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說罷,皇後打量了眼麵前的美人,她有揚州女子的嬌美多情,生的粉麵香腮桃花目,今日特意描了黛眉朱唇,一舉一動皆是風情,顧盼流轉之間更是婉媚撩人。

  皇後彎唇一笑,握住陸茗庭的手,“妹妹,皇上極其看重你,雖然朝臣們多有異議,皇上還是執意為你舉行冊封大典,你放心在宮裏呆著,該有的名分定不會少,以後咱們一同侍奉皇上。”

  陸茗庭聞言,知道皇後定是誤會了,忙抽回了手。

  她自認做不到這般大度,允許旁的女人在夫君身側爭寵。可曆代君主三宮六院乃是常事,顧湛登基之後,不照樣下令選秀了麽?想來,離立後那天也不遠了……

  她收回思緒,唇邊漾開一抹淒然笑意,“實不相瞞,我心裏有個人……他對我而言,便如尹承對娘娘的意義一般。”

  皇後被這句話嚇得不輕,臉色幾番變幻,“這麽說來,你對皇上並無……”

  “正是,”

  陸茗庭坦然道,“尹承雖對我有兄長之恩,我卻並無在後宮為妃的念頭。”

  皇後揚眉,“原來妹妹今日登門,是另有心事。”

  陸茗庭莞爾一笑,“娘娘是聰明人,景國百官對我的身份異議甚大,我若長久呆在宮中,於皇上而言,實在並非好事。況且,如今大慶已亡,我和皇上之間一無真情,二無利益,在這後宮裏蹉跎度日,實在枉費光陰。”

  皇後思忖許久,方抬眸與她對視,“我明白了,我會幫你勸慰皇上的。”

  ……

  也許是皇後的勸慰起了效果,那日之後,尹承果然沒有再來殿外佇立等候。

  沒過兩三日,便到了晚秋時節,陸茗庭本就身嬌體弱,一日傍晚到禦花園中折金桂,不料吹了冷風,感染了風寒,一連多日臥床不起。

  太醫開了兩副湯藥,一連服用多日也不見療效,竟有愈演愈烈之勢。

  尹承心急如焚,日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詢問陸茗庭的病情是否好轉,這日,金鑾殿早朝剛散,尹承前腳出了殿門,便見珍果躬身立在殿外。

  她瞧見他,屈膝道,“皇上,殿下請您一敘。”

  殿中藥香繚繞,苦澀刺鼻,陸茗庭倚靠在床頭,小臉兒略顯蒼白。

  初秋時節,她已經蓋上了兩床厚重的錦被,身上還披著件兔毛大氅,見他入內,彎唇笑了笑,便要起身行禮,“今日唐突請皇上過來,還請皇上恕罪。”

  尹承許久沒有踏足過這裏,望見她這幅孱弱病容,一時有些鼻酸,忙把她按在床上,“你還在病中,起身做什麽。”

  陸茗庭靠在引枕上,拿帕子掩唇咳嗽了兩聲,她病中乏力,精神不濟,索性長話短說,“皇上,你也瞧見了,我如今病病殃殃的,別說冊封大典了,就連起身梳妝都難。”

  尹承似料到她要說什麽話,隻沉著臉不語。

  她隻得把話挑明,“尹承,你很清楚,放我走,對你我都好。”

  他避重就輕,“這兩年,我每日所想,一是殺盡仇人,二是尋你入宮。”

  陸茗庭歎氣,暗咬銀牙道,“我不愛你。”

  她努力說出絕情的字眼,他卻固執的像個孩子,“可我愛你。茗兒,我比顧湛先認識你,比顧湛先愛上你,就連我們相處的時間,也遠比他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長……”

  陸茗庭蹙眉看著他,“可是愛這件事,關乎真心,關乎真意,卻唯獨和先來後到無關。”

  “尹承,你始終不明白,你愛的不是我,而是那段揚州的回憶,還有回憶裏的你自己。”

  絢麗的泡沫被她親手戳破,尹承雙手緊攥成拳,一貫溫雅的神情陡然冷厲,儼然忍耐到了極點。

  自他回到景國之後,自他穿上這襲龍袍之後,夜裏常被噩夢惡鬼纏身,夢中他渾身沾滿鮮血,在修羅煉獄裏禹禹獨行。

  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年皇子死於揚州,也永存於揚州。那段揚州的回憶,成了他記憶裏最令人神往的一方天地。

  他沉醉其中,仿佛飲下了曼陀羅之毒,隻願一夢不複醒。

  他不願意清醒,因為醒來就意味著失去她。

  他驀然起身道,“我做不到。”

  自他登臨大寶之後,從未如此失魂落魄過,他轉身離去,緊繃的麵孔上寫滿逃避。

  陸茗庭聞言,胸腔氣息一陣不穩,臉上漫上病態的潮紅,她撫著胸口劇烈咳嗽了兩聲,望著他的背影低低道,“你和皇後自小有婚約,你流落在外這十多年,她從未灰心,一直惦記著你,如今你們結為帝後,你不該不聞不問,一再傷她的心。”

  ……

  尹承快步行至殿外,身後太監宮人一路小跑,才勉強跟得上他急促的步伐。

  行下玉階,他扶住漢白玉欄杆,駐足喘息了許久,方呼出胸中鬱結沉悶的濁氣。

  宮中剛下過一場秋雨,殿宇之間廣袤的空地上積著許多澄澈的汪洋,映出朱紅色宮牆清晰的倒影。

  遠望碧空如洗,禦花園的綠葉轉黃凋零,稀疏的枝葉間掩映著金黃璀璨的銀杏,或是火紅奪目的柿子。

  他回眸問,“皇後在做什麽?”

  太監道,“回皇上的話,丞相命人送了一筐柑橘到皇後宮中。”

  後妃入宮後,不能常常與家人團聚,丞相愛女如命,時常命人送些時令水果入宮,借機令家仆探望皇後的近況如何。

  皇後正命宮人將柑橘紛發到後宮嬪妃們手中,聽到皇上駕到的消息,忙快步迎上來。

  尹承虛扶她起身,瞧見她手裏還握著一隻金燦燦的柑橘。

  皇後抬起那枚柑橘笑了下,“南邊的柑橘皮薄肉多,汁水豐沛,不像咱們北地的橘樹,種出來的果子酸澀難以入口。皇上嚐嚐?”

  說罷,她令宮人拿上來一盤切好的柑橘。

  尹承無心品嚐,從她手中接過那枚金燦燦的柑橘,兩人指尖意外相碰,皇後下意識縮了縮手,不自在地睇他一眼。

  他是她的夫君,是景國的君主,平時溫文爾雅,唇邊含笑,端的是英朗無雙。

  可她知道,他多情的眼底是冷漠的,哪怕二人站的再近,兩顆心也相隔千裏之遠。

  尹承將她的局促盡收眼底,端詳著掌中喜人的果實,忽然想起年少時誦讀過的《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皇後回過神,道,“皇上說的是,隻有在氣候適宜的土地上,才能肆意生長。草木如此,人亦是一樣的。”

  尹承愣怔住,握著掌中橙子僵了許久,方若有所思道,“朕錯了嗎?朕隻是想護著她,愛著她。”

  皇後恍若聽不懂他的話,隻道,“皇上,世間女子的心誌各有不同,諸如後宮嬪妃之流,所求的是皇上的恩寵和家族的榮耀,而有些女子心誌非凡,並不以男子的寵愛為天,皇上施加恩寵之前,也要先問問她的意願才是,若她本不想要這份恩寵,豈非亂點姻緣、傷人傷己?”

  這番話令尹承沉默良久,他望著發妻的嫻靜的麵容,英朗的眉宇略有頹然,更多的,卻是解脫之感,“皇後看的通透,竟一語驚醒夢中人。”

  ……

  立冬這日,北地寒風呼嘯,蕭蕭紅葉鋪滿了殿宇前的玉階。

  申時一刻,景國奏響喪鍾,太監手握明黃聖旨,於玉階上宣讀皇貴妃薨逝的消息。

  椒房廣殿裏靈幡飄揚,擺放著一方烏木棺墩,後宮嬪妃披麻戴孝,伏地痛哭,祭奠皇貴妃亡靈。

  一輛青頂馬車“噠噠”而來,緩緩停於延平門外。向守城門的兵卒遞了出宮的令牌,方重新發動,沿著長長的甬道漸行漸遠,直至變成一星模糊的黑點,消失在視野之中。

  尹承立於角樓之上,望著遠處的重重宮闕和曠然穹頂,麵上無雨無晴,隻眸中閃過一絲悲慟。

  身後的宮人肅手垂眸而立,他不發一言,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轉身。

  他自龍袍廣袖中抽出一張信紙,緩緩疊起,啞聲道,“將這封信給曜帝送去。”

  太監聞言抬頭,恰好瞄見信紙上寫著一行字跡,似乎是“所念之人,位在揚州”,還沒看真切,信紙已經被折疊了起來。

  太監躬身接過那封信,尹承沉思片刻,又恨聲道,“先將這封信壓下,兩個月後,再給曜帝送去。”

  太監不知其中關竅,忙躬身應“是”。

  皇後提裙行上角樓,無聲來到尹承身側,屈膝道,“皇上交代的事,皆已辦妥了。”

  晚秋的夜風吹動衣袍,叫人遍體生寒。

  尹承默然不語,和她並肩而立,看遠處的如畫夕陽墜落天際。

  最後一絲金光消逝在天邊,宣告夜幕四合,繁星和彎月自層雲中若隱若現。

  太監催了第三次“夜風寒涼,請皇上移駕”,尹承揮袖轉身,卻頓住腳步,衝身後之人伸出手,“纖蘭。”

  這是皇後的閨名,亦是他不曾喚過的親密名諱。

  二人身處百尺高台,距離夜空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顆星星。

  皇後眼圈微紅,提步上前,輕輕將手搭上他的掌心。

  ……

  金鑾殿裏,涼州司馬等人正匯報邊疆練兵之事。

  因涼州司馬一介武夫,又是帝王潛龍在淵之時的部下親信,講話無甚章法,不一會兒便遊離題外,“昨日練兵之際,突聞北地景國鳴起喪鍾,命人查探了才知道,原是前朝長公主突然薨逝,景帝以皇貴妃之禮厚葬她,命舉國縞素,鳴喪鍾三日……”

  話未說完,忽聞殿中一陣輕響,涼州司馬抬眸望去,卻發現禦桌後的帝王如被抽去三魂六魄,指間的禦筆猛然墜落於奏折上。

  杜斂自桌上端起一盞熱茶遞與帝王,聽到“長公主薨逝”之句,手上亦是一抖,茶盅重重跌落,碎瓷片和茶水四濺開來。

  顧湛心頭大力抽動著,喉頭再難發出一字,握著禦筆的右手還頓在半空中,正簌簌顫著。

  他猛然起身,堆積如山的奏折隨著他的動作悉數掀翻在地,“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沒死,番外重逢】

  之所以把這章作為完結章,是因為到此為止,一切的誤會和伏筆都已經解釋清楚,女主和男主也更明確對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和重量,二人重逢之後,將會是另外一番心境,所有的心結也都能順利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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