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顧湛伸手穩穩扶住她,下意識往她腳邊一看,鳳眸頓時一眯。

  溪畔不止有碎石,還有兩三塊碎瓷片,正在日光的照耀下閃著溫潤的光芒。

  杜斂俯身撿起一枚瓷片,眉頭微皺,“這裏怎麽會有碎瓷片?”

  顧湛眸光環視奔騰的溪流,聲線沉定,“瓷器三兄弟將軍餉裝入瓷瓶中,運至此地,借由溪流的水勢,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裝著官銀的瓷瓶從上遊運到下遊。若我沒猜錯,瓷器三兄弟的老巢,應該就在溪流的下遊。”

  杜斂雙眸一亮,唰地一下合上折扇,“此案已解!時不我待,咱們這便去緝拿真凶!”

  說罷,他心有餘悸地看向顧湛,“你身中銀霜毒,不如先回江寧府診治?江寧知府和通判帶著人馬在別處尋找你和陸姑娘,我這就放煙花彈叫他們過來匯合!”

  姚文遠坐在溪流邊,拿著紙筆記錄著兩人關於案情的交談,筆下如行雲流水,一刻不停。

  不料煙花彈的引線還未點燃,一群山賊模樣的人一哄而上,將眾人團團包圍起來。

  他們一行二十來人,手中的彎刀寒光鋥亮,一看便是刀疤眼和絡腮胡的同夥。

  顧湛手下的親衛皆是身經百戰,見有賊人圍攻,立刻拔出腰間佩劍,準備決一死戰。

  為首的賊人正是在青山碼頭逃竄的丹鳳眼,他冷笑一聲,“你們區區七個親衛,不過螳臂當車,若是識相,便立刻放下兵器!隨行的親衛人馬留在原地,你們五人隨我上山!我家主公要見你們!”

  丹鳳眼心機頗深,一把抓過姚文遠,“倘若親衛回江寧府叫增援,我便叫這位大人的人頭落地!”

  姚文遠一向懦弱膽小,看著一群虎背狼腰的山賊,早已經嚇破了膽,忙衝顧湛的親衛作揖,“各位軍爺,你們快快快下山吧,一定別別別叫增援!”

  顧湛身中劇毒,身邊親衛勢單力薄,此時和山賊們硬碰硬並非上策,倒不如趁此機會,去瓷器三兄弟的老巢探看一番,順便會一會他們口中的“主公”是何人。

  七名親衛單膝跪地,紛紛看向顧湛,得了顧湛的首肯,方抱拳退下山。

  ……

  順著小溪往下走了數裏地,一處山寨出現在鬱鬱蔥蔥的山林間,正是瓷器三兄弟的老巢所在。

  丹鳳眼將顧湛、陸茗庭、杜斂、白嘉會和姚文遠五人帶進山寨,安置在一間木屋裏。

  屋中有位年過五旬的鄉野村醫,像是專門等候在此,準備為顧湛醫治銀霜劇毒。

  杜斂上前一步,擋在顧湛麵前,怒視丹鳳眼,“這鄉野村醫是真醫者還是你們的同夥?若是在藥中下毒該怎麽辦!誰知道你們揣著什麽歹毒心思?”

  丹鳳眼冷笑一聲,“你們愛治不治!昨夜我的兄弟橫屍燈市,都是拜顧將軍所賜,今日主公不計前嫌,特意尋來醫者為他解毒療傷,真真是狗咬呂洞賓!”

  杜斂亦是怒極,“好一張巧舌善辯的嘴!你們盜取五十萬兩餉銀,本是誅九族的重罪!也敢在這對著我狂吠!”

  不提此事還好,一提此事,丹鳳眼目眥盡裂,千言萬語湧上喉頭,卻不能述之於口,一甩衣袖便轉身出了門。

  那鄉野村醫捋著胡子但笑不語,絲毫不因為杜斂言語間的輕視而生氣。

  顧湛倒是麵無表情,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榻上,衝陸茗庭揚了揚下頜,示意她為他脫去外裳。

  陸茗庭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低聲問道,“將軍不擔心這些山賊以醫治為借口,存心加害嗎?”

  顧湛勾唇一笑,蒼白俊臉滿是雲淡風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倘若他們存心加害,這一路又何苦以禮相待。這銀霜毒是刀疤眼暗器上的,想必解藥就在醫者手中,若得不到解藥,我這口氣隻怕撐不過今晚。”

  鄉野村醫輕輕搖頭,笑道,“顧將軍將生死看的如此之淡,實乃真英雄。”

  陸茗庭聽了這番話,才把心頭大石放下,衝那醫者福身行了一禮,“勞煩大夫為將軍診治。”

  鄉野村醫讓顧湛服下銀霜毒的解藥,在他肩頭的傷口上覆了厚厚一層藥粉,又開了一副送水煎服的藥方,叫陸茗庭把藥方交給外麵的丹鳳眼,去山寨的藥方裏抓藥。

  木屋外麵,杜斂和丹鳳眼正大眼瞪小眼地對峙著,陸茗庭進退有禮,把藥方子遞到丹鳳眼手中,不忘福身一聲謝。

  丹鳳眼冷哼一聲,方轉身去抓藥。

  白嘉會十分無語,狠狠地扯了下杜斂的束發,“杜大人,如今咱們人在屋簷下,你能不能屈尊一下,低一低你高貴的頭顱?”

  杜斂吃痛地捂住頭,“白嘉會,男人的頭發是你隨便能碰的嗎?”

  陸茗庭原地躊躇了一會,方踱著蓮步行到杜斂麵前,“杜大人,我有件事想問你,可否移步一下?”

  白嘉會見陸茗庭似有難言之隱,忙找了個借口回避,“你們聊!我去看看藥煎的怎麽樣了!”

  一處四下無人的偏僻角落裏,陸茗庭雙手緊緊絞著衣袖,猶豫了下,才柔聲道,“杜大人,昨夜在山洞裏,將軍發了高燒,夢魘中一直囈語不止。我聽到了一些話,卻有些不太明白,想請杜大人幫忙解惑。”

  說罷,陸茗庭將昨夜顧湛昏迷中的隻言片語緩緩道來。

  杜斂聽完,收了一臉倜儻笑意,麵容是從未有過的肅正,他沉默片刻,方緩緩開口,“顧湛年少時失去雙親,家族沒落過一陣子。當時,顧家的家業被繼母庶弟侵占,宗族親戚又做鳥獸散,他如被折斷翅膀的白鶴,煢煢孑立,無依無靠。十三歲那年,他被繼母關入暗室整整一個月,期間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宗族叔伯怕鬧出人命,將他從暗室救出來之後,他性情大變,不願同人講話,畏懼日光和燈火,一到夜幕降臨就渾身顫抖不已……”

  陸茗庭從沒想到顧湛有這樣一段令人心疼的過去,聽到此處,已經是眼圈紅紅,杏眼裏淚珠兒直打轉,“那他後來……”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撒花、評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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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霧山

  杜斂臉上泛上不忍神色, “顧湛他自小懂得隱忍, 行事周全深沉,對自己尤其狠得下心。他一腔血性, 為了脫離繼母魔掌,決心孤身參軍。為了克服那些症狀, 他把自己重新關入暗室中,整整十日, 完全憑意誌力克服了對幽暗的恐懼, 十日後他走出暗室,身上冷汗如瀑,將衣衫全部浸透, 甚至被折磨的脫了相……當年他不過十三歲啊……”

  杜斂雙目微紅, 仰頭望天,“他從行伍士兵一步一步走到輔國將軍之位,用了整整十年。這兩年他身居高位,雖有鋒芒畢露之色,但心思洞明,愈發深不可測。陸姑娘,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杜某深知你並非凡世俗女子。你今天問了我此事,我悉數據實以告, 但也有一事相求。”

  說罷,他看向陸茗庭,神色滿是鄭重, “別看顧湛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其實他疑心很重,從不敢輕易相信別人。這麽多年來,他身邊除了親衛,從來沒有過女人,陸姑娘,你是第一個。所以,我真心希望,無論以後發生什麽,陸姑娘都不要背叛他。”

  陸茗庭心中悲慟至極,也心疼至極,她咬著唇,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顫聲點點頭,“杜公子,我答應你。”

  ……

  顧湛服過了解藥,經脈中的銀霜劇毒悉數退散,心頭的隱痛也逐漸消退。

  陸茗庭端著湯藥進門,落坐在床榻邊為他喂藥

  寬闊的床榻之上,高大的男人一張俊臉蒼白無血色,正神態懶散地倚著靠背半躺著,瞄見陸茗庭泛紅的眼圈,臉色一沉,“誰惹你哭了?”

  話是對身前的美人說的,殺氣卻是衝著杜斂去的,杜斂心頭一跳,忙轉身關上了門,“與我無關,與我無關!我先出去,你們慢慢喂藥!”

  陸茗庭手中瓷勺輕輕一抖,想起方才杜斂那番話,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她搖搖頭,櫻唇微抿,勉強笑了笑,“我沒哭,也許是方才煎藥的時候火太大,熏到了眼睛。將軍快喝藥吧,涼了就不好了。”

  顧湛也不疑有他,被陸茗庭一勺一勺地喂著藥,望著她瓷白嫻靜的側臉,覺得一顆心都熨帖溫熱了起來。

  剛喂完藥,丹鳳眼和絡腮胡便帶著人來了,說是主公有請,讓五人移步到議事廳。

  ……

  議事廳中,一名身著墨綠色絹袍的儒雅男子長身玉立,衝顧湛深深一拜,“鄙人賈公明,見過輔國將軍,將軍在沙場拋頭顱灑熱血,救大慶萬民於水火,賈某人崇敬之至!不料這次陰差陽錯,我的手下三番兩次衝撞了將軍,賈某人深表歉意!”

  此話一出口,白嘉會、杜斂臉色皆是一變。

  白氏、王氏、賈氏三大家族,曾是江寧地界最有權有勢的三大名宦世家。

  賈氏老爺賈裕曾經任兩浙都指揮副使,掌管江寧軍事,五年前被宋閣老揭發貪汙軍餉之罪,被皇上下旨抄家,誅滅九族,一夜之間,賈氏凋零敗落,從兩浙官場上徹底銷聲匿跡。

  賈公明,便是賈裕之子。

  顧湛噙著一絲冷笑,掀了衣袍落座於上首的八仙椅上,淡淡開口,“賈公子費盡心機,威逼利誘我等到此地,顧某敢問一句,賈公子是如何從五年前那場禍事中脫身,又是如何在這隱霧山上落草為寇的?”

  賈公明立於下首,儒雅眉眼間彌漫起悲愴,“兩浙官場常常與京城達官顯宦勾結,壓榨克扣士兵的軍餉,五年之前,我父親任兩浙都指揮副使,深知官場腐敗,不願和上峰同流合汙,不料卻被宋閣老一紙禦狀告上了金鑾殿。宋老賊顛倒黑白,參我父親私吞十萬兩軍餉,元慶帝昏庸無道,偏信奸佞讒言,竟是當堂下旨將我賈氏滿門處死!”

  “負責執刑的錦衣衛指揮使傅雲深知我賈氏滿門無辜,冒著抗旨不遵的風險放我一命,沒想到三年之後,傅雲也被宋閣老拉下馬,淪為刀下亡魂。我與眾位兄弟們不忍放任將士的軍餉被蠶食,不願看著奸佞繼續猖狂下去,才在這隱霧山上落草為寇!”

  往事被時間塵封的太久,一朝被揭開,滿目冤屈鮮血淋漓,令人不忍直視,

  杜斂沉默片刻,方抬眼道,“難道這就是你們盜取五十萬兩軍餉和千秋賀禮的理由?這樣一來,你們和那些貪官汙吏有何區別!”

  丹鳳眼怒不可遏,“你這庸官!我家主公怎麽能和那些豬狗不如的吸血蟲相提並論!?”

  賈公明攔下丹鳳眼,躬身一拜,“杜大人勿怪。我這兄弟脾氣雖衝,可本性不壞。”

  說罷,他娓娓道來,“三年前,顧將軍來兩浙監軍,將官場整頓肅清,一掃烏煙瘴氣,沒想到好久不常,景國在雁門關外尋釁滋事,顧將軍前腳帶兵去了雁門關,兩浙官場便又原形畢露,幹盡吃人的勾當。以新任兩浙都指揮使平瑞為首,狗官們肆意剝脫民脂民膏,就連將士們的軍餉也不放過,二十萬兩的軍餉到手,從小官到大官統統都要伸手撈一筆,軍餉還沒送到軍中,便已經所剩無幾。軍中將士們吃不飽穿不暖,其中心酸難言,不足為外人道啊!”

  賈公明淚中帶笑,“說來諷刺,我們盜取五十萬兩軍餉,隻是為了躲過兩浙官員們撈油水的賊手!我們本想找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將這五十萬兩軍餉直接送到江寧府參軍的府上,沒想到顧將軍和杜大人料事如神,竟是將我們兄弟的行事悉數推算了出來。”

  “我和兄弟們落草為寇這些年,沒有做過一件燒殺搶掠之事。我賈公明父母妻兒俱喪,如今滿心所求,便是手刃宋賊,為亡父伸冤,告慰無數冤臣的在天之靈!”

  杜斂身居大理寺少卿之位,經手的案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斷案一貫公正嚴明,聽了這番冤屈隱情,也忍不住眼眶一紅。

  他供職大理寺,手握大慶朝法治,豈會不知以宋黨為首的大慶朝已經腐朽到了骨子裏?

  元慶帝大肆修繕宮殿樓觀,達官顯貴縱情聲色,大慶朝上行下效,日日醉生夢死,沉淪於奢侈糜爛的銷金窟中,導致賦稅沉重,民生凋敝。

  顧湛聽了這一席血淚之言,攥著茶盞的手背上青筋畢現,一張不苟言笑的俊臉沉的如同下刀子一般,他沉默許久,陡然開口問,“賈公子,你可知宋閣老身為內閣輔臣,權傾天下,爪牙遍布朝野?”

  “我知。”

  “你可知你做下的事情,依大慶律法當誅九族,夷滿門?整個山寨數百兄弟都要受到牽連?”

  “我知。”

  “你可知扳倒宋閣老這條路艱難險阻,魑魅魍魎不盡其數,堪比上刀山下火海,難於上青天?”

  “我知!”

  顧湛臉色驟然一沉,鳳眸中駭厲的目光直直逼向下首之人,“倘若此事不成,你又當如何?”

  賈公明雙目泣血,俯身恭敬一拜,“賈某人願以身殉法,隻求正道!”

  杜斂撫掌大笑,眼中恍然有淚光,“好一個以身殉法,隻求正道!”

  白嘉會聽聞這一席赤忱之言,不禁拿衣袖暗暗抹淚。

  陸茗庭在閨中常讀先人傳記古籍,對字裏行間的忠義恭儉心向往之,此時聽聞這番擲地有聲之言,心中深受觸動,亦是雙目微紅。

  姚文遠聽了這一番你問我答問答,早已經嚇得抖若篩糠,魂不附體,手中捏著的毛筆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多寫一個字,顧湛一怒之下把他滅口,或者是賈公明把他拖出去砍了。

  顧湛閉了閉鳳眸,再一睜眼,眸中戾氣退散,滿是清亮堅毅。

  他深知宋黨跋扈囂張,朝局昏庸,奸佞當道,這些年處處隱忍,隻為一朝厚積薄發。

  此時不出手籌謀,更待何時?

  他從八仙椅上起身,舉手投足氣勢淩厲,周身氣場不怒自威。

  “賈公子,倘若你信得過顧某,便將五十萬兩餉銀交付出來,我們會一分不少把這筆軍餉交到江寧監軍府上,絕對不會落到那些貪官汙吏手中。”

  “但國無法不立,民無法不治。以暴製暴並非長久之計。我顧湛今日答應你,兩年之內,勢必讓乾坤滌蕩一清。賈公子,請你給我時間。”

  賈公明見顧湛願出手相助,不僅心頭大慟,含淚道,“那便以兩年為期!倘若兩年期滿,天下依舊混沌,宋賊依舊猖狂,我賈公明便提刀出山,不惜舍去這三尺微命,也要親自斬了那些狗官的首級!”

  說罷,賈公明掀起衣擺,衝顧湛和杜斂一跪,俯身重重磕了個響頭。

  刀疤眼和絡腮胡等人紛紛上前攙扶,“主公!”

  ……

  午夜時分,隱霧山的半山腰出現一點火光,火勢愈演愈烈,燒盡蔥蘢林木和山寨,火光直衝天際,濃煙滾滾直上雲霄,遮蔽了微弱的月亮和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