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風一下一下打著窗欞, 令人不安的寂靜中, 秦桑的目光逐漸變得炯然。

  自從和爹爹相認,她一直覺得爹爹就是個普通的慈祥老父親,和別人口中的陰毒九千歲完全是兩個人。

  爹爹縱容下屬構陷罪狀,製造冤獄,是她著實沒有想到的,因此很吃了一驚。

  最初的驚愕過後, 她慢慢冷靜下來, “我是個俗人,不可能做到佛子割肉啖鷹的地步。天下攘攘, 皆為利來, 我是爹爹的女兒, 不可能平白犧牲爹爹的利益。”

  朱閔青不解,“那你還想給楊夫人翻案?如此一來邱萬春會作何想?”

  “他能代表爹爹的利益?借著爹爹的勢泄私仇, 廠衛本就權力大,若以後群起效尤,靡然成風, 冤案錯案滿天飛, 天下豈不是亂了套?”

  “爹爹不可能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但這些帳最後都會記在爹爹頭上, 臣民共憤,爹爹又會落得如何下場?而且爹爹的敵人那麽多,如此明顯的冤案,這不是把現成的把柄把他們手裏送麽!”

  朱閔青呆了一瞬, “楊雨畢竟背叛了督主,如果不對他的家眷做任何懲戒,背叛的成本也太低了。”

  秦桑緩緩道,“一定要製造冤獄,讓楊夫人頂著謀殺親夫的罪名死?”

  朱閔青深深歎了口氣,若有所思凝視著她,“你是不是看到楊玉娘哀求你救她母親的樣子,想到了你和你的母親?”

  秦桑怔楞片刻,無奈一笑,“許是吧,那種無力的感覺,拚命想挽留卻挽留不住的絕望,可能讓我對她多了幾分不忍心。”

  朱閔青沉默半晌,說道:“這種不忍心你今後還是少些吧,人心易變,唯有利益才是最穩固的。”

  “以利相交,利盡則散,若別人出的價高,或者哪日爹爹榮寵不在,那些手下也許會為了私利倒戈相向,不是長久之計。”

  “所以要以義相交?真正的君子又有幾人,多是蠅營狗苟之輩罷了,而真正的君子,恐怕也不恥與我等來往。”

  秦桑幽幽歎口氣,這便是兩人想法的最大不同了,不免心下愈發煩悶。

  朱閔青同樣覺得乏味,起身看看天色,“早些睡吧,明早我進宮問督主有沒有空回來。”

  走之前他又說:“我老早就提醒過你,督主不是良善人,他能有今天的權勢,是踏著別人的屍骨上來的。個把人的命,他根本不在乎,你的公道法理,他不見得能認同,你最好心裏有個準備。”

  秦桑同樣默然了,良久才長長籲了一口氣,“我從不奢望完全的公道,就連我自己也做不到完全的公允。”

  夜已經很深了,秦桑滿腹心事又如何睡得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宿沒合眼,直到天光蒙蒙發亮,才迷糊著打了個盹兒。

  日頭升上樹梢的時候,朱緹回來了。

  他見了秦桑就笑:“呦,看這兩黑眼圈,多大點事愁成這樣。”

  “爹爹——”秦桑抱住他的胳膊,聲音有些哽咽。

  朱緹拍拍她的手,拉著她坐在抄手遊廊下,“阿桑,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怕爹爹沒個好下場,對不對?”

  秦桑神色懨懨的,“爹爹的權勢全來自皇上,若一朝改元,或者榮寵不在,到時連個替爹爹說情的都難指望。”

  朱緹一樂:“這便是你母親的話——少樹敵!你讀書多,可那些書都是崇尚孔孟之道的人寫的,雖然你一直沒說,但爹的有些做法,你是不認同的對不對?”

  秦桑點點頭,卻又搖頭,眼神露出迷茫,“書上寫的不全對,可我覺得爹爹的做法,也不全對。”

  朱緹想了想說,“爹爹在宮中浸漬多年,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爹爹都經曆過,這權力爭奪啊,全是算計和黑暗。史書上寥寥幾筆,背後又是多少條人命?恐怕你是沒有想過的吧。”

  “阿桑,你已身處漩渦之中,後麵還會遇到更多的人和事,你心裏要有個準備。”

  秦桑默默點點頭。

  “楊雨壞了我的大事,我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家眷,依你看,要如何處理?”

  秦桑一愣,旋即陷入深深的思索。

  昨晚和朱閔青的不歡而散,已讓她明白,他們做事有他們的準則,她不可能強行扭轉,那隻會讓她與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

  來之不易的父女親情,她不想放棄。

  然而羅織罪名構陷致死,卻也讓她難以忍受。

  要如何做才能兩全……

  她忽然想起爹爹和娘的淵源,爹爹肯救人,說明爹爹也是心善的。

  她向爹爹靠近,也希望爹爹能向自己靠近。

  秦桑深深吸了口氣,說:“爹爹可以親自提審楊家母女,她們和楊雨日常在一處,或許能發現點什麽,若能提供有用的線索……”

  “若是不能呢?”

  “即便不能,此案也要還楊夫人一個清白。”

  朱緹訝然,“這話怎麽說?”

  “您說刑部尚書和您有積怨,他看過這個案宗,或許以此為由彈劾您呢?自大朝會後,您的政敵一直沉寂著,如果他們利用這次機會,趁機把以前所有的舊案翻出來,您可就太被動了!”

  朱緹摸著下巴琢磨了會兒,笑道:“冤假錯案太多的話,皇上保不齊會責罵我。這麽一說,楊雨的女人是必須要放了,邱萬春又要如何安撫?”

  秦桑垂下眼眸,掂掇一陣子說:“邱萬春不是在南鎮撫司嗎,您可以把他調到北鎮撫司,明降暗升。”

  朱緹哈哈大笑,“你這法子和我想一塊了。可就這麽放了楊雨的家眷我心裏不舒服,還她清白可以,讓她活命也行,但她以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秦桑微微籲口氣,見他臉色霽和,便試著勸道:“爹爹,往後還是多約束約束下屬,少讓他們胡作非為,這對您不好。立身不能隻靠高壓威逼,這往往會適得其反。”

  朱緹點頭道:“我知道你的擔憂,你所謂的義啊道啊,爹爹會琢磨琢磨的。”

  日升中天,用過午飯後,朱緹和朱閔青親去提審楊夫人,並傳喚了楊玉娘。

  當天朱閔青沒有回家。

  秦桑惴惴等了一日,結果第二天登門的是崔應節。

  他滿臉的興奮,“嘿,果真讓督主問出來點東西來了,那楊夫人交代,有一天深夜,她起夜時模糊聽到楊雨在外間和人說話,聲音很尖細,她就好奇看了一眼,是個特別英俊的小後生。”

  “莫非是宦官?”

  “督主也這麽想,找畫師按她的描述畫了相。那邱萬春一心泄憤,隻想讓楊家人死,這麽重要的線索居然漏掉了!哦,老大在都察院協助辦案,讓我來告訴你一聲,安安你的心。”

  秦桑笑道:“多謝你了,還有個事,前陣子我請你幫我查十年前有沒有災荒,有眉目了嗎?”

  崔應節一拍腦門,“哎呦,早查完了,讓楊家的案子一攪和,我差點忘了說——沒有,一點沒有,別說十年前,就是前後兩三年,也沒鬧過災荒,那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秦桑又是一怔,那爹爹怎的說從流民堆裏撿到了朱閔青?

  崔應節見她神色有異,問道:“有什麽不對嗎?誒,你怎麽想起查這個?”

  “沒有。”秦桑忙掩飾過去,“我就是隨口問問。”

  崔應節沒做多想,略坐坐就告辭了。

  都察院很快將楊家的案件呈交刑部,判定楊夫人無罪。

  刑部李尚書早知道錦衣衛的人一直在幹擾都察院辦案,本打算參朱緹一本的,結果一問,竟是朱緹替楊夫人主持了公道!

  李尚書眨眨眼,立時跑到窗前望天,納悶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他的幕僚笑道:“我也倍覺奇怪,邱萬春一直給都察院施壓,朱緹沒有偏袒他,反而把他從總旗降成了校尉,簡直不是朱緹的作風。不過都察院對他的風評倒變得微妙起來,關係有所緩和。”

  李尚書捋著山羊胡子歎道:“那咱們的折子,就先往後壓一壓,且看他以後如何,這閹人,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此時朱緹真開始打算盤了,他已然查到,那個小宦官,竟是張昌的徒孫!

  想來也對,在他之前,張昌是東廠的頭,雖然隻有短短一段時日,卻也埋下了眼線。

  朱緹立時開始反擊,但他沒有和從前一樣,不問理由地胡亂抓人進詔獄,而是派人偷偷搜羅張昌等人貪贓枉法的證據。

  秦桑的話到底對他產生了影響,他不想讓女兒認為自己是個濫殺無辜的惡人,不知不覺中,行事手段溫和了不少。

  崔嬈特地找了秦桑一趟,將楊玉娘的感激之情原原本本帶了過來。

  “因她爹爹的事,她覺得沒臉見你,就托我轉達謝意,她說,她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往後定當報答。”

  秦桑笑笑沒當回事,她根本沒想著讓楊玉娘報答什麽。

  崔嬈小心道:“玉娘帶著楊伯母離開京城,那楊伯母身子骨看著不怎麽好,那樣子怪可憐……”

  秦桑垂下眼眸,沒有接話,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

  這場風波過去後,已是七月中旬,季夏的風有些涼了,然秦桑心頭的煩熱卻一直都在。

  楊家案子後,她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到朱閔青了,也不知這位在外辦什麽案子,亦或是在躲他?

  那一晚的爭執,二人真的離了心?

  豆蔻見她不開心,便提議道:“後日便是盂蘭盆節,南城河會放河燈,可好看了,奴婢陪您去看燈吧。”

  秦桑便說:“好,我做兩盞河燈,咱們放河裏去。”

  “兩盞?一盞是太太的,還有一盞是……”

  秦桑輕輕道:“給哥哥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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