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他伸出兩指,自蕭觀音掌心夾走那糖,指腹與女子掌心柔嫩香膚,輕輕一觸即離,糖化入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他齒頰間盈逸開來,伴著烏梅清香。

  “好好吃啊,嫂嫂,嫂嫂,還有沒有了?”七歲的宇文淳,像是愛上了這酸酸甜甜的好味道。

  宇文泓暗想九弟該去找大夫查查味覺了,蕭觀音則輕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了,這是我自己無事時做著玩的,總共就這幾顆”,她看宇文淳聞言神色失落,輕撫了撫他的頭頂道,“等我新做了,第一個送給你。”

  真孩子心性的宇文淳,聽了這話,立又高興起來,他纏著宇文泓與蕭觀音問東問西,又笑向二哥二嫂分享他今日在外所見所聞,宇文渢在旁無聲地含著口中的烏梅丸糖,好似在認真聽九弟口若懸河,眸光卻悄悄落在蕭觀音玉白耳垂處的石榴金耳墜上,看它在暮風輕拂下,簌簌搖曳流光,看墜下懸綴的細密流蘇,長長落至女子纖細肩胛處,如銀練珠華璀璨。

  ……除她成親之時,他還未見過她這般盛妝,那一夜翠微亭外,所撿玉珠耳墜溫潤清雅,所見月下美人烏發素衣,長裙如雪,而今日此時,所見金紅耳墜華美嬌豔,所見花畔美人緋衣如火,清灩無雙,極皎時極美,極豔時也極美,且美不與人同,紅衣盛妝,卻溫雅絕俗,而白衣素潔之時,卻偏似月下銀狐,嫵色動人,在極清之時,綻出極媚之姿,一聲伏肩笑語的“四弟”,如生出無數細鉤,撩得人心如狂。

  隨著悠悠憶想,那一聲勾人的“四弟”,好似又響在了耳邊,宇文渢看蕭觀音明明是在朱唇微動地同九弟說話,可卻好像是在聽她喚他自己,喚自己一聲“四弟”,以那夜獨有的嫵媚聲氣。

  暮色霞光,落在少年郎的麵上,將他雙頰悄悄灼熱,宇文渢無聲地偏過頭去,如在賞園中美景,喉結卻不為人覺地微動了動,酸酸甜甜的烏梅糖汁,盡被他用力咽下,可那一絲早在心底生出的妄念,卻從心內升起,酸酸甜甜地,越攀越高。

  ……真想築一金屋,內藏美人,屋內唯有紅白二色之衣……真想親手為她戴上那隻玉珠耳墜,聽她再如那夜那般,極柔極嫵,喚他一聲“四弟”……

  心神悠悠,不知微恍多久,少年郎再將眸光移回時,與九弟笑語一陣的年輕男女,已並肩遠去,披拂著霞光的緋紅倩影越來越遠,但那瑩白耳垂下流蘇搖曳的璀璨流光,卻一直在最後的暮光中熠熠生輝,如星火,灼燃在他心底。

  這對撩人心火的石榴金流蘇耳墜,終在夜深將歇之時,被它的主人,摘收在妝匣之中,將通身首飾一一摘下的蕭觀音,走往偏室準備沐浴時,見剛浴畢的宇文泓,正迎麵走來。

  原本這也是尋常之事,但因初夏夜熱,宇文泓沒有像從前那樣將寢衣穿得嚴實,而是小半敞著,半袒著胸|膛——這對他來說,也是尋常之事,在沒有成親前的每一個炎熱夏夜。

  可這對蕭觀音來說,絕不是尋常之事,就這麽冷不丁第一次看到男子身體的她,一怔後,心猛地跳了起來,忙偏過頭去,雙頰不可自抑地浮紅。

  但隻片刻,想到當視皮囊如無物的信佛女子,又捂著心口,強忍著羞靦,慢慢地移回了目光,不再逃避,隻當修行。

  宇文泓原本看蕭觀音突然轉頭,臉紅得就像成親那天晚上他逗她那般,心中還想發笑,但看她又突然無聲地轉看過來,紅著一張臉,眸光專注到詭異,不由抬起手來,默默地將半敞的衣裳攏緊。

  第39章 臉紅

  ……既早已圓房, 早與宇文泓這般那般,既然宇文泓稚子之心, 可在那之前與之後, 都能視皮囊如無物, 為何她這修佛之人, 事已至此,還在偏偏執著於此, 做不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過是一副皮囊而已……之前早已看過了,盡管她不記得……不過一副皮囊而已……紅顏枯骨,青絲白發……

  這般想著的蕭觀音, 強忍著滿心羞窘,轉看過來, 如在長見識般, 認認真真打量,希望自己在這不再逃避的了解之後,往後可視之與其它她所了解的世間萬物無甚區別, 從此不要再為一副皮囊大驚小怪、臉紅心跳。

  蕭觀音是抱著“一槌定音”“一勞永逸”的心思, 轉看過來,認真打量, 但她一邊紅著臉、一邊專注凝看的神態, 落在原本想看笑話的宇文泓眼中,便無比之詭異。

  ……因為他平日裏,有時會和兄弟仆從等,一起下河遊水浴馬之類, 他對自己的身材,與同齡男子相比如何,心裏還是有數的……

  ……他知道這個蕭觀音表麵溫雅,內裏很是大膽出格,但……她已大膽出格到這地步了嗎……難道她沒聽說過眉嫵骨裂的事嗎?!

  能承受世間風霜的宇文二公子,卻像是有點承受不住他娘子紅臉打量的目光,不由默默地抬起手來,將半敞的衣裳攏緊了些,不叫他自己半絲春|光外泄,被這女子窺去。

  而後,他就似無事人般,掠走過蕭觀音身邊,隻當他這“二傻子”,真的傻傻呼呼,不知他這娘子,對他動了什麽饞心思。

  蕭觀音見宇文泓走開,也似無事人般與他擦肩而過,緘默無聲地,悄悄平複自己含羞的心潮,暗想下次無意再見,定要做到心如止水,視宇文泓皮囊如枯木一般,不再這樣心驚亂跳。

  這廂二人,一個默默地回了寢房安置,一個默默地入了偏室沐浴,回了寢房的宇文泓,尚無睡意,便如常拿起他的木頭與刻刀,歪靠在榻邊,一邊手下隨意亂刻,一邊暗暗靜想心事。

  原本平日這樣的時候,他心裏所想的,都是謀算大事,但今夜刻著木雕的宇文泓,腦海中卻慢慢浮現起了,不久前蕭觀音臉紅看他的模樣,起先這模樣,還隻占他心海一隅,但漸漸地,便如浪潮迭起,將他其它所有的思量,盡推至角落裏,獨留下那樣一雙含羞凝睇的眸子,全然地占據了他的心房,令他手下的刻刀,也不由自主地隨心而動,無意識地去試著將那一雙眸子,刻在木中。

  等宇文泓反應過來時,他手下雕刻的雙瞳,輪廓已成,依稀可見那含羞卻又大膽的凝睇之態,除在幼年時雕過一次半成的人像,宇文泓再未執刀雕刻過與人有關的半分,此時醒過神來,入目撞上這樣一雙女子雙眸,下意識便抬起刻刀,要將這雙眸子,給剜劃幹淨。

  但,尖銳的刻刀,才剛觸到木瞳,那夜蕭觀音的醉酒之態,不知怎的,又忽然闖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在離澹月榭的路上,她一雙瀅著茫茫霧氣的水眸,因酒藥泛紅,身上又正穿著一襲披拂月輝的縷銀素紗長裙,他抱著她,便真似抱了一隻雪兔變就的精怪,這精怪不安分得很,抬足耍他,還作勢要咬他,一雙眸子紅彤彤的,真像兔子一般……

  恍惚憶想那夜的宇文泓,再看手中木刻的雙眸,好像又化作那夜所見的一雙玉紅水眸,正因此心神越發搖恍時,忽聽有熟悉腳步聲近,是“饞人的兔子”回來了,忙將這刻有雙眸的長木掖入枕下,直挺挺地睡躺榻上,假裝已經沉入香甜的夢鄉之中。

  沐浴更衣後的蕭觀音,走至寢室榻邊時,便見錦榻之上睡熟一人,榻邊地上落有木屑,這原也是尋常之景,隻她幫他把榻邊的刻刀收起來後,卻尋不見木雕在哪裏,認真四處找看了下,才發現宇文泓將之掖在枕下。

  ……將這麽一塊棱角分明的長木頭掖睡枕下,會硌得慌吧……明早醒來,或會脖子疼的……

  蕭觀音如是想著,傾身伸出手去,想將那塊長木頭輕輕抽離,但她才剛抽出那塊長木頭,就見熟睡的宇文泓,忽地睜開眼來,動作飛快地將這木頭搶了回去,抱在懷中。

  ……也不知為什麽要搶這木頭,好像隻是下意識不想讓她看到木頭上刻有雙眸……

  搶回木頭的宇文泓,與怔愣的蕭觀音,無言對視片刻,即不解釋半個字,也沒法找理由解釋地抱著這木頭,自顧翻身朝裏睡去。

  蕭觀音看宇文泓突然醒了,突然搶木頭,又突然抱著木頭朝裏睡倒,在榻邊怔看片刻,茫然而無奈地淡笑了笑,挽著長發,在他身邊睡下。

  抱著木頭朝裏睡的宇文泓,自是假寐,他閉著眼,回想著不久前蕭觀音紅臉看他的眼神,疑心大膽出格的蕭觀音,是否會趁他睡著,對他“上下其手”,但等啊等啊,大膽的手,始終沒等來,反是聽背後人漸漸呼吸勻平,“饞人的兔子”在他之前,先一步沉入了睡夢之中。

  宇文泓又等了等,確定她不是假寐,動作輕輕地翻過身去,看她睡得很是平靜的樣子,雙頰紅暈早褪得幹淨,又似平日裏白皙無瑕,吹彈可破。

  ……真的吹彈可破嗎?

  宇文泓忽然想吹彈試試,他上一瞬心裏浮起這想法,下一瞬即被自己嚇了一跳,感覺自己真是有點傻了。

  ……真的像是有點傻了……不管是方才這想法,還是先前的搶木頭、刻木頭,再之前的跟行看戲,每一個舉動,不是故意裝傻,而是真的傻裏傻氣,連他自己事後回想起來,都止不住嫌棄的傻氣……他這些年一直在裝三歲小兒,如三歲小兒行止言語,但近來,不止是行止言語,他心裏,竟真的有時會冒出些孩子氣的傻氣想法,並付諸行動,這不像他自己,不像過去的他自己……

  ……是因為成親有了娘子,每天與她接觸時間過長的緣故嗎……是了,從前他在人前裝癡賣憨就成,人後他一個人時不必如此,但,現在他成親了,每天與蕭觀音同一屋簷,同一食案,同一寢榻,太多的個人時間,都與蕭觀音纏在了一起,裝癡賣憨的時長,相比從前,大大延長,搞得他自己,在麵對蕭觀音時,也是“入戲太深”……

  ……這般不行,蕭觀音這人,他還是得想辦法,把她從他身邊弄走,就算她是一個身家清白的娘子,這般釘在他的身邊,同他攪纏在一處也已不行,何況她還是母妃精心挑選之人,身後藏有暗雷,盡管那夜他鬼使神差地放棄了一石二鳥的計劃,但他一直以來,並沒忘了這件事,他對她的提防,一日也沒放鬆……

  ……沒……放鬆吧……還是她在“溫水煮青蛙”,讓他一點點卸下心防,而不自知……

  相較從前,他是真有幾分不對,不僅那夜心慈手軟,連對近在眼前的討厭玩意兒,都“心慈”地沒有下手,宇文泓眸光看向不遠處一簾之隔蜷席酣睡的黑狗,要放在從前,他既厭這畜牲,早下手弄死算了,可竟能容它留在長樂苑這麽久,容它成天在他眼前蹦來蹦去……為什麽……就因它是蕭觀音養的畜牲嗎……

  想來想去,想不出答案的宇文泓,在這幽靜深夜,竟有幾分惱羞成怒之感地,動了殺心,以證明自己並不會受蕭觀音影響,不會被她溫水煮了。

  然,殺心剛動,他轉念又想,自己因想著不能受蕭觀音影響而去殺狗,不正是說明他受了蕭觀音影響了,如此一想,旁的事情都能想的清清楚楚的宇文二公子,在這件小事上,越想越亂、邏輯閉環,如此混亂地想了許久,都沒下榻將殺心付之行動。

  簾外蜷席酣睡的黑狗,不知它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夏夜裏,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又一圈,猶自無憂無慮地沉浸在香甜睡夢裏,在夢中,與美麗的主人盡情嬉戲,而宇文泓本人,便人不如狗,沒有那樣悠哉悠哉的好心境,理不出頭緒、找不到答案的他,輾轉反側許久,方有了朦朧睡意,臨昏昏沉沉入睡之前,令人迷惑的疑慮依然沒理順,隻心中浮起一念,在心底呐喊著告誡自己——切莫再犯傻了!!

  臨睡前的宇文泓,將這念頭呐喊得響亮,但等睡醒,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天光微亮時,晨醒坐起的他,望著身邊女子玉白的麵容,不知怎的,竟很想看看她臉紅的模樣,如昨夜那般,似霞光浸染,倏忽紅透地像是要冒熱氣,瞧來,有點意思。

  於是,鬼使神差地,宇文泓將睡前攏緊的衣裳,拉敞開了些。

  於是,當蕭觀音朦朦朧朧醒轉時,眸光隨意一掃,撞看過來,初醒的困意,立時消散得幹幹淨淨,玉白的雙頰,再次不可自抑地浮起飛紅,宇文泓見狀,如惡作劇得逞的小孩,留蕭觀音在榻上鬧個大紅臉,背身下榻,在她所看不見的角度,唇際抿笑,悠悠哉哉地踱步離開。

  竟像是一個遊戲了。

  白日裏為諸事所擾,等到夜裏,放下終日的偽裝、滿心的算計,臨入睡前,沐浴更衣,微微敞開,看著蕭觀音因此紅臉,倒像是件輕鬆解乏的趣事,每一夜,都要依時上演一次了。

  不管長樂苑外,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不管未來,將會如何,在這新婚初年的夏季,盡管烏雲暗湧,在苑室上方悄然暗積,但滔天的波瀾,暫還沒有卷掀上這一方淨土,燥熱的夏日,亦是平靜的,複雜的人心,亦是迷糊的,宇文二公子白日假作歡顏,夜裏悄尋樂子,隻他漸漸發現,這樂子好像越來越少,因他娘子麵上的紅暈,是越來越淡了。

  又一夜,宇文泓如常沐浴後,換上寢衣,因熱微敞,但這一次,預想中的紅暈半絲也無,他的蕭娘子,好像徹徹底底如視無物,神色澄靜,心如止水。

  第40章 饞他

  沒有得到預想中的樂子, 宇文泓心裏麵,好像不由有點悶悶的, 他僵坐半晌, 見蕭觀音在室內走來走去、眸光掃來掃去, 不知對看過來多少次, 麵上澹靜的神色,始終都是平澄無波的模樣, 白皙無瑕的雙頰,在燈光下瑩澤如羊脂美玉,其上半絲浮紅也無, 似真視他宇文泓如無物,對他的身體, 激不起半點心瀾。

  也不知為何, 隻是這樣一想,心中的滯悶感好像更重了,宇文泓看蕭觀音走坐在那架紫檀螺鈿箜篌旁, 與那個不會說話的侍女阿措, 邊彈箜篌邊整理樂譜,一個人在另一邊孤孤獨獨地坐看許久, 終是站起身來, 踱步走了過去。

  在走近她身旁的短短十數步中,鬼使神差地,他如因暑夜之熱,將本就半敞的衣裳, 振得更敞了些。

  跪坐在箜篌旁的蕭觀音,正手撥樂弦,試續斷闕,由阿措在旁提筆記下,她們一主一仆二人,正沉浸在清亮動人的箜篌樂聲中時,見宇文泓走了過來,半敞著寢衣,大大咧咧地在一旁盤腿坐下。

  “在做什麽?”來人宇文泓,明知故問道。

  蕭觀音不知她夫君的腦袋瓜子裏,一天到晚都裝著什麽“奇思妙想”,一邊揉彈著樂弦,一邊如實答道:“在試續斷曲。”

  她告訴宇文泓,“青夫人所譜《相思引》一曲,世間隻傳半闕,我在試著同阿措一起,接續下闋。”

  宇文泓本就不懂箜篌,兼之心中有事,哪裏會認真聽蕭觀音在說什麽,隻是“哦哦”地含混應著,不動聲色地,朝蕭觀音靠近了些。

  然,靠近亦無用,他的蕭娘子眼中隻有樂弦,心中隻有樂曲,偶爾抬首,也是與那個侍女阿措,眸光相接,商議樂調,哪裏會舍半個眼神予他。

  宇文泓原先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現下過來了,硬挨坐在一邊,卻也仍似是一個人,他這廂半敞著衣服呆坐半晌,那廂窗外夜色愈發黑雲烏濃,瞧著是快要下雨了,狂風愈烈,將暑夜悶熱一掃而空,穿吹得室內簾幕紛飛如卷,案上樂譜書頁等物,都跟風嘩嘩作響,就連架上的美人觚,都因風有點搖搖顫顫,他們所居的這間苑室,在鋪天蓋地的冷風呼嘯中,直似夜行大海的一葉小舟,即將麵臨怒濤翻湧、暴雨傾盆。

  原先燥熾的夏夜溫度,在一陣猛過一陣的狂風卷吹下,沒多久,就涼降下來了,而苑室之內,因設有冰甕,本就並不悶熱,這下穿窗冷風陣陣,更令人隱覺沁涼入骨,愛護小姐身體的阿措,擔心蕭觀音因風受涼,站起身來,一一關闔長窗,蕭觀音因此暫停了樂事,得空看向身邊的宇文泓,注意到半晌默不作聲的他,在變涼的室溫下,仍是大大咧咧地敞著衣裳,關心問道:“你不冷嗎?”

  等了半天,就等來了這四個字的宇文泓,默了默道:“……不冷。”

  他對望著蕭觀音澄若秋水、不含半分羞饞之意的雙眸,抓起她擱放幾上的團扇,一通狂扇,直令身前敞開的輕薄蟬紗寢衣,如兩隻蝶翼,因風狂舞,泄得春|光陣陣,聲音響亮道:“我一點都不冷,還熱得慌呢。”

  關窗走回的阿措,靜默無聲地望了抓扇亂搖的長樂公一眼,繼續坐在案前,手握毛筆,預備為小姐記下續譜,蕭觀音輕碰了碰宇文泓的手背,感覺確實沒有半分涼意,不知這是因宇文泓心火之故的她,見夫君的確不冷,便由著他繼續敞衣扇風,而她自己,則繼續轉看向阿措,與她一起,試彈箜篌,續譜《相思引》。

  沒了觀眾,一通狂搖的團扇,如霜打茄子,慢慢地蔫了勢頭,宇文泓在旁又默坐了一陣兒,見蕭觀音真就半點也不關心他,心裏絮絮麻麻的,也不知是什麽滋味,由著這滋味,一絲絲地往上湧到嘴邊,也不知要說什麽,最後幹巴巴地問出四個字道:“你不困嗎?”

  “才剛亥初呢,我不困”,正彈箜篌的蕭觀音,聞聲看了宇文泓一眼,忽然反應過來,“你困了是嗎?我在這兒彈箜篌,聲音打擾到你了是嗎?”

  以為宇文泓一直守坐在她身邊,是因為被樂聲擾到無法安睡,故坐在此處無聲譴責她的蕭觀音,大感抱歉,忙停止了手下的彈奏,向宇文泓道:“你別坐在這裏了,快去寢室睡吧,我不彈了。”

  宇文泓見她不但半點不饞,眼裏看不到他這麽個大活人,居然還開口趕人了,本就絮絮麻麻的心,又莫名湧起一絲燥亂,自心底竄出,在他身體裏鑽來鑽去,讓他整個人感覺大不暢快。

  且,蕭觀音越是那般眸光澄淨、無波無瀾地看他,這不快,就在他心裏鬧騰地越是厲害,令他似不願被這樣的眸光注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來,徑向寢室大步走去。

  等走至寢室坐在榻邊有一會兒了,心中不快到注意力散亂的宇文泓,這才發現,自己原把蕭觀音所用的那柄團扇,也給抓帶回來了。

  皓如霜雪的白絹扇麵上,繪得是水墨荷花,荷枝荷葉皆是潑墨之色,獨小荷尖尖,是一點湛然可愛的粉紅——尚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一隻蜻蜓立上頭,這是蕭觀音昨日照著苑中池內荷花繪就的,他們這座長樂苑的庭園,大半菜地,小半清池,池內所移種的夏日荷花,比府內旁處都要開得晚些,尚是枝枝嫩荷,未綻清姿。

  雖未綻清姿,展露嬌妍,但因畫工傳神,依稀已似可聞荷花清香,宇文泓這樣想著,竟將團扇移近了些,似是想聞聞是否真有清香,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時,心中一驚,立在心內斥罵自己又在犯傻,有兩分羞怒之意的,將手中團扇,丟擲一邊。

  盡管丟擲一邊,仍似真有清香,輕逸傳來,是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與蕭觀音平日身上相近,悄然飄入帳內,縈繞在仰麵倒榻的宇文泓鼻下,在滿天滿地的雷鳴雨聲中,令人防不勝防地,鑽入他的肺腑之中。

  蕭觀音不再彈奏箜篌後,耳聽著室外的風雨聲,與阿措坐在偏室書案前,一同整理了小半個時辰樂譜,方才回到燈火幽幽的寢室之中。

  其時,雨聲漸歇,雷聲也遠,室內越發幽涼,她走至榻邊,見宇文泓袒著上半身睡覺,不由擔心他真會在這雨夜裏著涼,微彎身子,伸出手去。

  蕭觀音是好心要為宇文泓穿衣,但她指尖朝年輕男子身體探去的一幕,落在假寐之人的朦朧眸光中,立引得他在心底嘖嘖歎了一聲:是了,果然如此。

  ……確實能裝,就似平日裏能將大膽出格,裝得溫雅淑靜,近來也能將蠢蠢欲動、小鹿亂跳,裝得神色平靜、波瀾不驚,隻在這夜深人眠的無人知曉之時,終於暴露本心,伸出“魔爪”,欲行輕薄之事……

  明明自己才是裝傻裝厲害的那個,卻在心底感歎他人能裝的宇文泓,這般在心底嘖嘖想著,並猶豫要不要突然醒來,唬她一跳,製止她的輕薄之舉時,卻見她柔軟的指尖,並非落在他故意敞露的身體上,而是輕輕地攏緊了他身前的衣裳,並幫他把衣帶,紮紮實實地係好了。

  不僅如此,她還捧來了一張薄毯,蓋在了他的身上,將他身體在內攏得嚴嚴實實,除了一顆腦袋,沒有一處在外露出半分。

  再將薄毯往上拉一些,就似停屍的宇文泓:“………………”

  蕭觀音不知她的“停屍夫君”,此刻心內作何感想,隻看他這樣,今夜定是不會著涼受凍的,在心中滿意地點了點頭,也自蓋攏了一張薄毯,麵朝榻外,側身睡去。

  宇文泓悶聲不響地躺在那裏半晌,最後也不知是心火上來了,還是被這蓋法給捂得燥熱了,不再“挺屍”,掀毯側身看去,見蕭觀音正在好睡之中,眉目恬靜,無波無瀾。

  看她這沉靜神色,再想她方才舉止,也不知為何,就是心中不快的宇文泓,氣性上來,故意擾人清夢地,伸足輕踢了下她露在毯外的右足。

  輕踢一下,觸感綿綿軟軟,令宇文泓不由想起,她醉酒那夜,他像抓兔子般,把她這隻不安分的右足,抓握手心,給她穿鞋的情景,當時,他隻是心急給她穿鞋,隻是覺得腰都快彎酸了,現下因這綿軟一踢,才回想起來,那握足於手的觸感,如玉柔滑,如雲綿軟。

  憶想起此事的宇文泓,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輕輕踢了她一腳,這一次,比之上次,輕了許多。

  一向睡眠安沉的她,因頻頻受擾,有所反應,微蹙起眉尖,輕輕咬著唇,呢喃翻身過來,一手正搭在他的身前,順勢輕揪住他的衣襟,如有憑依般,安安沉沉地靠睡他懷裏。

  ……他就知道,她是饞他的!

  第41章 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