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暮風柔和, 風中充滿了不知名的花香, 還有草葉的清新。

  一如眼前男子身上的清冽味道。

  他笑著,身上的和氣勁兒不折不扣地發散著。

  秦桑有一刹那的失神,先前朱閔青說此人不懷好意,但她直覺他並沒有什麽惡意。

  “多謝郡王救我一命。”秦桑拍著胸脯歎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今天非死即殘, 都開始發愁癱一輩子可怎麽好?”

  朱懷瑾忍不住一笑, “秦姑娘言重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秦桑奇道:“你知道我是誰?”

  “朱總管的女兒, 京城誰人不知?花小錢辦大事, 城隍麵前一場漂亮的對戰, 取得了最大的輿論優勢。”朱懷瑾的眼中滿是欣賞,“機敏聰慧, 應對自如,頗有大將之風,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就是我也佩服得緊。”

  秦桑謙虛道:“郡王謬讚, 實不敢當, 不是我聰明, 是對方手段不夠看。”

  “我從不說奉承話,說你好,就是認為你好。”

  秦桑嘴角微翹,她並不厭惡這種真心實意的誇獎, 甚至還有點小小的得意。

  朱懷瑾問道,“有沒有受傷?”

  秦桑活動了下,右腳踝很痛,似乎是扭到了。

  朱懷瑾的胳膊遞過來,“能站起來嗎?”

  “還好。”秦桑扶著他的手臂,勉力起身,結果右腳剛一觸地,便“嘶”地倒吸口氣。

  這樣顯見是走不了路的。

  朱懷瑾呼哨一聲喚來照夜白,“上馬,我送你回去。”

  秦桑右腳使不上勁,根本沒辦法登上馬鐙。

  朱懷瑾一看不是辦法,道聲“得罪”,胳膊一伸將秦桑打橫抱起。

  雙腳陡然離地,秦桑的心差點蹦出嗓子眼!

  她本能地摟住朱懷瑾的脖子,一臉的緊張,“別把我摔了。”

  朱懷瑾訝然,訝然過後是大笑,他笑得渾身打顫,胳膊直抖,嚇得秦桑抱得更緊,“別笑,我都快掉下去啦!”

  “我看起來那麽弱嗎?”朱懷瑾好容易止住笑,眼中的笑意卻沒有消失,這個丫頭的反應很有趣,他對她興趣更濃了!

  秦桑點點頭,一想不對,又趕緊搖頭,“我太重,你當心閃了腰。”

  朱懷瑾擎不住,吃吃笑起來,然後咳了一聲,“你很輕,我的腰也沒那麽不堪用。”

  秦桑籲口氣,“那就好。”

  然想想他這話有點不對,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隻好衝著他訕訕微笑。

  卻在此時,朱閔青追過來了。

  他一眼就看到在朱懷瑾懷裏的秦桑,她衝著他笑,笑得還如此開心?!

  如被針刺,心猛地一縮,但覺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沸騰了,轟轟得往頭頂上湧,竟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未等馬停,他已一躍而下,三步兩步衝過來。

  強忍著滿腔無名火,朱閔青略一抱拳,態度不卑不亢,“承蒙郡王出手相救舍妹,改日下官必備厚禮登門答謝。”

  接著一瞪秦桑,語氣夾雜了連他也沒發現的幾許懊惱,“過來!”

  他口氣硬邦邦的,完全沒有應有的感激之意。

  朱懷瑾聽了不由一怔,小心地放下秦桑,臉上笑容不減,不硬不軟地回道:“方才秦姑娘已經謝過我,不用朱大人再特意跑一趟。”

  朱閔青的目光黏在秦桑身上,見她右腳不敢落地,便知她受了傷,那股火氣頓時煙消雲散,一邊暗暗自責,一邊半扶半抱著送她上馬。

  他根本沒注意聽朱懷瑾說什麽,隨口應道:“好,那我們就此別過。”

  秦桑覺得就這樣走不太好,回身笑道:“郡王爺,今兒多謝你啦,這個人情我一定要還的,若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

  剛剛消下去的火“騰”又升起來,朱閔青咬牙笑道:“阿桑別說笑話,江安郡王是何等人物,還需你幫他忙?”

  朱懷瑾卻認真思索了下,說:“一時想不起什麽好,這個人情先放你那裏,等我想到了再來找你,你可不要推辭。”

  “那是自然!”

  看他們有說有笑的,朱閔青本就難看的臉色愈發鐵青,咽一口又酸又澀的口水,冷聲道:“郡王爺冒驚馬的風險救舍妹,下官深感意外,您萬一出了差錯,我們萬死也難辭其咎。”

  一語既出,原本和煦的氛圍頓時一涼。

  秦桑愕然不已,這簡直是暗指江安郡王別有用心。

  乍聽覺得太苛刻冷情,但細細一想也有點道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何德何能讓他舍身相救?

  秦桑再看朱懷瑾的目光就含了些許思量。

  朱懷瑾聞言詫異了下,“能追上朱大人烏騅馬的,隻有我的照夜白,等別人來隻怕秦小姐早摔傷了。若一定要說我有什麽私心,那就是我有意和朱總管套近乎。”

  他一攤手笑道:“畢竟想見到皇上,找朱總管通融事半功倍。”

  他如此坦率,反叫秦桑過意不去,赧然一笑,“總之要謝謝你。”

  朱閔青額上的青筋不易察覺地蹦了一下,笑道:“都說郡王爺醉心山水,於名利上頭一向看得極淡。可此番千裏迢迢來到京城,不止與外臣相談甚歡,還要結交內臣,由此可見外頭的傳聞未必是真的。”

  朱懷瑾斂了笑,“朱大人在影射什麽?我奉旨進京,並無逾越之舉。至於傳聞是否可信,朱大人想必更有切身感觸。”

  秦桑左看看,右瞧瞧,敏感地嗅到空氣中的硝煙味,卻不知為何。

  “京城水深,遠非齊地能比,下官奉勸郡王一句,遊水不要緊,要摸清水勢。”

  “不勞朱大人費心,我自小海邊長大,水性好得很。”

  朱閔青淡淡道:“俗話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郡王莫要大意。否則您出了事,京城一幹閨秀豈不要哭腫眼睛?”

  饒是朱懷瑾脾氣再好,也冷了臉,“朱大人常年涉水,才要當心陰溝裏翻船,你是京城第一公子,卻不知你出事,有幾人為你流淚!”

  二人針鋒相對接連打機鋒,看得秦桑是目瞪口呆,朱懷瑾是救人,緣何朱閔青看他卻像害人?且朱懷瑾看上去溫文爾雅的,說的話句句帶刺,外柔內剛,竟是個硬茬子。

  一陣冷風颯然而過,她猝然驚醒,忙喚朱閔青,“哥哥,我腳疼得厲害,咱們回去好不好?”

  朱閔青翻身上馬,將秦桑虛虛摟住,瞥了朱懷瑾一眼道,“我向來恩怨分明,你救了舍妹,若今後你有性命之憂,我也不會見死不救。”

  “隻一條,不要利用我妹妹生事。”

  朱懷瑾目光矍然一閃,朗聲道:“我欣賞令妹還來不及,怎肯用她生事?你也忒小看了我!”

  朱閔青一聽“欣賞”二字,雙眸驀地一沉,語氣極其生硬,“郡王慎言,你和蘇家還沒攀扯清楚,少扯上我家的人,以後離我妹遠點兒!”

  說罷,雙腿一夾,那馬飛也似地彈了出去,揚起一陣微塵,兜頭蓋臉衝朱懷瑾撲了過來。

  朱懷瑾忙跳到旁邊,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身影。

  “郡王爺!”一陣馬蹄聲,劉文嘰裏咕嚕從馬背上滾下來,“您沒受傷吧?這麽危險的事下次您可別做,任憑她十個朱緹之女,也抵不上您一根兒頭發絲!”

  朱懷瑾敲了一下他的頭,笑罵道:“胡說,人家姑娘好得很,不許貶低她。”

  劉文捂著腦門道:“我沒貶低她,她的身份本來就尷尬,莫非您瞧上她了?”

  朱懷瑾沒回答,反問道:“我是救了那丫頭的命吧?”

  “對啊!”

  “為什麽朱閔青對我那麽大的敵意?人是他帶出來的,如有意外,朱緹肯定會遷怒於他,我是替他免了一災,他應該感激我才對。”

  “啊?”劉文愣了半晌才說,“他腦子有病,狗咬呂洞賓!”

  朱懷瑾失笑,“他猜疑心太重,我也不知他防備我什麽,好歹那丫頭是個正常的。對了,你去打探打探,蘇家都往外散了什麽消息……”

  不知何時天陰了上來,暗褐色的雲成團成團湧到西麵的天空,緩緩移動著,風也帶了雨腥味。

  秦桑覺得有些冷,不由打了個寒顫。

  朱閔青偷偷看了看她,放緩馬速,脫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秦桑笑了,討巧道:“哥哥對我真好,除了娘,還是第一次有人脫衣服給我穿。”

  朱閔青耳朵發燙,臉上仍是麵無表情,“我對你好,你很歡喜?”

  “當然!”

  “那就不要被別人三言兩語騙走了。”

  “怎麽會?這世上,我隻相信爹爹和哥哥。”

  朱閔青唇邊浮上一抹笑意,“知道就好!”

  秦桑見他顏色霽和,便順勢問道:“你和江安郡王有宿怨?”

  朱閔青嘴角耷拉下來,“沒有。”

  “就算他目的不純,但也救了我,可你的反應太激烈了,簡直把他當成了仇人。”秦桑不解道,“他明白表示出和爹爹交好的意思,這是一個契機,你為何要拒絕?”

  “爭取他做什麽?”

  “他來京定然是為皇位而來,我們助他一臂之力,若他登基,總不至於為難從龍之功的爹爹吧。”

  朱閔青簡直要氣笑了,“你竟打的這主意!他有蘇首輔扶持,用不著咱們。”

  “禦下之術,在於製衡。”秦桑幽幽道,“朝堂上蘇首輔分量極重,若內廷沒有實力相當的人與之抗衡,他就會獨攬大權。這也是皇上放權給爹爹的原因,內閣、司禮監相互製約,皇上的位子才會穩。”

  “如果他玩過河拆橋的把戲呢?”

  “隻有接觸一個人才能了解一個人,如果他是個念舊情的人呢?”

  朱閔青越聽越煩,“我是決計不同意的,你去問督主,若督主同意你隨便和他交往!”

  秦桑知道再說下去兩人定要吵起來,便聰明地住了口,伸出根指頭戳戳他,“哥哥,我還受著傷呢。”

  朱閔青心下一軟,放緩口氣道:“是我的不是,不該亂發脾氣,你……以後少提那個人,我聽見他名字就煩。”

  秦桑大眼睛流露出些許迷惑,看著他別扭的麵孔,神情竟和崔嬈有點相似,腦海中猛然間劃過一道亮光,然沒等抓住便轉瞬即逝。

  前麵就是馬球場,朱閔青下了馬,扶著秦桑坐到避風處,半跪在她麵前,“我看看傷勢,你忍著點。”

  秦桑臉頰微微泛紅,扭捏道:“回去找郎中看吧。”

  “普通的外傷我比郎中強。”

  朱閔青左手托著她的腳,小心脫去鞋襪,隻見腳踝處略有紅腫,他輕輕捏了幾下,“骨頭沒事,回家用冷帕子敷一敷,過兩天就會好。”

  秦桑臉皮微紅,也不知是疼得,還是羞得。

  朱閔青麵色如常,一邊給她溫柔地套上襪子,一邊泰然自若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現在就是個郎中,給你檢查傷勢而已,不要亂想!”

  話雖如此,但他的手指尖一直微微顫抖著。

  “呀!”旁邊傳來一聲驚呼,崔嬈臉紅得幾欲滴血,捂臉就往回走。

  秦桑叫道,“崔姐姐回來,你誤會啦!”

  崔嬈慢慢走過來,扭捏道:“我遠遠看見你們的身影,就趕緊跑過來迎你,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不,你來得剛剛好,我傷了腳踝,我哥替我看傷來著。”

  崔嬈莫名鬆了口氣,雖知不該,然得知他二人沒什麽,心中還是生出幾分竊喜,因笑道:“你沒事就好,我們幾個擔心得不得了。”

  朱閔青慢慢起身,眼中閃過一絲陰寒的光,冷笑道:“阿桑有驚無險,她們可要險象環生了!”

  秦桑道:“我當時隻顧追球,後麵什麽情況根本沒注意到,你看到了什麽?”

  “一片混戰,我也沒瞧太真切,總歸那幾個人跑不了。待會兒你隻看著,無論誰跟你求情都不要理。”

  場邊眾人還沒走,幾個女孩子坐在一起,袁鶯兒兩眼淚汪汪的,好像剛哭過一場,她胳膊上纏著細布,散發著濃濃的藥味。

  她滿含幽怨地看向秦桑,好像受了多大委屈,有意無意地抬抬手上的胳膊,似是等她發問。

  秦桑的確好奇,卻偏不說話,穩穩當當坐著,就當沒看見。

  袁鶯兒嚶嚶哭起來。

  楊玉娘最煩她這樣惺惺作態,皺著眉頭不悅道:“哭什麽啊,不過蹭破點油皮兒,又不是摔斷了胳膊!”

  她說話,邱青必定反駁,“那疾風馬蹄子都快踹到她身上了,差點就沒命,哭幾聲還不行?”

  秦桑這才知道身後那聲痛呼竟然是袁鶯兒,

  “行了!”朱閔青橫眉掃了一圈在場的人,“疾風性子溫順,不會無緣無故發瘋,到底怎麽回事你們肯定清楚,別讓我費工夫。”

  無論心裏有鬼沒鬼,此時眾人臉上皆是愕然至極的表情。

  這是把她們當成嫌犯了?

  一片寂然,隻聽風過草地的簌簌聲。

  蕭美君率先沉不住氣,“你什麽意思,懷疑我們害她?笑話,打馬球本來就是危險的運動,她技藝不行反倒怪別人!”

  蘇暮雨的臉色也不大好看,“朱大人,我們留下來是為了確認秦小姐的安危,你的懷疑無憑無據把我們扣在這裏,實在不妥。”

  本來低頭垂淚的袁鶯兒也冒了出來,“蘇姐姐說得對,我們都是官宦女眷,不是你的犯人,你無權審訊我們。”

  崔嬈等三個錦衣衛的女眷互相看了看,誰也沒說話。

  朱閔青扯扯嘴角,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在這裏,總比錦衣衛去諸位府裏拿人要好看得多吧?”

  “我不信你敢去我蘇家拿人。”最初的驚慌過後,蘇暮雨漸漸恢複平靜,“朱總管權勢再大,也沒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朱閔青挑眉道:“蘇小姐想要做出頭鳥?若你問心無愧,何懼在此逗留片刻,你若鬧起來,小心有人借機脫身。”

  這邊的爭執引起了那邊蘇家男子的注意,他們立時圍過來,為首的蘇家大哥喝道:“朱閔青你膽敢扣押我蘇家的人,真當我蘇家是好欺負的?”

  一直沉默的馮蕪也道:“秦妹妹受了驚嚇,朱大人想要出氣也要找對人。”

  蘇家、馮家是當朝重臣,兩家的千金小姐被當做嫌犯對待,不要說傳出去別人怎麽看,他們自己都覺得是奇恥大辱。

  是以堅決不能同意!

  朱閔青沒說話,一腳踢向旁邊的白楊樹。

  哢嚓,碗口大的樹幹從中斷裂,吱嘎吱嘎響著轟然倒地。

  眾人的臉都嚇白了。

  遠處烏雲層層疊疊,越積越重,忽聽一陣爆炸似的暴雷聲,哨風卷著砂石狂飆而過。

  變天了!

  “幾個月的風平浪靜,你們大約忘了我的手段。”

  他陰冷的聲音,在滾滾雷聲的夾縫中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壓得眾人透不過氣。

  “我不是在同你們商量。”

  “錦衣衛拿人,從不問理由,東廠審案,法外治權。督主給各家老大人留麵子,你們也要識相點!”

  朱閔青嘴角勾勾,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們該慶幸我妹妹沒事,不然蘇家也好,馮家也罷,我管你是誰,咱們詔獄裏見。”

  蘇家幾人沒料到他如此強硬,大有撕破臉也在所不惜的架勢,一時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朱閔青環視一圈,看出他們生了退縮之意,口氣已經變緩,“其實這事並不麻煩,大概是誰我心裏也有數,你們當中清白的,犯不著給別人當槍使。”

  蘇暮雨心下一動,馬球是她提議打的,如果這事說不清楚,會不會牽連到蘇家和朱緹的恩恩怨怨?

  朱閔青見無人再反對,便道:“你們互相揭發,隻要你覺得有人不對盡可大膽說出來,若有人礙於情麵不願當眾說,那就去詔獄我們私下聊。崔嬈,你先說。”

  猛然被點到,崔嬈唰地漲紅了臉,不過即是他問,她無論如何也要須得給他捧足了場麵。

  是以她仔細回想了一會兒才說:“我記得秦妹妹在最前麵,緊跟著的是袁小姐,我位居第三,蘇姐姐從後超過我,隨即蕭小姐也超了我,她們擋著我的視線,後麵的我就沒瞧清楚。”

  不待朱閔青問,楊玉娘答道:“我當時正和邱青糾纏不休,眼中隻有她,旁的一概沒注意。”

  邱青也道:“我和她在最後麵,前麵是馮姐姐,我瞧得真切,她沒到前麵去。”

  朱閔青的目光投向袁鶯兒,“你呢?”

  被他陰森森的眼神盯著,袁鶯兒沒由來的一陣心虛,不知不覺已出了滿頭冷汗,結結巴巴道:“我什麽也沒瞧見,我隻盯著丸球,然後秦妹妹的馬就突然驚了,我被殃及,差點摔死!”

  “可你離得最近,而且你的動作無人看到,偏偏你又和我妹妹有嫌隙。”

  “我沒有!不是我!”

  “是誰?”

  “我怎會知道!”

  “你應是不知道詔獄讓人開口的法子。”

  朱閔青從倒下的白楊樹上取下一截拇指粗細的樹枝,慢慢走到袁鶯兒麵前,“順著你的喉嚨刺下去,直接紮到你的腸子,這叫串串兒,一時半而死不了,掙紮三四天血盡而亡,袁小姐,想試試嗎?”

  袁鶯兒緊緊捂著嘴,嚇得抖如篩糠,癱在地上縮成一團,隻拚命的搖頭。

  朱閔青冷冷道:“說!”

  “我說……我說!”袁鶯兒眼珠子四處亂瞄,猛一指蕭美君,“是她,是她拿球杖故意擊在馬後臀!”

  蕭美君臉色劇變,厲聲道:“胡說!你魔怔了不成?他是嚇唬你呢,他不敢動你,你個蠢蛋!”

  樹枝輕輕落在袁鶯兒的肩上,朱閔青的眼睛黑如暗夜,沒有一丁點情緒,“騙我?”

  周圍的空氣頓時凝固了。

  袁鶯兒幾乎嚇暈過去,不管不顧喊道:“我沒胡說,是她趁亂下黑手,她恨秦桑害她父親丟了爵位,”

  “她讓我幫忙,我是陽奉陰違,我沒動手!朱大人,冤有頭債有主,你找她去,不幹我事啊!”

  大顆大顆的冷汗從額頭滾落,蕭美君一時辯無可辯,強自發狠道:“袁鶯兒,是你幹的吧,因我和秦桑不和,你故意嫁禍給我!蘇家春宴,你被秦桑罵得灰頭土臉,你也想報複她!”

  袁鶯兒大喊冤枉,“那次也是你脅迫我幹的,我和她無冤無仇,她爹又權勢滔天,我何苦討那沒趣!”

  “蕭姐姐,昨兒晚上你特意找我,說你想辦法逼蘇姐姐的馬貼過去,你下手,我打掩護。若無人問就算了,若有人問,就說是蘇姐姐幹的,反正混亂之中無從查證,讓朱總管和蘇家互相攀咬去!”

  蘇暮雨登時臉色黑如鍋底,“蕭美君,你為何要陷害我?”

  袁鶯兒忙道:“她嫉妒你,寧德郡王到現在也沒回京,她的皇後夢做不成了,蘇姐姐你卻成了江……”

  蘇暮雨一記眼刀扔過來,袁鶯兒猝然驚醒,忙咬住了話頭,然在場眾人已然猜了個差不多。

  朱閔青對她們的彎彎繞不感興趣,衝蕭美君一抬下巴,“很好!”

  蕭美君麵色蒼白如紙,身形是搖搖欲墜,她誰也不看,隻下死眼盯著袁鶯兒,恨恨道:“沒想到我竟養了一條吃裏扒外的狗,你少得意,今天你既能出賣我,明天就能出賣別人!”

  秦桑在旁看了半天戲,笑道:“蕭家都落魄成這樣了,你還敢算計兩個你惹不起的人?你爹娘知道,隻怕會後悔生了你!”

  她順手抄起一根球杖,拄著慢慢走到蕭美君前麵,“你打我的馬一杖,禮尚往來,我也要還你一杖。”

  “你要做什麽?”

  秦桑笑笑,手猛地一揮,球杖不偏不倚狠狠落在蕭美君的屁股上,疼得她一聲慘叫,差點不顧形象捂著屁股跳起來。

  朱閔青伸手扶住秦桑,“蕭家自有我對付,回家吧。”

  颯颯涼風襲來,黑沉沉的雲層越來越低,幾乎要壓到人頭頂上,悶雷一聲接著一聲,眼見一場大雨就要不期而至。

  秦桑和崔嬈幾人作別,唯獨沒理袁鶯兒。

  袁鶯兒哀聲道:“秦小姐,我真的沒害你,”

  秦桑失笑:“知情不報,你是縱容蕭美君暗算我,說實話你也盼著我倒黴吧?如不是我哥一力堅持當場調查,這事就稀裏糊塗過去了,你正樂得看笑話,是也不是?”

  袁鶯兒又看蘇暮雨,哭哭啼啼道:“蘇姐姐,你要為我做主啊。”

  蘇暮雨淡淡說:“我本以為你是個好的,今天我們一直在一起,你有無數個機會告訴我蕭美君的陰謀,為何不講?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小伎倆,無非是打算兩麵討好,從中謀利罷了!”

  袁鶯兒臉色灰白,委頓在地隻是啜泣,她知道,此後京城的貴女圈子,她是半步也踏不進去了。

  入夜,朱閔青一人躺在床上,隻聽窗外雨聲刷刷,雷聲轟轟,狂風一下一下擊在窗欞上,攪得他沒有半點睡意。

  秦桑回來後就進屋躺下,她的腳自有豆蔻服侍,他隻囑咐了幾句就退了出來。

  本來是很累的一天,但他睡不著,一閉眼就是她的白玉般的纖足。

  皙白的腳背露著幾條淺淺的青筋,弧度剛剛好,腳趾頭微微蜷縮著,指蓋粉嫩螢光,可愛極了。

  入手纖細,他一隻手就能完全包住。

  直到現在手上還有當時的觸感,嫩得像剝了殼的雞蛋,溫膩柔軟,便是最好的羊脂白玉也比不上。

  當時他大部分注意力全在她腳踝的傷處,沒敢細細看,即便如此,也足以讓他神魂顛倒。

  真想,再摸一次……

  淙淙的雨聲中,他迷迷糊糊睡去,朦朧的夢中,秦桑坐在樹梢上,晃悠著兩隻玉足,衝他微笑。

  一場大雨過去,京城清寒襲人,路旁蘆葦搖曳,明明是暮春初夏季節,竟有了幾分肅殺的景象。

  蕭家再次倒了黴,蕭老爺好容易進宮一次,本指著和皇上討個封賞,結果不小心打翻了皇上剛雕刻好的玉船。

  皇上勃然大怒,直接將他扔出了皇宮,隨後褫奪了蕭夫人郡主的封號,抄家、罰沒所有財產。

  前後不過一個月,蕭家徹底在京城消失了。

  消息傳開,大多數人當個笑話聽,然而袁鶯兒不能。

  她整日惶恐不安,生怕秦桑找她的麻煩,乃至於一聽見個“秦”字,都嚇得睡不著覺。

  昔日的手帕交也不大往來了,她每天悶在屋子裏,看書下棋聊以度日。

  端午前後,袁家來了一房遠親,竟然姓秦!

  袁鶯兒扒拉著手指頭數了半天,也不記得自家有這門親戚,她就問她娘怎麽回事。

  提及這事,袁夫人整個人都不自在,敷衍道:“常年不走動的親戚,小孩子家家的,操心這許多幹嘛。”

  “我不喜歡姓秦的,能不能叫他們走?”

  “唉,我也不喜歡姓秦的,可你父親願意收留她們,我有什麽辦法?”

  袁鶯兒正閑來無事,心道欺負欺負幾個打秋風的窮親戚還是可以的,便想把這一家人擠兌走。

  她先挑這家的女兒秦鳳姑下手,明裏暗裏出言譏諷秦鳳姑出身低沒教養,下人們向來是跟紅頂白,見狀更是一窩蜂地給這家人眼色看。

  哪知秦鳳姑也是個脾氣大的,一次兩次忍了,次數多了就爆發了。

  她指著袁鶯兒罵道:“我父親是秦家莊堂堂的族長,說我出身低,我好歹是嫡女!你呢,不過是個妾生子,憑什麽看不起我?”

  袁鶯兒立時傻掉了,半晌才道:“你胡說,我是袁家嫡女,你算什麽東西,敢對我吆五喝六。”

  秦鳳姑冷笑連連,“得了吧,你娘原本是妾,你爹休了原配才扶正的她。那原配是我秦氏女,說起來我們才算正經的外家。”

  袁鶯兒惱火道:“什麽原配不原配,就算有,也被我爹休了,你們有什麽臉麵以外家自居?”

  “哼,人是休了,可秦家的嫁妝你們袁家卻扣下了。”秦鳳姑雙手叉腰,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什麽東西!有本事休妻,就有本事把嫁妝還回來啊。”

  “你、你信口雌黃!”

  “不信問你爹娘去,我們可是有書信為證的。我還告訴你了,我們可沒吃你袁家的,我們用的是秦家自己的銀子!”

  袁鶯兒再也聽不下去,立即回院子尋袁夫人,哭哭啼啼問她怎麽回事。

  提起這事,袁夫人也是一肚子糟心事,“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都過去十來年了,誰知道哪兒又冒出這麽一家人來。”

  她一麵發牢騷,一麵絮絮叨叨說著當年事。

  袁夫人的確不是原配,原配是秦氏,十六年前,她娘家卷進壽王謀反案被抄家問斬,袁家生怕牽連到自身,且秦氏成親一年也未有子嗣,所以幹脆休了了事。

  當時袁大人仕途受挫,繼續一筆銀子活動,想秦氏沒了娘家人,於是扣了她的嫁妝,直接將人掃地出門。

  此後秦氏銷聲匿跡,他們猜測人早尋死了,哪知這人也真夠韌性,竟投靠了秦家莊的遠親,咬牙活了這許多年,去年才死。

  袁鶯兒聽完久久回不過神,喃喃道:“娘,怎麽咱們母女都跟姓秦的過不去?”

  袁夫人歎道:“那秦氏當家的時候,雖不曾克扣我的用度,卻也對我沒有好臉色,不單是我,對其他妾室通房也一樣。是個醋性大的,也因此和老爺關係很緊張,怨不得老爺休她。”

  “可就看著秦家人在咱們家作威作福?不就是一點嫁妝,咱家給銀子打發走他們,就算不給銀子,他們一個平頭百姓,還能高贏官身?”

  “這事傳出去對你父親的官聲有影響,別急,你父親已在想辦法。你且收斂著點,別在緊要關頭給你爹添亂子。”

  袁鶯兒無精打采地應了。

  隔了兩日,她在後園子賞花,卻見秦鳳姑偷偷摸摸地埋什麽東西,似乎是個小人。

  袁鶯兒又驚又怒,以為她在詛咒自己,飛也似地跑過去,一把揪住她,厲聲喝道:“好你個秦鳳姑,鬼鬼祟祟做什麽呢?”

  秦鳳姑臉一紅,揚手甩開她,冷哼道:“又不是咒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袁鶯兒定睛一看,那小偶人渾身紮滿了銀針,胸口貼著一張紙條,兩個血淋淋的大字——秦桑!

  太陽明晃晃地照下來,袁鶯兒隻覺一陣頭暈目眩,極力按捺著內心洶湧澎湃的情緒,顫聲問:“這人和你什麽關係?”

  “她是你袁家原配的女兒,說起來是你的姐妹!”秦鳳姑一撇嘴說,“就是她連累了我家,自從她逃了縣太爺家的親事,我家倒黴事一樁連著一樁,都要家破人亡了,都是這個災星禍害的!”

  “她是不是長得挺漂亮的,嘴巴很厲害。”

  “就那樣吧。”

  袁鶯兒怔楞了會兒,無聲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流了下來,幾乎看呆了秦鳳姑。

  袁鶯兒擦掉眼角的淚花,霍地抓住秦鳳姑的胳膊,眼睛貓似地發出綠幽幽的光,“鳳姑,咱們合力報仇!”

  過了端午節,天氣一日熱似一日,草樹鬱鬱蔥蔥,知了幽幽長鳴,很有點初夏的味道。

  禦賜的宅子收拾停當,隻等選個吉日搬家。

  秦桑興致很高,拿著宅子的房樣子,和豆蔻熱烈地討論著哪個院子好。

  “正院自是要給爹爹留著的,我要離爹爹近一些,可又不想離後園子太遠。”

  豆蔻笑道:“家裏主子就您和少爺,十幾處院落呢,您每天換著住都沒問題!”

  秦桑往窗外看看,抿著嘴樂道:“這下林嬤嬤要如意了,我哥終於不用和我住一個院子。”

  “不不,她還會更擔心,家裏要進一群丫鬟婆子,她可得提防著呢!”

  秦桑想想也對,“怪不得她選的幾個丫鬟都長得普普通通。”

  正說著,新進的丫鬟月桂隔著門簾稟道:“袁家小姐來了,您沒給她下帖子,常福哥問叫不叫進來。”

  袁鶯兒,她來作什麽?秦桑納罕不已,略思量一下,說:“請她去小花廳,我看她唱哪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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