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寶二弟弟,聽說你家賢德妃娘娘降位了,真是可喜可賀,恭喜恭喜~

  賈家這一日,著實叫人看了一回熱鬧。

  因著寶玉這一番話,史家兩位太太便先反應過來,忙尋了借口告辭走了。又有其他幾家俱都跟著一同離開,倒是薛母欲言又止,被寶釵拽了一把,這才掩下嘴裏的話,也領著家裏的兩個女孩兒走了。

  薛蟠晚間從薛母處聽說了這事兒,順著薛母說道:“不過是於名聲上有些個掛礙罷了,母親實在多慮了,寶玉尚未娶妻,姨媽再不會叫個庶子先出來的,隻是可惜了那丫頭了,聽說素日都是個穩妥的,可見也是個麵上的樣子罷了。”

  薛母歎道:“誰說不是呢,她是老太太那院裏出來的,原你姨媽也是瞧著她最是個老實穩妥的,才放心把寶玉交給她呢,誰曉得竟是這麽個狐媚子呢!”

  薛蟠心下嗤笑,還不是賈寶玉處處留情。他一個家裏的爺們,偏是個心軟多情的,哪個丫頭能受得住他一個主子對著自己做小伏低的,難免便要多心呢。寶玉那院裏的丫頭可沒幾個是省心的,別說私下裏鬥得跟烏眼兒雞似的,麵上也不見多麽和睦。捧高踩低的,端看哪個更合了主子的意罷了。

  再晚些,薛蟠又從寶釵那裏聽了又一番說辭,好笑道:“何必沾上這些個陰私事,賈家自娶他家的媳婦,與咱家又有什麽相幹呢。怕賈老太太如今已經明白這其關竅了,你以後少去她家走動,叫人說嘴兩句也不痛快,她又是長輩呢。”

  寶釵道:“哥哥也知道,媽素來都是個老實的,金鎖兒來同我說,媽給那一屋子的婆娘們擠兌得不成,我一時的便沒忍住……我原也就是想給她家添些堵罷了,哪裏想到會惹出這般醃臢事來?”到底覺得自己一時心,卻害苦了襲人,心下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薛蟠笑道:“這金鎖兒倒是個伶俐的,回頭多賞她一個月的月錢。”

  寶釵嗔道:“哥哥……”

  薛蟠哪裏不知道寶釵怎麽想的,便笑著寬解道:“那襲人也並不是個省心的,早便聽說她的份例是照著姨娘的份例給的,不過是名頭上好聽些罷了,待得寶玉真娶了親,怕不過日她便得被抬了姨娘呢。她是打小伺候寶玉的情誼,寶玉又是個多情的種子,屆時豈不是把個正經的正妻倒給放到一邊兒去了,沒的坑了人家姑娘。如今這事鬧出來,倒也給那些個想同賈府聯姻的人家提了個醒,這般還將姑娘往火坑裏推,難道還能怨別人不成?再說,那襲人不過一個丫頭,竟勾著主子做出這般事來,又企圖母憑子貴,哪裏有那麽好的事情。”

  其實這話便嚴重了,如賈家鬧出的這一樁事,在大戶人家實在算不得什麽大事。不過是賈母原是有意薛家的,現在這般事情一鬧出來,真心疼愛自家姑娘的人家是不必想了的,無形便斷了幾門頂好的親事。

  賈母已是從秋紋碧痕的話裏推出了個大概,心下十分惱恨史湘雲同薛寶釵。又因著史湘雲畢竟是自己娘家侄孫女兒,素來便是個無甚心的,便越發怨上了寶釵了。她倒不想著,若不是她的寶玉做出這般丟人的事來,那名聲豈是別人說壞便壞了的。

  尤其叫賈母氣憤的,卻是那襲人竟已然小產了,卻還拿著自己有了寶玉孩子之事拿捏著寶玉。便是她叫那大夫說了實話,寶玉卻是說什麽都不肯信的。又說怕別人害了襲人和自己的孩兒,竟還要日日守著那賤婢。

  賈母氣得昏厥過去,寶玉到底還是聽賈母的,一見賈母如此,方不敢再說那些混賬話了。隻一味地仍不放心襲人罷了。

  倒是襲人,原就因著寶玉那心窩一腳小產了,身上不大利落。又受了這一番驚嚇,心下一直惶恐著,身上便越發地沉了,如今竟是躺在床上起不得身了。

  寶玉隻日日守著她,又有屋裏的晴雯雖素日同她有些齟齬,卻自憐身世,亦是對她多有照應,倒比旁個平日間嘴甜似蜜,這時候卻躲得遠遠的強了百套去。

  襲人這一日出奇地有精神頭兒,見屋裏隻晴雯守著她做針線,便喚了她一聲“好妹妹”。

  晴雯聽見她聲音,以為她要喝水,便摸了摸杯壁,已是涼了的,又起身去喚了個小丫頭去換了溫水來。許是那小丫頭不樂意,便聽見晴雯冷嘲熱諷道:“咱們都是下賤的命格,看你們這一輩子都沒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如今這屋子裏是誰咱們都知道,這是咱們寶玉要保著的人,仔細他回來惱了你,將你闔家大小攆出去!”

  那邊不知說了什麽,晴雯氣哼哼地撂下簾子,又到襲人那邊去瞧她,怒道:“你可趕緊著利落了吧,瞧你把這幫子小賤蹄子們慣的,滿大屋子的丫頭婆子,竟是連個人都指使不動的!”

  襲人素日間便十分厭惡晴雯的做派,她是個守拙本分的,晴雯卻最是張揚,偏寶玉還愛寵著她。若不是自己趕了先,怕現在寶玉屋裏的還不定是誰呢。隻如今瞧著晴雯的樣子,襲人卻不知怎的靈光一現,知道晴雯才是個真正嘴硬心軟的。你待她一分好,她便還你十分好。

  襲人拉過晴雯的,叫她坐在塌邊,笑著看她,道:“好妹妹,你莫與她們生氣,她們不過是些隻一味踩高捧低的下賤秧子罷了。

  晴雯瞧見襲人這幾日間,頭一回露出這般紅光滿麵的樣子,心下已是覺著有些不好了。隻她想抽去喚人叫寶玉回來,襲人卻是再不肯撒的。

  晴雯急道:“寶玉去老太太那邊了,好姐姐,你先鬆開我,我去喚了人叫他回來。你有甚話,隻同他說便是了。”

  襲人笑道:“我哪有話同他說,我與他的情義,早晚間便要斷了的。有些話,我隻與妹妹說。”

  晴雯聞言,兩行清淚卻是落了下來,嘴裏卻是不會說軟和話的,“你素日瞧不上我,哪裏有甚話說。”說完這話,晴雯直想抽自己兩嘴巴。

  襲人卻是不惱不怒,仍是笑著。“好妹妹,往日間,因著你較我模樣好些,性子又得寶玉喜歡,我便嫉妒你,常給你使絆子,都是姐姐我錯了,如今我就要去了,你莫要同我一般計較。”

  晴雯哭道:“有什麽好計較的,哪裏計較得完呢。難道我不怨你得寶玉信任,咱倆半斤八倆,誰也莫怨惱誰。”

  襲人道:“好妹妹,有你這句話,姐姐我便走了也安心的。”

  晴雯作勢一甩,“哪個要叫你安心呢。”

  “是了是了,”襲人握緊她的,“素日間,我給了那些人多少好處呢,可你瞧瞧,如今哪個來瞧一眼我的。我並不怨恨哪個,隻怪我自己行事不謹。如今我也並沒有本領教導你,隻卻也想同你說說心裏話。”

  晴雯已說不出話來,隻一味哽咽著。襲人接著道:“咱們這樣的人,可希圖什麽呢,不過是得了主子的恩寵罷了。隻咱們不過是一個玩意,主子愛了便寵咱們一日,不愛了,咱們便也隻能安靜地待在一邊。那些模樣平庸些的,尚還好些,將來許了小子,便是繼續伺候人,也算是有了個依靠。如你我這般模樣的,哪個主母能容得下呢。”

  晴雯哪裏不知道這個,她出身低賤,竟是奴才的奴才。隻因入了賈母的眼,便像個小玩意兒似的被送到了賈母這裏,賈母瞧寶玉這裏空著,便又將她給了寶玉。她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偏她心氣高,卻是個最下賤的命。

  襲人拉著她繼續道:“如今我便要走了,好歹在寶玉那裏,我還有一二臉麵。你若樂意,我便求了寶玉,送你出去罷。”

  晴雯已是哭得不能自持,送她出去,她又能哪裏去呢?

  襲人此時已有些糊塗了,還在那裏自說自話。晴雯見她握著自己的鬆了些,好歹壓下眼淚,出去喚了小丫頭去叫寶玉。

  卻不想那小丫頭哪裏進得去賈母的院子,便是進去了,又是這般事,哪個肯替她通傳。晴雯左等右等,也不見寶玉回來,襲人卻是越發地糊塗了。她麵上潮紅一片,雙目緊闔,嘴裏卻是一會兒喚著“二太太”,一會兒喚著“寶玉”,一會兒又喚著“老太太”的,最後,便隻是一聲聲地喚自己的娘了。

  晴雯急得不成樣子,襲人卻是漸漸沒了聲音。晴雯跑過去一看,襲人已是雙目圓睜,雙腿緊緊蹬著被子,隻一時半刻地,便又軟了下去。整個人微闔雙目,麵目安詳,仿似睡熟了一般。

  晴雯輕輕喚了她一聲,不見回答,便又走近了一步,又喚了她一聲。

  過了半晌,晴雯方緊緊捂住嘴巴,再壓抑不住,嗚咽一聲再次失聲痛哭起來。

  待得寶玉自賈母院裏回來,襲人已經被其兄嫂裝殮了。寶玉竟是連襲人最後一麵都未見到,越發哭得不能自已了。

  賈母王夫人自然都來勸他,隻說那襲人與自家沒有緣分,寶玉卻再是不聽的。還是來了個小丫頭,說是襲人姐姐本就是那天上的桃花仙子下凡來,如今老天卻是要她回去專管著桃花的。

  寶玉恍惚想起,當日他過生日時,襲人抽到的便是一隻桃花簽《慶全庵桃花》。寶玉喃喃念了幾遍這詩,“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念了幾遍後,寶玉忽而拊掌大笑起來,“是了是了,襲人可不就避到那桃源深處去了,她這般人品,自然該做那天上的花神的。是了是了……”

  賈母見他這又是哭又是笑的,被唬了一跳,忙叫人去請了太醫來。

  寶玉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太醫來了,便也隻叫靜養罷了。索性寶玉也不再哭鬧癡笑,便隻靜靜地躺在床上流眼淚。賈母實在乏得狠了,便叫王夫人守著寶玉,自己先回去歇了。

  晴雯早卸去了一應釵環妝飾,雖不能替襲人守孝,到底也要盡一二心意的。冷眼旁觀這一幕幕鬧劇,隻做個旁觀的石頭雕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