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心頭如飲蜜糖、如被刀割,她抿了抿櫻唇,眸光微顫,“已經好多了。”

  她說的是實話,上回身中斷腸草劇毒,服了解藥後,鸞鳳毒的毒性便舒緩了大半,她並非醫者,至今不知道其中是何原因。

  尹承喉頭微動,氤氳著玫瑰香氣的茶水在咽喉劃過,話裏帶了絲幹澀,“前天太醫來診脈,發現你體內的鸞鳳毒的毒性已經消失一半,鸞鳳毒毒性霸道,隻有一味玉珍露可解。除此之外,便隻有以毒攻毒的法子了。茗兒,你身中劇毒,才抵消了鸞鳳毒的大半毒性,是也不是?”

  陸茗庭這才知道其中的陰差陽錯,迎著尹承探究的目光,隻得據實已告,“是,我中過斷腸草之毒。不過已經服了解藥,餘毒也已經清除了。”

  縱然早有預料,親耳聽到她承認的時候,尹承還是心頭一震。

  他知道她恢複長公主的身份後,日子過的並不順遂,生父生母不疼不愛,親妹三番兩次陷害,他身在千裏之外,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得知她的身份和現狀之後,不忍讓她繼續在那牢籠裏受苦,便打定主意要以和親之名求娶她。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總是有原因的。

  尹承的滿腔愛意嗬護,一半是年少時的怦然心動,還有一半,是徹頭徹尾的愧疚。

  當年乳母帶著落魄皇子千裏逃難,在揚州地界尋落腳之地,因兩人身份成謎,又沒有通關文牒傍身,正經的商鋪食肆一概不願意收留二人落腳。

  便是此時,乳母得知揚州明月樓的存在,向明月樓主獻上了一味鸞鳳毒,鴇媽媽正愁調.教瘦馬無方,得此毒如獲至寶,乳母和皇子也因此得以被明月樓收留。

  多年之後,尹承才知曉乳母獻毒的密辛,更深知陸茗庭被鸞鳳毒折磨多年,和他脫不開幹係。他心中愧疚心疼難當,故而回到景國登基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尋訪歸隱的禦醫,求得鸞鳳毒的解藥玉珍露。

  可終究是晚了一步,當年乳母獻上鸞鳳毒,他年幼不知事,沒有及時阻攔,如今她承受斷腸草之毒,深陷險境的時候,他亦不在她身側。

  尹承紅了眼眶,一把握住她纖細手腕,“我已經尋到鸞鳳毒的解藥,先前你身子虛弱,不宜服用,如今你身子恢複如常,也是時候了解此毒了。”

  說完,他令禦醫呈上一盞湯藥,親手拿玉勺舀起,送至她的唇邊。

  陸茗庭身負鸞鳳毒數十年,已經習慣了每月一夜的折磨,再加之先前顧湛帶她去山中尋訪石溪居士,連世外高人都無法化解此毒,漸漸有些灰心喪氣,對解毒之事也不再抱有希望。故而聽尹承說尋得解藥的時候,她一時險些反應不過來。

  她沒想到此毒可解,也沒想到他一直在暗中苦尋鸞鳳毒的解藥,心中頗為動容,俯身就著他的手,一勺一勺喝下了黑漆漆的湯藥。

  一碗解藥用盡,她已經淚盈於睫,一半是因解藥苦澀,一半是因喜悅過甚。

  尹承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含笑握著一方錦帕為她擦拭唇角,“你素來害怕喝苦藥,已經備下了點心蜜餞,立刻叫她們呈上來。”

  說完,宮人們捧著一方八寶攢盒屈膝上前,盒子裏的吃食大都是南方風味的點心糕餅,諸如雲片糕、芙蓉糕、海棠糕、荷花酥之流。

  陸茗庭掃了眼,目光頓在那粉瓣綠蕊的荷花酥上。

  她拈起一塊,咬了一小口,舌尖觸及軟糯的紅豆餡料,下意識道,“這餡料過甜了,酥皮的層次也不夠多……”

  話說一半,她的聲音戛然頓住,尹承麵色狐疑,“茗兒素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怎的對這糕點如此了解?”

  陸茗庭如鯁在喉,勉強咽下一小口糕點,餘下的大半塊原樣放了回去,“昔日下廚親手做過罷了。”

  當日在去往江寧的官船上,她聽從柳雨柔的說法,親自下廚學做點心給顧湛吃。

  當時她對他滿腔懼意,卻大著膽子討他的歡心,現在回頭看才發現,或許從那時起,她的心門便不知不覺的失守了。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如今柳雨柔芳魂已逝,她和顧湛的前緣也已盡。

  她垂眸用錦帕擦拭雙手,又淡淡補了一句,“都是之前的事情,你不知道的。”

  無心的一句話,卻讓尹承的心直直墜入穀底。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營造一種幻象,他把宮殿裝潢成明月樓的房間擺設,把書架上堆滿她愛看的史書典籍,尋來昔日她愛彈奏的古琴琴譜,他一直試圖勾起她心中關於明月樓的回憶,仿佛兩人從未分開,仿佛他從未離開過她。

  可是逃避不等於不存在,顯而易見,這一年的光陰成了兩人之間最大的隔閡,他試圖走近她,她卻始終沉醉在這段光陰裏,把他拒之門外。

  尹承揮手命人把攢盒撤下去,傾身握住她纖薄的肩頭,四目相對,想看進她的心裏,“既然是之前的事情,便都過去了,以後咱們一塊兒的日子還長,何必糾結於那些不開心的從前。”

  他刻意加重了“咱們”兩個字,陸茗庭並非三歲小兒,自然聽出了他的話中之話,她意欲反駁,不料卻意外撞入他眼中洶湧的情絲裏。

  一瞬間,她明白了他的所有心事,他隱秘的情意就擺在眼前,她難以置信,整個人恍若雷擊。

  肩頭的力道近乎鉗製,她咬住粉唇,貝齒的力道一點點加大,然後心下一橫,輕輕推開了握著她肩頭的大掌,“尹承,別這樣,”

  她沉默良久,款款張口,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揚州明月樓是你的暫避之所,卻是我生來便容身的地方。揚州瘦馬究其根本,不過是上等娼妓。那十年日子,對你而言是世外桃源,對我而言,卻是一場從未醒來的噩夢。”

  “一年之前,我們在揚州分別,我進京不久,便拿到了良籍,再後來,又成了禁廷長公主。這一年的經曆波折起伏,如一場跌宕的幻夢,有凶險,有喜悅。幸得我遇到一個人……尹承,當飄零的浮萍一朝被人捧在手心,被人珍之重之,視若珍寶,便再也不想做飄零的浮萍了。

  所以,關於揚州明月樓的回憶,請你不要再提及了,好嗎?”

  這一番話聽完,尹承徹底僵住了,英朗的麵容上神色變幻,好半晌才微微翕動唇瓣,道了句,“好。”

  既然撕破了這層窗戶紙,陸茗庭索性趁此機會把想說的話說完,她歉聲道,“實在對不住,我心裏已經有了別人,沒辦法和你成親。聽聞朝中大臣上疏抗議冊封之事,更有要求悔婚的,而你一直沒有點頭,執意要冊封……”

  尹承沒有回答,他臉色沉冷,徑直打斷道,“顧湛登基之後,誅滅了江氏九族,昔日的皇親國戚、滿門數百口人悉數被拉出午門斬首。所有前朝皇室成員都賜死,無一幸免。”

  他唇邊含著一絲苦笑,“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啊,大曜朝午門外一連多日都血流成河,他不惜落下暴虐和酷烈之名,也要用鮮血告訴全天下的人,江氏和前朝皇族有多麽該死,有多麽可恨。”

  陸茗庭聽到這裏,方知道尹承已經全部猜到了。

  他的目光哀慟,凝在她白膩的臉龐上,“他為什麽這麽痛恨江家呢?是因為你嗎,茗兒。”

  陸茗庭抿唇不語,她身在景國,無從得知顧湛的事,如果今日尹承不說,她恐怕還不知道顧湛登基之後處斬了這麽多人。

  可是……夷江氏九族、誅殺前朝皇室,究竟是為她報仇,還是為了他的太平盛世掃除障礙?陸茗庭無從得知。

  在尹承眼裏,陸茗庭雖然沒有回答,她的沉默已經給出了最好的答案。

  他單膝跪地,握住她的手,貼至胸口,“茗兒,既然你心慕他,又為何答應和親呢?倘若他對你有情,登基之後,又為何不來接你?反而大肆選秀,應允立後之事?”

  他以極其淡漠的語氣,拋出一句句咄咄逼人的質問,陸茗庭聽到“選秀”、“立後”的字眼,如被兜頭潑了盆冷水,一股子痛意順著脊背蔓延上來。

  尹承見她這幅模樣,心頭亦是一痛,軟聲道,“我知道他傷透了你的心,他弄傷的地方,我會一點點補上去,茗兒,給我個機會。他是新帝,你是前朝公主,你們已經不可能了。”

  陸茗庭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粉唇顫了顫道,“這些年,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我以為,你對我也沒有……”

  “那是以前。”他眉眼溫潤含情,“少時情誼深藏於心,長大了自然化為繾綣情深。”

  一切言語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陸茗庭不打算繼續規勸他,抬眸沉靜地看向他,“那好,我此生隻求一心一意之人,你能做到嗎?”

  尹承一怔,頓了下道,“我願意為了你……”

  “你在勉強自己。”

  陸茗庭臉色微冷,大力抽回被他握著的手,自藤椅上起身,“景國朝局不穩,你需要平衡後宮來穩定前朝,若為了我一人而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江山,真的值得嗎?尹承,別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不習慣這樣的你。我有些乏了,先回殿裏了。”

  ……

  禁廷。

  秋雨瓢潑,天空怒雲密布,在金瓦和紅牆之間織就一麵紛紜雨幕。

  金鑾殿丹壁之上,顧湛負手而立,望著簷角飛瀉而下的大雨,靜立許久,身形一動未動。

  雨水順著風勢斜潑而下,將他身上的天青色袞服打濕半邊。

  太監低聲勸了兩次,餘光觸及帝王陰沉緊繃的側臉,忙伏地不敢再勸。

  天地間唯餘劈啪雨聲不絕於耳,顧湛目光定定,腦海裏走馬燈般閃過方才那封密信的內容——

  “自前朝破滅,景國百官紛紛上疏誅殺前朝長公主,借機與我大曜交好,皆被景帝怒斥據之。前朝長公主去往景國之後,景帝待其恩寵隆重,置其於椒房廣殿,殿中陳設一應依照我朝風物,長公主初至景國時,因驚厥昏睡一日一夜,景帝衣不解帶,親自在側侍奉湯藥,為後宮眾妃子所妒。景帝尋得玉珍露後,命重兵日夜把守,長公主驚厥漸愈,景帝命禦醫將玉珍露取出,令長公主悉數服之。

  景帝與長公主似有前情,每每相談甚歡,景帝日日撥冗與其一同進膳,二人時常撫琴誦詩,景帝悅然不知時辰,直至深夜方自殿中出。一日,長公主於花藤下懶臥讀書,景帝輕聲近前,俯身握其肩,與其貼麵交談,時屏退左右宮人,直至一個時辰後方出……”

  顧湛不發一言,薄唇抿出嘲弄弧度,看似穩如泰山,實則身子在微微顫抖,鳳眸裏隱著一層陰鷙盛怒。

  岑慶立在廊廡之下,抬手拭了下額角的汗意。

  他如今掌管暗探,十分清楚密信中寫著內容,屏息了半晌,方慎重開口道:“皇上息怒,雖然先前安插在景國的暗探取玉珍露未成,如今陰差陽錯,殊途同歸,總算是解了前朝長公主體內的劇毒。”

  是了,殊途同歸。

  他派出暗探的本心,便是取玉珍露為她解鸞鳳毒。如今她服下解藥,終於不必受鸞鳳毒折磨,日後便能與常人無二,安穩度日。

  那景帝同她有一段長達十年的年少舊情在,定會好生對她。想必無需太多時日,她便能徹底將他拋至腦後。

  一切兜兜轉轉,終成惘然,又回到原點。

  他站了許久,猛然轉身進殿,抓起一管狼毫玉筆擬旨,末了,將明黃的聖旨扔到岑慶麵前,“從今以後,隻需奏報景國軍政大事,關乎前朝長公主之事一概不必奏來。”

  聖旨上的字跡龍鳳鳳舞,每一筆都飽含隱怒,岑慶未來得及從聖旨上收回目光,殿外太監高聲道,“皇上,禮部尚書求見。”

  帝王答應了選秀之事是不假,可這選秀全程一不到場,二不露麵,禮部差人來詢問,隻得一句話——“自行做主即可”。

  因這句話,禮部官員一連多日沒睡過好覺,自古至今,為人臣者,有幾個腦袋敢做主後妃遴選之事?

  “禮部已經將初步遴選的冊子擬出來了,務必請皇上過目。”

  顧湛閉眼,壓下眸中深沉猩紅,再睜眼,那海水紋的冊子已經遞到了跟前,他瞧了一眼,隨便指了幾個人。

  “安置到儲秀宮,先習宮規禮儀,再賜封位分。”

  “臣領旨。”

  禮部尚書鬆了一口氣,躬身退下,奈何轉身時不經意一瞥,瞧見帝王手中的狼毫玉筆斷裂成兩截,一線淋漓鮮血順著帝王的五指蜿蜒而下,在青磚鋪就的殿麵上砸成一汪狹小刺目的海。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這章完結的,實在寫不完鳥……

  下章完結~

  再次聲明,本文絕對是happy ending !

  ☆、第 74 章

  自那日不歡而散後, 陸茗庭閉門謝客, 不再見尹承。

  在殿中呆了足足五天,陸茗庭日日撫琴寫字, 恍如無事發生,而尹承則於殿外日日靜立等候, 就算她不開門,也要站足一個時辰方肯離去。

  這日早膳過後, 陸茗庭梳妝打扮停當, 命珍果帶上幾件奇珍異寶,去中宮拜見皇後。

  皇後是丞相膝下獨女,出身景國高門大族, 是實打實的名門閨秀。生的嫻靜溫雅, 待人也端方謙和。

  一番寒暄拜見過後,陸茗庭命珍果獻上一尊南海珊瑚,一尊東海夜明珠。

  皇後讚歎著收下了,忙令人奉上茶點果子。

  後宮的妃子每逢初一、十五來中宮拜見朝會,今日是初八,中宮並沒有什麽嬪妃。

  隻是二人吃茶的時候,小太監來了兩三趟,一會兒說蕊貴人和端嬪生了口角,一會兒說德妃和惠妃起了爭執。

  皇後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煩擾不斷的場麵, 心平氣和地叮囑了小太監如何安撫各位妃嬪,又叫宮人從庫房裏拿出些首飾珠寶,以尹承的名義賜到各位妃嬪宮中, 末了,不忘交代一句,“皇上政務繁忙,日夜操勞,你們務必管好嘴巴,別把這檔子雞毛蒜皮的煩心事傳到皇上耳中。”

  後宮的妃子是為了平衡前朝政局,皇後在其中周旋,顯然是不願讓尹承為後宮之事勞心勞力。

  陸茗庭看的感歎不已,掩唇笑道,“皇後娘娘,我算是瞧出來了。這後宮的妃嬪們隻關心皇上的榮寵是否穩固、家族的前途是否興盛,隻有皇後娘娘您,是真心愛慕皇上的。”

  皇後年紀輕輕便高舉後位,從沒被人這般打趣過,聞言臉頰一紅,羞澀仿若二八少女。

  “本宮和皇上從小便定下親事,從記事起,便認定他是我的夫君。”

  陸茗庭若有所思,“當年他被刺客追殺,杳無音信數十年,我聽聞丞相大人有意為你另擇親事……”

  皇後低眉搖頭,“其他事情父親都可以做主,隻有這一件事,我寧死不從。我堅信尹承一定會回來的,萬幸,有生之年,我等到了他娶我為後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