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月二龍抬頭的節氣一過, 天氣一日日轉暖, 屋頂上厚厚的積雪開了凍,順著滴水瓦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隔窗望去,好似掛了一副珠簾。

  晨曦中的青雲樓,寂靜中透著旖旎。

  嬌若無骨的玉臂從大紅錦被中伸出來,勾住正在穿衣男人的腰, 美人兒一麵惺忪地打嗬欠, 一麵說道:“這就走了?媽媽還沒來催起,再歇歇也使得。”

  媚眼如絲, 呢喃軟語, 撩撥得吳其仁渾身發熱, 咽一口口水,笑道:“今兒要早點兒去署衙, 督主遇到點麻煩,我們要候著聽吩咐。”

  “他是你爹?那般敬畏他,多陪我一會兒也不行?”青鳶的手探了探, 窸窸窣窣伸了進去, “這裏可是銷金窟, 我伺候一晚, 可要上千兩銀子呢。你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旗能有多少銀子往這扔?來一回少一回的事,你坐好,我再伺候你一回。”

  她來回搓揉幾下,吳其仁登時全身酥軟, 忙摁住她的手,“今兒真不能耽擱,過兩日我再來看你。你不用擔心銀子,說到底我也是東廠的人,自有弄銀子的門道。”

  “我知道你們來錢的門道,每辦一個案子都是發橫財的機會,又是瓜蔓抄,又是搞連坐,你省省,多積點陰德吧!”

  青鳶收回手,起身幫他穿戴好,又給他係上一個如意荷包,抬頭嫣然一笑,“我親手繡的,若是嫌髒,出門就扔了去。”

  吳其仁笑道:“平生頭回有人給我做東西,我可舍不得扔。”

  青鳶咬著他耳朵道:“去吧,不耽誤大老爺查案子,隻盼著大老爺他日高官厚祿之時,莫要忘了奴家才好。”

  吳其仁一路飄著出了青雲樓,深吸兩口略帶清寒的空氣,方覺得發昏的腦袋清醒幾分。

  摸到腰間的荷包,打開一瞧,裏麵竟然裝著三四張銀票並十來顆南珠,林林總總加起來,足有七八百兩之多。

  吳其仁怔住了。

  忽然肩膀被人從後一拍,崔應節笑嘻嘻道:“老吳,發什麽夢呢?老遠就見你傻愣站著,魂兒被勾走了不成?”

  吳其仁忙掩飾地笑笑,“樹上兩隻麻雀打架,一時看住了。”

  崔應節往巷子口瞄了兩眼,說道:“老吳,你比我年長,論理這話我不當講,可好歹兄弟一場,你聽小弟一句勸,找個正經女人安生過日子。——這窯子裏頭能有什麽好人?”

  吳其仁一開始哼哼哈哈地敷衍,聽到最後一句皺起了眉頭。

  “上次在銀樓我下了你的麵子,是我不對,兄弟你一如既往待我,我心裏感激得緊。可話不能這麽說,哪個女子願意幹這行當?都是可憐人,何苦來譏諷人家!再說你我的名聲,在老百姓嘴裏還不如這些女人呢!”

  崔應節搖搖頭沒再勸,轉而道:“又有禦史彈劾督主盜名竊譽,不就修幾個生祠麽,有什麽大不了的,這些人真吃飽了撐的!正好拿住幾個震懾震懾,省得他們忘了督主的厲害。”

  吳其仁滿腦子想的都是荷包,琢磨青鳶到底是何意,哪有心情理會旁的,隻隨聲附和著,和崔應節一道溜溜達達到了署衙。

  朱閔青早就到了,手裏握著一冊卷宗正在看,臉色有些沉鬱。

  崔應節擼著袖子嘻嘻哈哈道:“老大,督主的吩咐來了沒?我這就帶兄弟們拿人去!”

  朱閔青把卷宗隨手一拋,揉揉酸澀的眼睛,神態略帶疲倦,“折子叫人壓下去了,根本就沒遞到司禮監。督主吩咐觀察幾日再做打算。”

  崔應節奇道:“誰這麽有本事能壓製住內閣那些個老頑固?誒,是不是督主提前動的手?”

  “不是。”朱閔青目光沉沉盯著案上的卷宗,冷聲道,“是江安郡王朱懷瑾。”

  崔應節倒沒顯得多吃驚的樣子,“上次他就和督主聯手查了秋狩案,我和老吳也沒少往他府上跑,他待人很和氣,幫督主一把也不奇怪。不過竟能壓著內閣低頭,這位郡王爺也不簡單呐。”

  吳其仁笑了一聲,不以為然道:“他就是時運好,京城就剩下他一個郡王,說不定哪天就入主東宮,閣老們當然會給他幾分麵子。如果皇上再招其他郡王進京,他就不見得能吃得開了。”

  朱閔青冷冷道:“總之先盯著他的動向,一旦發現異常立時稟報督主和我。”

  他交代幾句就出了署衙,隻覺心煩意亂的,千頭萬緒一齊湧上來,什麽事也想不成。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朱懷瑾雖沒宣揚拒絕皇上指婚的事,但這事已慢慢在宮裏宮外流傳開了,自然也傳到了朱閔青的耳朵裏。

  他知道他是為了秦桑。

  一想到有人惦記著秦桑,朱閔青就渾身不自在。

  誰都說朱懷瑾隨和脾氣好,可朱閔青知道,這人骨子裏很固執,絕不是輕易放棄的人,知難,反要更進一步。

  他這次插手內閣,分明就是向督主表明了他的態度和能力。

  朱閔青暗暗思索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家門口。

  腿腳不聽使喚地走到秦桑的院子前。

  春日融融的陽光下,屋頂上未化的殘雪閃著細碎的光芒,牆角幾簇迎春花開得正好,黃色的小星星爭先恐後攢在一起,燦然生光。

  燕子在屋簷下呢喃,春光正好。

  他慢慢踱進院門,院子裏很靜,她的窗子關著,偶有一聲兩聲的笑語傳來。

  朱閔青出神地望著窗子,臉色越發柔和,卻沒有打擾她,轉身出了她的院門。

  廂房中,林嬤嬤正在做針線,見他來便招手笑道:“試試這件袍子合不合身。”

  朱閔青心裏裝著事,隨便試了下。

  林嬤嬤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以為是差事不順當,便勸道:“你在家養了小半年,這剛回衙門當差,難免一時手忙腳亂的,過幾天捋順了就好了。”

  朱閔青搖頭道:“不是差事。”

  林嬤嬤移開針線笸籮,笑問道:“那是什麽?能和嬤嬤說說嗎?”

  朱閔青默然片刻,說道:“不打緊的小事,嬤嬤無須擔心。……最近您沒和阿桑再起爭執,這很好。嬤嬤,您一手拉扯我長大,說是主仆卻也是家人。而阿桑,她是我心裏頂頂重要的人,你要像待我一般待她。”

  林嬤嬤麵皮一僵,笑容凝固了,半晌才強扯出一個苦笑,“即是小主子的吩咐,嬤嬤不敢不聽,你隻管放心,往後我定然對小姐恭恭敬敬的。”

  朱閔青淡淡笑了一下,“嬤嬤,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如今沒張昌從中作梗,隻等一個恰當的時機,我們就可以為母後昭雪。”

  林嬤嬤輕聲道:“嬤嬤就是拚了這條命不要,也要替小主子掃清路。”

  今年的雨水特別多,仲春時節裏,細雨飄灑若霧,時斷時續下了十來日,直到春分才漸次雨住。

  雨後的月光,如水銀一般傾瀉在窗前的空地上,清冷,涼寒。

  青鳶倚在床柱上,兀自怔楞著出神,手裏是個小小的銀質長命鎖,吉祥八寶的紋樣,上麵刻著“長命富貴”四字。

  耳邊是吳其仁的話,“這長命鎖我打小就戴著,從不離身,有這個在,就覺得我也是有爹有娘的孩子,討飯時我就是快餓死了,也沒舍得拿去換吃的。這是我的心,你收好,等我想法子把你從這個火坑裏弄出去。”

  自己出得去嗎?

  一聲幽幽長歎,青鳶的目光迷茫,神色淒然。

  房門輕響,林嬤嬤閃身進來,她穿著褐色粗布衣衫,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仆婦。

  青鳶把長命鎖往枕邊藏了藏,起身笑道:“嬤嬤快坐,您……”

  “不能再等了。”林嬤嬤截斷她的話,沒有寒暄直奔主題,“趕緊叫吳其仁動手,按老奴說的去了那兩個禍根,小主子才能高枕無憂。”

  青鳶為難道:“太急了,我沒把握他一定能聽我的。”

  林嬤嬤撲通一聲跪下,泣聲道:“表小姐,江安郡王聲勢越來越盛,和朱緹來往日益密切,老奴真怕,怕小主子成了棄子,咱們閔氏一族就再無洗刷冤屈的那一天了。”

  青鳶急忙扶起她,沉吟道:“如此我勉力試一試,若不成……苟活多年,這日子我也過夠了。”

  “他是個好色之徒,定然能成的。”林嬤嬤從袖筒裏掏出個白瓷小瓶,輕聲道:“就算不成,你把這個偷偷給他服下,假裝馬上風,這種事沒人查,就是查也查不到你身上。”

  青鳶猶猶豫豫地接了。

  林嬤嬤微微鬆了口氣,眼睛無意中掃過床鋪,見枕頭下露出半截長命鎖,竟有幾分眼熟。

  她不由探頭去看,“這是什麽?”

  青鳶搶先一步拿到手裏,若無其事道:“樓裏哄那些恩客的小玩意,實在不能拿到台麵上。”

  林嬤嬤便不再問,隻反複叮囑她一定要快。

  窗外一輪明月冷眼看著,草蟲急鳴,聲聲催人。

  暮春初夏,院子裏的玉蘭花開了一樹,秦桑悠悠然坐在廊下,就著天光一麵賞花,一麵讀書。

  豆蔻順著抄手遊廊過來,手裏拿著一封書函,“小姐,江安郡王府上的人送來的。”

  秦桑拆開一看,臉色登時變了,良久才問:“這信確實是郡王府的人送來的?”

  豆蔻答道:“奴婢從二門上拿的信,據門房講是的,您看封口處還有郡王府的印鑒。”

  秦桑擰眉思索半晌,把信折好重新裝入信封,遞給豆蔻吩咐說:“叫小常福在宮門口守著,等大哥從宮裏出來,立時把這信給他看。叫馬房備車,我要出一趟門,月桂跟車。”

  豆蔻問:“奴婢呢?”

  “你留下看人!”秦桑微微一笑,“看著林嬤嬤,別讓她隨便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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