南國的消息後,他千裏迢迢為她而來,順帶著在此行中,鏟除身邊最大的隱患,他要與她相見,他要將他的觀音接回身邊,他要他身邊從此與危險二字絕緣,他要與她平安無虞、長相廝守地過好這一生!

  ……是在無涯苦海中忽見航舟,是在無盡黑暗中忽見光明,他所有的痛苦和絕望,都被觀音尚在人世的消息,點燃焚燒,在假作不知此事、先密令屬下用此事誘設四弟入甕時,他也有忍不住想過,也許是有人在特意誘他入甕,也許觀音在世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是有人故意傳到他的消息網中,想將他這為妻思狂的瘋皇帝誘出宮去,誘殺在外……

  ……可,心火既已被顫顫巍巍點燃,心中已然燃起了希望,怎肯不去相信,況,那得來的觀音筆跡、觀音舊物,一件件,是那樣真,觀音活著,就在南國,他同她說過的,無懼分別,隻要活著,哪怕天涯海角,走上一世,也要與她相見!

  他來了,一路上離南地越近,心中卻越是惶恐,惶恐他會不會動身太慢、會不會去得太晚,會不會就在與她相見的前一刻,忽又陷入生離死別,抵邊之時,他再一次得到消息,具體到她身處何地,予他消息之人,似在有意試他,試他肯不肯為蕭觀音,放下權勢,甘冒奇險,其人,確是小瞧了他,於從前的他來說,權勢於他的意義,或與古今爭權奪勢之人,沒什麽不同,可自知曉對觀音的心意,權勢對他最大的意義,便是可保護觀音,可為他與觀音一世相守提供最堅實的保障,相較觀音的生死安危,權勢又如何,連他自己的命,早就是蕭觀音的!!

  可,終於見到了,自神都城那夜大雪後,隔著三年的人世兩離,兩載的陰陽相隔,他終於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了他的觀音,在極度激動欣喜的心潮,直往上湧時,維係他生命的信念,卻又在這一刻,劇烈動搖起來,會不會得到消息是夢、千裏赴邊是夢、來到這深山是夢,之前燃起他希望的所有所有,皆是一場夢,眼前之人,也是夢……是夢,一切都是夢……再走近些,夢就碎了,如同從前一次又一次隨風即散的幻影……

  雙眸深深地盯望十數步外的女子,瞬也不瞬,怕一眨眼,她就再也不見,而僵滯的腳步,卻像陷入了泥潭裏,拔不上前,與從前一次又一次的幻影不同,這一次,她走向了他,一步步,雖然緩慢,但離他越來越近,他的幻影裏,她從沒有主動近前,因他的心,埋沉在那一夜的風雪裏,他心底清楚地知道,觀音怨他恨他,無論他如何痛徹入骨的思念,都不能引她入夢,她不肯見他……

  ……可身前的觀音,不再是那樣的幻影,她一步步地向他走近,走至他的眼前……

  宇文泓的身體,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活著……他的觀音……真的活著……

  顫顫伸出的手,想要觸碰他在這世間最愛的女子,可在將觸到她麵龐時,又因心中顧忌她對他的怨恨而僵停,終不敢逾越半分,隻是嗓音沙沉,一聲聲,像是在問,又像是在一遍遍地告訴他自己,“你活著……活著……”

  在一步步走近之前,蕭觀音仍不敢信,可,真的是他,是宇文泓,近五年未見的宇文泓,他身上衣著簡樸,如普通山民,其上濺有不少泥點,像是一路風塵仆仆、跋山涉水至此,發間還落沾有秋日枯黃的葉片,他在這裏,他不該在這裏,震驚與不解衝擊著她的同時,還像有其他,因這突然的相見,湧於心中,滿得像是要溢。

  “……是,我活著。”

  四字輕輕說下,蕭觀音見身前的宇文泓,唇角直抖似是咧嘴想笑,可看神情又像是想哭,晶瑩的濕意忽在他眸中聚湧成淚,他一手捂著臉龐,緊緊掩著口鼻,幾是掐攥著自己,不叫自己出聲,可卻仍有含糊“嗬”聲,從喉嚨中難抑地逸出,伴著大滴的淚水,倏地滾落手背,像小孩子一樣,他在她麵前,咽聲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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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歸去

  那樣高大強壯, 曾被她在心中戲稱為“金剛”的年輕男子,在她身前, 如幾歲孩童, 深深低垂著頭顱, 為抑喉中嚎啕之聲, 雙肩不住地輕輕顫|抖著,不是沒想過有生之年, 或還會再與宇文泓相見,但無論如何去想,也想不到再見麵時, 會是這樣的場景,會見宇文泓這般, 近五年的時光, 在他們身上心上,都留下了烙印,於她, 那是近五年的剪不斷理還亂, 於宇文泓,三年生離, 兩載“死別”, 對他,意味著什麽呢……

  ……在崇寧縣那三年,其實她常收到他的信,每封信都是吾妻觀音親啟, 每封信都在為澹月榭之事道歉,為他還沒能平定諸事道歉,並總在信的最末,請求她再等一等他,再等一等他……最後一封信,是在雍王病逝、世子遇刺後,那時的宇文泓,應是大權將掌,來信也終於不再為自己的“無能”而道歉,而是一字一句地難掩意氣風發,他說往後再無人可欺她傷她,他說他的身邊將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說他很快就會來接她回京,他請她不要拒絕他,說有驚喜在回京的路上等著她,她一定會很喜歡很喜歡……

  ……什麽驚喜,她至今不知,因在收到那最後一封信不久,她就被救劫至南國,其後,除在那一方雅苑裏,天下四海的每一處,蕭家的女兒蕭觀音,都已是一縷亡魂,世人說,宇文泓,是為蕭觀音瘋的,在雅苑的近兩年時間裏,阿措有將北地的傳言,將宇文泓為帝後的瘋瘋癲癲之事,斷斷續續講與她聽,她將那些瘋事,一件件地聽在耳中,本就剪不斷理還亂的萬千心緒,因之翻絞成一縷一縷,緊緊纏勒著她的心,她辨不清自己對欺她而又護她、傷她而又愛她、如今又為她瘋的宇文泓,在長久的分別後,究竟報以怎樣的情感,怨有幾何,愛有幾何,她通通看不清,隻是在聽到這些事時,心底有聲音,從細微地出聲,到呐喊地越來越響:想見他……想見他……她想見他!

  ……也不知見到他,要說什麽,要做什麽,隻是在聽到這些事時,單純地想要見他,想要見宇文泓,如今,真的相見了,以她絕未想過的突然方式,宇文泓忽然出現在她麵前,在她十分彷徨迷茫之時,在她身前宛如孩童一般,低下頭去,飲泣吞聲……

  ……三年生離,兩載“死別”,對宇文泓,意味著什麽呢……

  仍是辨不清心中的萬千思量,隻是從心地伸出手去,一寸寸地近前,緩緩地落在了他的發間,蕭觀音將宇文泓發沾著的幾片枯黃草葉撿拾開去,望著抬起頭來看她的年輕男子,輕聲問道:“……為什麽……”

  除卻深深的不解與疑惑,顫問下,還似隱有其他,除卻問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地,簡單的三字疑問後,好似還在問他更多更多,宇文泓望著身前日思夜想、魂牽夢縈之人,濕紅眸光近癡,一瞬也不舍移開、不敢移開,他極力忍下這五年裏生離死別的萬千痛楚,壓下滿喉酸苦,微張開口,想要道出最直接的回答,道出最深處的心聲。

  ……因為我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

  千萬聲刻骨蝕心的思念,在心中匯喊如洶湧潮流,澎湃而上,挾著五年內數不清的日日夜夜,直衝至舌尖、欲道出口時,卻又不由頓住,觀音……還在怨他恨他吧……那三年裏,他去信一封封,她從未寫過回信,有時他厚著臉,要送信人非要從她那裏帶句話回來,她也總是沉默的,後來,他以為諸事皆定,可以接她回到他的身邊,卻不知她先曆生死,後又被人劫掠至異國,整近兩載,被困他鄉,不得自由,不得與家人團圓……她所遭劫難,都是受他連累,他累了她,卻在她遇險時,未能及時救出,在她被困時,也未能及時查明,對他這樣一個害她而又不能及時救她之人,她應……越發怨恨了吧……

  深重的愧悔自責,令萬千刻骨蝕心的思念,僵澀在了唇齒之間,“……因為……因為我……想來帶你回家”,幾是小心翼翼地,宇文泓深望著蕭觀音道,“我要來帶你回家,你的家人都很想你,父親母親想你,哥哥妹妹想你,你的嫂嫂和小侄子,也在想你……他們一直都很想你,盼著你能回到他們身邊,你應該回家去,他們每天都在想你,你應該跟我回去,我……我送你回家……”

  對自己在蕭觀音心中的分量,宇文泓是全無半點底氣了,以為自己在蕭觀音心中,連粒微塵大小的地方,都占不到的他,在終於與她相見的同時,又在心底深深地懼怕著,怕觀音不肯隨他歸去,她心中無他,但有家人,宇文泓搬出她最看重的父母家人,勸她與他一起離開,可身前女子,卻一直靜看著他不說話,一雙秋水雙眸幽幽,深蘊著他不明白的心思,隻是清楚自己因她這沉默注視,越發心慌驚惶,哄勸的話,說得越發慌亂:

  “……與我回去吧,觀音,他們真的都很想你,想你想得快要發瘋,回去見見他們,觀音,你不想見見他們嗎?你的父親母親、哥哥妹妹?這兩年,我把他們照顧的很好,真的,你的父親母親很好,哥哥妹妹也好,還有……還有那條狗,那條狗也好好的……觀音,回去吧……回去見一見他們……同我回去……好嗎?”

  比他所期盼的回答,更先響起的,是走近的腳步聲,宇文泓看向蕭觀音身後來人,那曾經的啞侍女阿措,懇求嗓音立滯,眸中暗霾激湧。

  對這以男子之身,假作侍女,伴在蕭觀音身邊多年的獨孤景之子,宇文泓心中之觀感,極為複雜,一方麵,對這人曾在崇寧縣救下蕭觀音一事,他心存感激,若是旁人做下此事,他定會千恩萬謝,賜贈千金萬金,可偏偏這人,另一方麵,又以男子之身,親近蕭觀音多年,且在救下蕭觀音後,將她劫藏在南國,害得他與觀音“陰陽兩隔”,令他單想一想這些事,就忍不住殺意狂湧,恨不能一刀活劈了這人!

  對獨孤錯其人,在謝他與宰他之間,來回遊移的宇文泓,終忍耐著沒有動手,沒有動手的必要,他先前,已命人深查獨孤錯,知道這人因多年殘毒侵蝕之故,已活不過今年冬天,是必死之命,既已必死,也無謂在觀音麵前,手刃他人、沾染鮮血,以她心性,對這相伴多年的“侍女”,應還留有餘情……定是比對他宇文泓,更有餘情的,這個獨孤錯伴她的時光,遠不止同他的短短兩三年,至少這個獨孤錯,沒有設下澹月榭之事,又在她最危難的時候,救下了她……

  將自己在蕭觀音心中的地位,想得極低極低的宇文泓,又將眸光落回蕭觀音麵上,又一次幾是乞求地懇切問道:“觀音,同我回去,好嗎?”

  迎望著宇文泓濕潤眸光的同時,阿措也已走到了她的身邊,他平平靜靜地問她道:“你要走嗎?同一個瘋子皇帝一起?”

  許是想再提醒她一次,先前所說的有關“皇帝”“瘋子”的那些話,但蕭觀音心中,已然有了無畏的答案,她輕輕“嗯”了一聲,落在宇文泓耳中,如聞仙音,恨不能立將她抱上馬去、抱在身前、帶她離開,卻還得暫時忍耐片刻,看她同這個阿措道別。

  “往後,你是想隱居在此,陪伴令堂嗎?”

  蕭觀音問出了心底的猜測,見阿措聞問微微頷首道:“母親既已去了,這世俗紅塵,就……再沒有人事,可牽我心念了,此處山清水秀,無人打擾,是個清靜自在所在,我此生將隱居在此,再不入紅塵,不會離此地半步了。”

  人世渺遠,南北天塹,蕭觀音望著阿措道:“……那此生,或許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