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杜斂掀開食盒看了下,裏頭菜色頗多,有藕粉桂花糕,清蒸菱角,三鮮茭白,蓮子荷葉百合粥等。

  取金明池的菡萏荷葉入菜,倒是別有雅趣。

  隻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今晚顧湛那廝本要和大理寺卿一同巡視行宮,沒想到他卻騎馬陪佳人去淮陰城裏遊樂了,這巡邏的苦差事便落到了他的頭上,可不得送些美食堵住他的嘴麽!

  杜斂接過食盒,笑道,“勞煩珍果姑娘,顧湛欠下來的人情要長公主還,真是過意不去。”

  珍果福了福身,一臉天真道,“杜大人哪裏的話。什麽人情不人情的,珍果也聽不懂。”

  珍果轉身離去,杜斂闔上房門,不料鼻尖一陣癢癢,俯身打了好幾個噴嚏。

  天上圓月高懸,遍灑粼粼清輝。此行來淮陰禮佛,國子監的官員並未隨行,擺著指頭數數,他要和白嘉會要分開大半個月之久。

  杜斂又打了個噴嚏,暗想,也許並非有人說他壞話,而是白嘉會在京城裏思念他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杜斂(握拳):沒錯,一定是這樣。

  顧湛:……

  陸茗庭:……

  白嘉會:你想多了。

  ————

  ☆、第 61 章

  玉春樓裏, 歌舞齊奏, 鳳簫龍笛爭鳴,來此地尋歡作樂的富貴公子們飲著杯中的瓊漿玉液, 抱著柔弱無骨的美人兒,簡直是遁入了人生極樂。

  一行人踩著樓梯上了二樓”牡丹廳“, 陸茗庭看著隨處可見的奢.靡場麵,腦補出顧湛年少時在此處玩樂的情形, 心頭不禁醋海生波, 一張小臉兒也變得冷若冰霜起來。

  晏明輝看了陸茗庭一眼,以為她被這種場麵嚇住了,打趣道, “杜兄斯斯文文, 一看就不常來這種地方。杜兄莫要拘謹,盡管敞開了玩兒,今天晚上我請!”

  說罷,他衝小廝豪氣地揮了揮手,“去請鶯娘過來,就說這裏有位故人,想重溫她的歌喉。”

  鶯娘是玉春樓裏的頭牌歌姬,憑借清亮圓潤的歌喉名揚淮陰,隨著她名聲大噪, 身價自然也水漲船高,隨便一支曲子都要價數百兩,抵得上尋常人家幾個月的開支, 故而,平日裏點她出場的客人非富即貴,少之又少。

  晏明輝出身士族之家,家底殷實非常人能比,自然不會在意這點塞牙縫的小錢。

  他點了幾瓶玉釀酒和點心小菜,衝顧湛和陸茗庭笑道,“顧兄和杜兄初來乍到,又肩負皇命,想必淮陰官員都翹首以盼,等著明日為二位仁兄接風洗塵,今天晏某能在夜市上得見老友,怎能不歎一句緣分?”

  晏明輝是個話癆,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可抵百萬雄師,從坐下開始就沒停過口中的絮叨。

  顧湛應付著和他說了些年少之事,便聽見一聲“鶯娘到”。

  丫鬟小廝魚貫而入,隨後,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子抱著琵琶走進包房。

  她穿鵝黃色輕紗夏衫,袒露出鎖骨和脖頸下的一片瑩潤肌膚,再往上瞧,眉目多情婉轉的不像話,寫滿欲拒還迎,一看便是歡場裏的風月老手。

  女人看女人,眼光尤為毒辣。饒是陸茗庭這種見慣美色之人,被鶯娘望一眼,也覺得渾身筋骨酥軟。

  頭牌歌妓不輕易開嗓,鶯娘徑直端坐於珠簾之後,名伎的派頭十足。

  自有小丫鬟把歌單子遞過去,問道:“三位公子,今日想聽什麽曲兒?”

  那丫鬟杏眼含春,徑直忽略了陸茗庭和晏明輝,把單子往顧湛麵前送了送,紅著臉道,“公子,您瞧瞧,上麵幾首都是姑娘拿手的曲兒……”

  男人眉眼冷峻,生的龍章鳳姿,就算眉頭微擰,也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氣度。

  陸茗庭一陣氣結,恨他不動聲色就能沾花撚草,連玉春樓的小丫鬟也不放過,登時憤憤不平起來,抿了抿粉唇,往那張紅底描金的單子上偷瞄了一眼。

  顧湛壓根沒看那單子上寫了什麽,便擺手欲說不要,沒想到陸茗庭玉手一指,朗聲道,“素來聽聞鶯娘的歌喉「婉媚」過人,顧兄多年未聞,依舊念念不忘,既是如此,就請鶯娘唱這首最貴的曲兒,讓杜某也見識一番鶯娘的歌喉罷。”

  顧湛聞言,俊臉上的神色精彩的很。

  什麽婉媚過人,不過是年少不知事,一句隨口的玩笑話。至於鶯娘,他早就忘了個幹淨,偏偏她聽到了心裏去,還說什麽念念不忘……蒼天作證,他什麽時候念念不忘了!?

  顧湛抬手捏了捏眉心,鳳眸往下一瞟,看清陸茗庭指的曲兒名,臉色登時一沉。

  晏明輝見了,也忍俊不禁道,“沒想到杜公子看著靦腆內斂,原來是個……性子奔放的!”

  陸茗庭被他說得雲裏霧裏,看了眼自己指的曲兒,見上頭用蠅頭小楷寫著“十八摸”三個字。

  這怪不得陸茗庭。伺候人也分三六九等,以前在明月樓的時候,她讀的是詩詞歌賦,學的是陽春白雪,壓根不知下裏巴人為何物。諸如“十八摸”之流的淫.詞豔.曲,是下等歌姬才學的吃飯營生,鴇媽媽怕汙了她們的耳朵,是斷斷不讓她們接觸的。

  故而她壓根不知道“十八摸”唱的是什麽東西,更不知道點的曲兒有什麽問題,坦坦蕩蕩迎著他的目光,質問道,“我點的有什麽不妥麽?”

  顧湛欲言又止,礙於身側的晏明輝,並沒有直言其中的緣由。

  晏明輝笑道,“良辰月色,當聽佳人一展歌喉,增些繾綣情致。杜公子點的妥當至極,怎會不妥?”

  顧湛舔了下薄唇:“還是換一個曲兒為妙。”

  陸茗庭聽了晏明輝的一頓誇讚,愈發覺得理直氣壯,此時聽著男人含糊其辭的拒絕,覺得簡直就是做賊心虛的遮掩,瞪他一眼,“不換,就聽這個!”

  她瓷白的玉麵上不施粉黛,卻有種清麗的嬌媚,就連怒視他的眼神,也仿佛暗送秋波,是別樣的勾人。

  顧湛一手扶額,簡直無奈的不知該說什麽好。

  一曲十八摸,花去數百兩白銀,小丫鬟歡歡喜喜地應下,撥開珠簾告訴鶯娘客人點的曲目。

  晏明輝顯然是玉春樓的常客,兩杯茶水下肚,便自來熟地問兩人要不要姑娘。

  顧湛自然擺手說不要,陸茗庭對姑娘不感興趣,對小倌兒倒是感興趣的很,晏明輝是人精中的人精,不等她開口,便叫人帶個清秀小倌兒進了包房。

  顧湛臉色一沉,心火直往上竄,卻又礙於她女扮男裝,不好發作,一張俊臉冷的能結出冰碴子,捏著白玉酒杯的手指骨節捏的哢哢作響。

  陸茗庭鐵了心要讓他嚐一嚐吃醋的滋味兒,招招手叫小倌兒坐在自己身旁,三言兩語,竟然真的和那小倌兒談天說地起來。

  兩人咬耳朵的親密姿態落到顧湛眼中,簡直如針紮一般刺眼。

  說話的功夫,鶯娘已經開嗓,懷中一把七弦琵琶轉軸撥弦,彈得嘈嘈切切,“一摸美人玉.足纖,肌潤膚滑軟似綿,二摸裙擺迷離掩,楚腰曾經舞翩躚……”

  她唱的是淮陰的方言,唱腔綿軟,咬字含糊,陸茗庭豎著耳朵聽了半晌,也聽不清她唱的曲詞是什麽。

  側首一看,見顧湛冷著張俊臉,捏著酒杯目不斜視,耳廓卻一點點泛起緋紅紅,陸茗庭覺得納悶兒,不禁愈發好奇。

  那小倌兒笑著說,“公子莫急,鶯娘才剛開嗓,這十八摸才剛開始呢!”

  小倌兒簪花傅粉,雖然是男兒郎,卻沒有顧湛的英武肅正,反倒滿身脂粉之氣,簡直比女人還要女人。

  陸茗庭知道他誤會了,也沒多做解釋,自顧自地從盤子裏捏了塊雲片糕送入櫻桃口中。

  玉春樓雖然做酒色營生,點心酒水卻是淮陰一絕,桌上擺著幾碟海棠雲片糕,牛乳芝麻糕,果仁栗子糕,蜂蜜芋頭糖水,溏心雞頭米……陸茗庭一一嚐過,方知樣樣滋味絕佳。

  她今晚做男裝打扮,麵如冠玉,樣貌俊秀明豔,那小倌兒年紀不大,行走風月場僅僅數月,壓根沒見過如此風姿如朗月的“男人”,一邊服侍陸茗庭吃點心果子,一邊暗暗動了春心。

  陸茗庭根本不知道他的芳心已經蕩漾到了爪哇國,咬了一口果仁栗子糕,聽到鶯娘唱,“六摸纖骨交頸纏,溝壑間好溫柔眠,七摸朱唇映玉麵,秋水翦瞳灩光斂……”

  那小倌兒斟了兩杯酒,遞給她一杯,“正則敬公子一杯薄酒。”

  屈原的《楚辭》有雲“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陸茗庭覺得有趣,輕啟櫻唇道,“你叫正則,莫不是還有個人叫靈均?”

  小倌兒嬌俏一笑,“公子好才情,靈均是玉春樓的頭牌小倌兒,城中的男女見了他,皆讚他有潘安沈約之貌,光是去坊市裏走一遭,就能擲果盈車而歸呢!他如今炙手可熱,被叫去伺候別的貴人了,杜公子,您下回來,我和靈均一同伺候您!”

  陸茗庭可享不起這等清福,訝然道,“擲果盈車……淮陰地界的民風竟如此開放麽?”

  小倌兒麵帶羞意,“那是自然,男男女女,尋歡作樂本是尋常之事,就好比公子你點了奴家來伺候,奴家見公子相貌堂堂,儀表清秀,自然傾心相付,今晚若能伺候公子同塌而眠,更是奴家之福……”

  陸茗庭沒想到他話頭一轉,竟開始自薦枕席,芙蓉麵上登時通紅無比,立刻垂下萼首,裝作飲茶不語。

  那廂,顧湛心不在焉地和晏明輝談論政事,心思一直在陸茗庭這邊,自然把這番交談一字不落地聽入耳中。

  靈均公子,一起伺候,傾心相付,同塌而眠……

  顧湛抵了下後槽牙,臉色沉冷,額角的青筋蹦躂的很是歡快。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啦~

  ☆、第 62 章

  包廂裏, 晏明輝舉杯和顧湛對飲。

  顧家當年之事, 晏明輝有所耳聞,奈何當時年幼, 雖然牽掛好友,卻無能為力, 後來晏明輝科舉入仕,顧湛也建功立業, 大慶朝文武如隔山, 且晏明輝身在淮陰為地方官,一直不曾和顧湛有過什麽交集。

  顧湛並非多話之人,興許是故地重遊, 酒逢舊友, 也頗有些悵然若失之感。

  鶯娘的琵琶聲綿長幽咽,歌聲清亮圓潤,唱到:“八摸秋水黛眉顰,青絲如瀑迷醉陷……十摸紅酥玉臂寒,傾國傾城釵初墮……”

  陸茗庭喝了兩杯玉釀酒,臉色有些恍惚,漸漸聽清了鶯娘口中的曲詞,喉頭一哽,腦中的那根弦“啪”的斷了。

  ——怪不得方才顧湛想攔住她, 怪不得晏明輝說她性子“奔放”,這“十八摸”的曲詞,分明是在說男女的閨閣之事!

  思及方才自己一臉理直氣壯, 非點這首曲子的模樣,陸茗庭臉色“騰”的一紅,險些把手裏的海棠雲片糕扔出去。

  鶯娘依舊在唱,“十八摸,摸的是紅顏活水誤國媛,吾本閑人野鶴仙,何愁江山紅顏兩難全……”

  那小倌兒見她受驚,還以為哪裏服侍的不周到,惹了貴人不悅,忙從懷中抽出一條帕子,為她擦拭唇角。

  陸茗庭避之不及,下意識往顧湛那邊靠了靠,沒想到小倌兒已經湊了過來,脂粉味的帕子從她唇邊輕輕撫過。

  陸茗庭把小倌兒當半個女人,他卻把陸茗庭當做真男人,拉住她的手輕摸了兩下,“貴人受驚了……”

  顧湛眼皮子跳了兩下,一口火氣滾在喉頭,似是忍耐到了極限,一把抓過陸茗庭的手站起身,“今日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在外停留太晚,晏兄,我們先行告辭。”

  說罷,不等晏明輝開口,便拉著人出門了。

  那小倌兒立在門口,衝著陸茗的背影揮舞帕子,“杜公子,下回再來啊!”

  晏明輝回過神,沒好氣道,“來什麽來,快退下吧,沒見臉都黑成鍋底兒了嗎?”

  他想起男人臉上的陰沉緊張之色,不禁若有所思,“難不成,數年沒見,顧湛竟然好龍陽這一口了?”

  一曲《十八摸》唱完,鶯娘抱著琵琶起身,撥開珠簾見客,看到外頭的三個客人已經走了兩個,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

  尋常客人一擲千金,點她出場唱曲兒,大多是為了結束之後與她獨處,今兒個真是撞了邪了。

  “鶯娘,剛才的公子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晏明輝放下酒杯,笑道,“既然賈公明已經為你贖了身,你該一心一意才是。回去告訴賈公明,他苦等已久的人,已經到淮陰了,”

  “是,晏大人。”鶯娘訕笑了下,屈膝應道。

  ……

  出了玉春樓,顧湛沉著臉一路不語,陸茗庭也羞窘難當,移開目光瞟向別處,雙手絞著腰間的玉佩,心頭砰砰一陣亂跳。

  經過方才的風波,自然沒心思逛夜市了,兩人去牽了馬,折返回行宮。

  一路上,顧湛抿著唇一聲不吭,鳳眸目視前方,竟是看都不看她一眼。等回到行宮,把陸茗庭送到來儀館,轉身便走了。

  男人一臉清冷,神色淡漠,對她說的話加起來都不到二十個字,顯然是生氣了。

  陸茗庭見他這副冷淡模樣,心中生出一陣不服氣來——他能去玉春樓那種地方聽曲兒,她就不能點小倌兒作陪麽?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算什麽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