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元慶帝見顧湛和徐然突兀入殿, 竟無人敢阻攔他們, 立刻隱含怒氣地質問,“這裏是皇後宮中, 也是你們能亂闖的地方麽?”

  顧湛臉色略微生硬,斂眸說, “皇上下口諭宣臣入宮,臣便馬不停蹄趕來了。臣悉聽君命, 何罪之有?”

  元慶帝是要召見顧湛, 不過是讓他去禦書房覲見,而不是來坤德宮覲見,顧湛這一問, 顯然是在鑽他話裏的空子。

  顧湛無視元慶帝青青白白的臉色, 衝地上跪著的陸茗庭行了一禮,“不知長公主也在此,臣見過長公主。”

  皇後一向對陸茗庭頗為親近,方才見她跪在地上淚水漣漣,心中早已不忍,當著顧湛這等外臣的麵兒,不好再讓陸茗庭跪在地上,忙指了兩個嬤嬤上前攙扶她起身,“長公主身子不適, 你們扶著她去裏間休息。”

  望著男人深若幽潭的雙眸,陸茗庭鼻子一酸,想撲到那個結實的懷抱裏痛痛快快哭一場, 可當著殿中眾人的麵兒,不能暴露兩人的關係,心中情絲再委屈繾綣,終究存了幾分理智,伸了柔弱無骨的小手兒,扶著嬤嬤的手緩緩起了身。

  徐然眼觀鼻鼻觀心,主動回稟道,“皇上,今日臣在刑部當值,把守順義門的禁軍逮到一個身攜巨財的賊人,因這賊人在翰林院擔任九品侍詔,恐會牽扯到宮中失竊之事,茲事體大,臣便將此賊人帶了過來,請皇上明察秋毫,給予發落。”

  元慶帝一看到徐然,就想起那彩箋裏不堪入目的淫詩穢詞,登時便拉下了臉,他本欲直接賜婚二人,將此事遮掩下去,沒想到顧湛帶著徐然突然進宮,撞破了這攤子醜事。

  元慶帝自覺臉上無光,立刻道,“張德玉,叫中書門下的人來,朕要擬旨賜婚。徐然,你的賬,朕稍後和你算!”

  顧湛見這昏君為了保全顏麵,不查明事實真相便想糊弄過去,全身氣血幾欲逆行,沉聲道,“皇上且慢,不如先審清賊人,再做決斷。”

  說罷,立刻叫禁軍將一名儒生押進殿來,俯跪在元慶帝和皇後的禦座之前。

  香蕊望見那儒生的樣貌,登時麵色慘白如金紙。三公主見她神色不對,心頭也“咯噔”一聲,大叫不好。

  那儒生不認識三公主,卻認識她身邊的香蕊。一個多月前,便是香蕊暗中找上他,讓他臨摹了一封情信,事》後還給了他一大筆黃金作為答謝。

  一個時辰前,香蕊親自去翰林院找到他,拿出一些珠寶作為封口費,讓他立刻告假回荊楚老家,再也不要回京城。

  他見香蕊神色如臨大敵,猜測和那封情信有關,二話不說便收拾包袱,匆匆離開了翰林院。沒想到前腳溜出宮門,卻發現順義門外無故多了許多禁軍,他勉強穩住心神,剛張口說明自己是翰林院的書畫侍詔,便被盤查的禁軍扣下來了。再後來,便被顧湛和徐然押到了坤德宮裏。

  那儒生知道臨摹情信的事情敗露,唯恐自己牽連其中,忙誠惶誠恐地為自己開脫,“微臣本欲歸鄉探親,並無犯下罪事,不知道為何被抓到此處!”

  徐然皺眉道,“不知道?那本官便來細細告訴你——翰林院書畫侍詔施楠,荊楚潭州人氏,巳時三刻出宮,守門禁軍從你的包袱裏查出黃金五十兩,珠寶若幹。”

  翰林侍詔是閑差事,每月除了俸銀八兩,還有俸米、恩俸和差旅公費,全都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兩銀子。

  元慶帝也發覺了不對之處,“你這一筆財物從何而來?莫不是從宮中偷盜來的!”

  那儒生忙瑟瑟道,“臣為宮中貴人辦了件差事,這些財物都是貴人打賞微臣的……”

  顧湛冷笑一聲,“哦?你替哪位貴人,辦了什麽差事?”

  三公主心中驚惶不定,聽聞此言,一抬手的功夫,竟是打翻了桌上的茶盞,將盞中清茶撒了半桌。

  顧湛微抬鳳眸,麵無表情地掃過去一眼。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令人無處遁形,三公主忙低頭躲了他的逼視,佯裝鎮定,語含威逼道,“你如實道來,父皇母後一定會為你做主的。”

  那儒生如芒刺在背,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顧湛見狀,心火猛躥三丈高。他見過太多惡貫滿盈之徒,若是平時,把人抓入昭獄,一頓酷刑審訊下來,定會把真相吐的一清二楚。

  他權勢滔天,又手腕狠辣,就算那些老朽的禦史非議他有屈打成招之嫌,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可今時不同往日,隻有讓這儒生在元慶帝麵前親口說出真相,才能還陸茗庭清白。

  “你無話可說,本將軍便替你說。”

  顧湛強壓下滿腔火氣,拔劍出鞘,從那儒生的包袱裏挑出一串暗紅色的珠子,“這珊瑚珠串乃是年前南詔國進貢的珍品,整個禁廷隻有四串,皇上悉數賞給了後宮嬪妃公主——你好的臉麵,竟然私通後宮!”

  說罷,他長劍一挑,將那串珊瑚珠子重重甩到地上,那儒生嚇得魂不附體,忙磕頭連連,“微臣冤枉,微臣冤枉!”

  話至此處,三公主一臉驚懼之色再難掩飾。她素來嫌棄珊瑚老氣暗沉,元慶帝將珊瑚珠串賞賜下來後,便隨手放在梳妝台裏沒有動過,今日她急著讓香蕊送儒生出宮,順手從梳妝台裏抓了一把珠寶作為封口之物。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在這裏出了紕漏!

  三公主頻頻失態,一直默不作聲的皇後也瞧出了端倪,撫著長長的點翠護甲道,“本宮想起來了,年前南詔國進貢了四串珊瑚,皇上分別賜給了本宮、江貴妃、宛妃和三公主。你這儒生實在大膽,私通後宮,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今日勢必要查個水落石出,來人啊,請宛妃等人前來……”

  儒生聽到“株連九族”四個字,身形登時晃了兩晃,他滿心焦急惶恐,短短片刻功夫,心中孰重孰輕,已經有了分寸。

  隻見他他俯身重重磕了個響頭,“皇上明鑒!臣沒有私通後宮!臣……臣隻是幫香蕊姑娘寫了封信!今晨香蕊姑娘特地來翰林院找我,給我一筆珠寶,讓我速速離宮……”

  裏間,陸茗庭隔著重重珠簾,望著外頭影影綽綽的眾人,腦海中浮現出方才三公主那兩道雜糅著嫉恨和毒辣的眼神。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正是她血濃於水的親妹妹。

  眼淚滾落香腮,陸茗庭垂下眼眸,仿佛數九寒天兜頭被人澆了一盆冰水,一直凍到心窩子裏。

  她一直以為三公主隻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沒想到她竟然有這般陰毒的心思,就連對付她這位親姐姐,也絲毫不心軟。

  元慶帝常年指點江山,看遍各種狡詐詭計,聽了這番層層深入的剖析,已經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自然知道了始作俑者是何人。

  元慶帝難以置信看了三公主一眼,“你說的貴人,便是三公主的貼身宮婢香蕊,你幫她寫了一封信,仿照的是徐然徐侍郎的字跡,真假難辨。可是如此?!”

  徐然立刻拱手道,“臣與長公主一清二白,從未有過書信往來,更從未做過逾矩之事,臣所言句句屬實,望皇上明鑒!”

  香蕊見事情敗露,忙伏地認罪道,“皇上饒命!這都是婢子一個人的奸計,和三公主無關!”

  三公主見自己的心腹宮婢危在旦夕,想俯跪求情,卻擔心自身難保,隻能死死咬著唇齒,雙眸殷紅似血,竟是吭也不吭一聲。

  皇後一向和江貴妃不對付,見三公主心狠至此,暗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江貴妃那種毒婦生出來的女兒果然心腸凶狠,如同蛇蠍。

  皇後心中神思一轉,捏著錦帕掩麵拭淚,“茗庭貴為長公主,卻無故遭人汙蔑,實在冤屈的很!依臣妾看,這小小宮婢雖有蛇蠍心腸,卻未必有這麽大的膽子,身後必定還有指使之人!”

  顧湛亦沉聲道,“請皇上徹查到底,嚴懲罪人,給天下人做個公正為民的表率。”

  徐然拱手道,“臣附議。”

  元慶帝臉色漸漸沉了下去,今日有外臣在場,若是三公主構陷長姐的醜聞傳出去,必然淪為天下笑柄,日後閨譽名聲掃地,別說貴族公子了,就連普通大臣的兒子都不會做她的駙馬!

  兩個都是他的親生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追究下去,隻怕會有損皇家顏麵,最好的處理方法,便是息事寧人。

  長公主受了冤屈,尚可予以賞賜彌補,至於三公主,小小年紀卻陰險歹毒,斷斷是留不得了……

  元慶帝捋了捋胡須,廣袖一揮,“來人,將這賤婢拉下去亂棍打死,叫宮人們都去圍觀,以示懲戒。”

  說罷,他淡淡看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年紀不小了,也是時候議親了。”

  此言如驚天霹靂,三公主身子一歪,忙雙膝跪地,膝行到元慶帝身旁,涕淚縱橫地哭道,“兒臣不嫁!兒臣不嫁!父皇最疼兒臣了,長姐還未嫁人,兒臣怎麽能先嫁人!”

  ——就算計謀不成,她也要拉著陸茗庭一起下水做墊背!

  陸茗庭聞言,心頭五味雜陳,抬袖掖了掖眼角的冷淚。

  以往她隻知琴棋書畫,不知人心險惡,性子單純如同天真的稚子。在禁廷半年的功夫,數次遊走在險境的邊緣,漸漸養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誅人”的性子,見三公主不顧及血濃於水的情分,再三蓄意構陷自己這個姐姐,也不再懷揣姐妹情誼,心中一點殘存的骨肉親情也消失殆盡了。

  她扶著嬤嬤的手緩緩行出裏間,顫聲道,“嫁娶之事,沒有長幼次序之分,今日父皇有心賜婚,我怎能做三妹妹婚途上的擋路石?”

  她蓮步芊芊而來,柳弱花嬌的小臉上滿是淚痕,許是心力交瘁,弱柳扶風地搭著嬤嬤的手,竟是連走都走不穩。

  元慶帝見了,登時心疼不已——大女兒被三女兒構陷,卻還設身處地為妹妹的婚事著想,兩相對比之下,一純良,一卑鄙,簡直是高下立見!

  顧湛則薄唇緊抿,一張俊臉沉的能滴墨。他多想提著三尺青鋒劍,將蓄意加害她的魑魅魍魎一一除之而後快,可他知道,一旦她的身份和過往暴露,便是天大的欺君之罪,必有性命之憂。

  思及此,他的大掌緊握成拳,指骨捏的悶聲作響,偏偏不能在眾人麵前露出一點異樣。

  三公主見陸茗庭這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麵容漲紅扭曲,眸中滿是嫉恨嗔怨之色,目及她身側英武挺拔的顧湛,眸中閃過癡迷的貪戀,心下一橫,竟不管不顧地說了出來,“兒臣心中已有良人,父皇若賜婚,便讓兒臣嫁給輔國……”

  三公主這一舉動棋行險著,本想破罐子破摔,逼元慶帝為她和顧湛賜婚。奈何一年前顧湛抗旨拒婚,讓元慶帝顏麵盡失,今日眾目睽睽之下,怎甘心二次受辱?

  未等她說完,元慶帝一腳將她踢開,怒道,“你這不知廉恥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將軍忍得辛苦,作者也寫的憋屈,提前劇透一下,之後將軍會造反:D

  今晚可能有加更,很晚,大概12點後。

  ☆、第 56 章

  三公主跌坐在禦座之下, 鬢發釵環散亂, 難以置信地望著元慶帝,紅著眼圈哭道。“父皇不疼芷蘭了麽……”

  她自小得元慶帝寵愛, 陸茗庭入宮之前,她是禁廷中唯一的金枝玉葉, 就算摘星星要月亮,元慶帝都不曾說過半個“不”字, 更不曾隨意打罵過她。而如今, 一切都變了。

  皇後也沒料到元慶帝這般心狠,思及三公主今日的所作所為,暗歎她自作孽不可活。

  殿中的宮婢太監們見元慶帝龍顏大怒, 一腳把三公主踹下了禦階, 皆是戰戰兢兢,垂眸斂目,不敢亂看一眼。

  元慶帝怒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裏輪得到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置喙!張德玉,擬旨,河東節度使戴英連家的公子風姿毓秀,可為三公主駙馬良配, 命兩人不日成婚!”

  三公主聞言,知道此事已經無可回轉,呆愣愣地癱坐在地上, 雙目空洞,如朽木死灰。

  她雙手緊握,攥的指尖發白——她心儀的人是顧湛,此番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把自己的心腹宮婢搭了上去,還把自己的婚事搭了進去……而這一切,都是拜陸茗庭所賜!

  “謝父皇賜婚,兒臣領旨。”三公主含淚謝恩,額頭重重磕在地麵上,眸中對陸茗庭的憎恨更深一重。

  皇後聞言,麵上微有不悅。她本想隨便指一門親事,三公主若能低嫁,也能殺一殺江貴妃的威風,沒想到元慶帝依舊是疼愛三公主的。河東節度使戴英連和江家私交甚好,朝堂上也同仇敵愾,互有往來,此番親上加親,隻怕江家的勢力會如日中天,江貴妃會愈發猖狂。

  元慶帝看向陸茗庭,眸中似有憐愛,大女兒蒙受冤屈,他身為父親心中有愧,是該好好補償一番。

  “來人,賞長公主東海玉如意一柄,和田進貢的翡翠纏絲鐲一對,湖廣總督進貢的鏤金百蝶穿花雲錦兩匹。茗庭,今日委屈你了。”

  望著元慶帝一臉慈愛的模樣,陸茗庭心中無波無瀾。

  人一旦寒了心,就算有金山銀山來彌補,也暖不回來了。

  倘若元慶帝真心疼愛她這個女兒,剛才就應該徹查此事,還她清白,而不是妄圖用賜婚遮掩過去。自古皇家無親情,元慶帝心中最在意的,隻是巔峰的皇權、虛假的顏麵罷了。

  既然元慶帝想做慈父,她便隻能演孝女,這假仁假義的父女情,隻是自欺欺人而已。

  陸茗庭嫣然一笑,起身謝恩,“謝父皇賞賜。多虧父皇母後做主,多虧將軍和徐大人徹查此案,才得以還兒臣清白,兒臣不委屈。”

  元慶帝見她如此懂事明理,自然龍心大悅。

  顧湛將她的委屈和心寒都看在眼中,額角青筋隱隱隆起。

  深宮禁廷,群狼環伺,讓他眼睜睜地看她在深淵裏行走,簡直如鈍刀子割肉,這種日子,也是時候到頭了。

  他壓下喉頭翻滾的熾熱盛怒,心中暗暗下了某個決定。

  皇後撫了撫額角,起身道,“既然此事已經水落石出,三公主的婚事也已經有了著落,臣妾和二位公主便先行退去,不叨擾皇上和將軍、徐大人議事了。”

  徐然今日入宮,是接到顧湛的口信,來為陸茗庭洗脫冤屈,如今見塵埃落定,自然不敢居功,躬身道,“臣的政事已經奏秉完,若皇上無事,臣也先行告退。”

  元慶帝含笑點頭應允了,看向一旁的張德玉,“記得將長公主抄錄的五十遍佛經送去殿中,請玄參法師開光之後,祭獻佛祖。”

  此時此刻,元慶帝還想著佛經的事情,顯然是沉迷佛道,無法自拔。

  徐然麵帶憂色,和顧湛相視了一眼,便躬身告退了。

  德殿中,明黃帷帳重重疊疊,龍涎香厚重馥鬱。眾人退去,隻剩下元慶帝和顧湛二人。

  元慶帝端坐在九龍禦座上,望著下首一身錦繡蟒袍的臣子,含笑道,“顧愛卿,既然江國舅已經認罪伏法,想必他知錯能改,不如從輕發落,也好保全皇家顏麵。”

  這才是元慶帝召顧湛進宮的真實目的。顧湛聽了,鳳眸微斂,淡淡道,“聖人言,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是江國舅?江國舅輕賤人命,打著皇上的旗號買官賣官,膽大妄為。倘若不秉公處置,恐怕會傷了平民百姓的心。皇上的一世英名若因此事毀於一旦,定會得不償失。屆時天家顏麵何存?”

  他深知這昏君好顏麵的脾性,句句話都直打七寸,元慶帝臉上果然有些掛不住,立刻質疑道,“顧湛,你私自將江國舅收入昭獄,濫用私刑,恐怕也有不妥。依朕看,你們各退一步……”

  顧湛薄唇動了動,打斷道:“大理寺將人押入昭獄,是有皇上的親筆批紅的。並非臣肆意行事。”

  他眸中隱著一汪陰鷙沉鬱,江家人既然敢三番兩次招惹陸茗庭,就別怪他趕盡殺絕,步步緊逼。

  “親筆批紅?朕怎麽不記得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