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朱緹的私宅坐落在西城一處僻靜的巷子,黑漆斑駁的大門緊閉著,兩旁連個看門的石獅子都沒有,看上去就似一戶尋常人家的宅院。

  路上行人很少,無風,無聲,不一樣的安靜。

  天空晴好,白燦燦的日頭照下來,積雪閃著炫目的光,看得秦桑一陣眼暈,腳步也開始虛浮。

  接連數日的長途奔波,又餓了一日,早已超出她身體的承受範圍,眩暈感越來越重,怕自己還沒見到人就先暈過去,她連忙抓著輔首銜環叩了兩下門。

  等了片刻,不見有人應門。

  她快站不住了。

  卻在此時,大門從內打開,一個衣著大紅曳撒的人出現在麵前。

  秦桑眼前還在發黑,隻依稀記得大紅曳撒是等級高的內使才能穿的,下意識就認為這是朱緹。

  也沒看清來人相貌,她迷迷糊糊倒向那人的方向,先前想好的說辭忘了個精光,稀裏糊塗抱著他就喊:“爹啊——!”

  那人全身的關節猝然繃直,應是驚嚇不小。對啊,突然冒出個的女兒來,是誰誰也會嚇一跳。

  卻聽頭頂傳來一聲笑,“錯了,叫幹哥哥!”

  哥……哥?秦桑昏昏沉沉抬起頭,發現她抱著的是一個年輕男子,輪廓澄明,長相極為俊逸,瑩潤白皙的麵孔如同上好的甜白瓷,在陽光下微閃著冷美的光澤。

  特別是那雙鳳眸,頗為眼熟。特別是那雙鳳眸,眼熟得很。

  她愕然了,這不是那個錦衣衛頭領麽?

  使勁揉了揉眼睛,目光下移,曳撒前襟上繡的是飛魚紋,正是飛魚服!

  居然認錯了爹,可真是餓昏頭了。

  秦桑猛然醒過神來,忙撒開手,一時間窘得不是如何是好。

  想起二人的紛爭,她又覺得不能露怯,硬裝出泰然自若的模樣,“如你所願,我上京來找你了。”

  小姑娘臉臊得跟塊紅布似的,分明尷尬萬分,嘴上卻半點不肯吃虧,朱閔青看著好笑,慢悠悠說:“上趕著送人頭嗎?”

  聽似是頑笑話,但語氣透出的調侃輕蔑,讓秦桑不由生出不服氣來,一時竟忘了肚餓。

  “我當初是用計逼你出手,可那是為了救人,何錯之有?反倒是你吃著朝廷的俸祿,卻看著百姓遭殃,對得起你身上的官服麽!我既然敢敲門,定然是有把握,咱們等著瞧,還不知誰笑話誰呢。”

  朱閔青便斂了笑容,“督主的女兒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麽人都能當的。”

  秦桑冷哼道:“是與不是,還需我爹來定。”

  朱閔青眯縫著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半晌才道:“進來。”

  “我爹在家了麽?”

  “督主常年在宮中,一般不回來,略晚些讓人通稟他一聲,你等消息吧。”

  秦桑發現,他走路的姿勢顯出幾分僵硬,腿腳不大靈便的樣子。她是極細心的人,立刻意識到不對。

  她望著他的背影,不由放軟了聲音:“那個……你是不是受傷了?”

  朱閔青沒搭理她。

  這是一所三進的院子,青磚青瓦,並不大,外麵看著很普通,裏麵卻布置得很別致。

  院中栽著一棵花樹,大冬天光禿禿的,秦桑也沒看出是什麽樹。

  朱閔青喚過來一個小丫鬟,“豆蔻,去下一碗宮麵。”

  豆蔻十五六的年紀,長得水靈靈的,因笑道:“雞湯煨了一宿,又濃又香,用下麵最好了,還有前兒得的金華火腿,奴婢也切點進去。”

  朱閔青的目光掃過秦桑頭上的白花,淡淡說:“不要葷腥,下一碗素麵。叫小常福升兩盆炭火,一並送到暖閣。”

  正在嗬手取暖的秦桑一怔,心底湧上一股熱流,又甜又苦,又有幾分酸澀,暗道這人也不是表現出來的那麽冷淡啊。

  暖閣的布置也不奢華,一水兒的黑漆家具,北麵一張大炕,鋪著半新不舊的團花錦緞褥子,中間擺著炕桌,看樣子是黃花梨的,倒是這屋裏唯一值錢的,隻可惜桌角缺了個口。

  暖炕下首,靠牆各設四張官帽椅,中間用擱幾隔開,上麵擺著盆水仙花,花開得正好,散發著幽幽的清香。

  牆上掛著幾幅字畫,畫倒平常,那字龍飛鳳舞,倒是有幾分名家風範。

  靠窗是一張長條書案,案上放著一個粉彩的筆筒,倒插數根湖筆,左麵整整齊齊放著幾冊書。

  秦桑一麵打量著,一麵在椅子上坐下,思忖了片刻,才輕聲說:“若是我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能暫住幾天嗎?”

  朱閔青抱著胳膊靠牆站著,聞言道:“沒有多餘的屋子,不過你可以在柴房裏湊合湊合。”

  三進的院子,一路走來,總共也沒見幾個人,怎會沒有多餘的屋子?分明是這人故意為難自己。

  秦桑氣噎,方才對他的那點子好感頓時煙消雲散。

  很快,麵和炭火都送過來了。

  熱乎乎的湯麵下肚,秦桑頓時舒坦不少,這屋裏炭火熊熊,卻是一點煙火氣不聞,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自從母親病重,秦桑腦子裏那根弦一直是緊繃的,彼時不覺得,現在尋到了爹爹處所,又進了門,算是解決了一件大事。

  精神一鬆懈,加之吃飽了肚子,人肯定就開始犯困。

  不知不覺的,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朦朧中,似乎被誰抱了起來,還給她蓋上被子。

  這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晌午。

  秦桑一睜眼就看到炕沿上坐著一個男人,他嘴角帶著笑,看向秦桑的目光非常和藹,“醒了啊,慢慢坐起來,當心頭暈。”

  四十上下的年紀,輪廓分明,鼻子高挺,雙目炯然生光,臉上沒有留須,雖然雙鬢已染了風霜,但年輕時一定是個十分英氣俊秀的男子。

  他的聲音並不尖細,卻較一般男子更為澀滯。

  不知為何看到他,秦桑突然就想哭,嗚咽著問:“你是我爹爹嗎?”

  朱緹失笑,一點頭說:“我是你爹爹,親的。”

  秦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麽痛快就認了,也忒草率了罷!

  “你就不懷疑我?”

  “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朱緹端詳著她的臉,“你和你娘長得太像了,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朱緹目光掃過秦桑頭上的白花,眼中是流淌不盡的傷感,歎道:“她什麽時候去的?”

  “冬月二十,娘臨終前才說出我的身世。”秦桑摸出玉蘭花紋荷包,遞到他跟前,“娘讓我把這個給你。”

  朱緹緊緊握住荷包,臉上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悲痛,良久才仰首長歎,“阿婉……唉,孩子,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隨母姓,單名一個桑字,就是桑樹的桑。我娘說我出生的時候,家門口的桑樹正好發芽,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可我家門口根本沒有桑樹,真是奇怪。”

  朱緹溫和地說:“有的,許多年前,這宅子門口的確有棵桑樹,後來叫主人家給砍了,我買了這處宅子,想再栽一株,卻怎麽也活不了。”

  “我是在這裏出生的?”秦桑驚訝得不得了,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私宅又小又偏僻,絲毫不像有錢有勢的人家,原來這裏是你和娘住過的地方!”

  朱緹笑了笑,卻說:“你們娘倆受委屈了,告訴爹,誰欺負你了,肯定有!不然你娘不會讓你來找我。”

  秦桑猶豫了片刻道:“這些年我們一直住在秦家莊,老族長在的時候,都還說得過去,新族長就不地道了,還逼我嫁給縣太爺的傻兒子,不過沒得逞罷了。”

  “我朱緹的女兒,隻有欺負別人的份兒,怎能讓別人欺負!”朱緹冷笑道,“阿桑,從今往後你什麽也不用怕,有爹在,滿京城你盡管橫著走,爹給你把鞭子,看誰不順眼就抽他!”

  秦桑被逗笑了,又忍不住落淚。

  “又哭又笑,真是個小孩子。”朱緹端過燕窩粥,慈愛地看著她吃,“阿桑,今兒好好休息一天,明兒個出去逛逛,想要什麽就買什麽,爹有銀子,你可勁兒地花。”

  秦桑笑個不停,調皮道:“那我就不客氣啦,非把爹爹的小金庫花光不可。”

  朱緹哈哈大笑,“能花光爹的銀子,也是本事。”

  朱閔青的身影在門口晃了下。

  “進來吧,正好安排你個差事。”朱緹掃了一眼朱閔青的腰腿,吩咐道,“通知下去,我朱緹的親閨女找回來啦!”

  “阿桑,這是你幹哥哥,想來已經認識了,爹爹常在宮中,你有什麽事找不到爹爹,找他也是一樣的,以後好好相處。”

  “哥……哥。”秦桑略帶艱難地說出這兩個字,暗自思忖,若是爹爹知道朱閔青曾經對她喊打喊殺,不知會作何感想。

  朱閔青微微一笑,道:“督主放心,我會將阿桑妹子當做親妹妹一般疼愛,絕不叫人欺了她去。”

  朱緹滿意地點點頭,想起了什麽,問秦桑:“你娘有沒有教你識字?”

  說起這個來,秦桑一臉的自豪,眼中甚至露出些許不常見的得意,“我從三歲起娘就給我啟蒙了,後來又專門給我請了教書先生,我寫的策論連鎮上的進士老爺都說好。”

  朱緹一拍手笑道:“我就說嘛,你娘是個大才女,你至少也是個小才女,好好好,也要叫那些人知道,我閨女也會做詩詞歌賦。”

  “爹……”秦桑不自然地笑了下,“我娘不讓我把精力放在詩文上頭。”

  “哦?那你平常看些什麽書?”

  似乎非常難以啟齒,秦桑嘴唇嚅動了好幾下,才吞吞吐吐地說:“《佞幸列傳》、《酷吏》、《奸臣傳》……”

  此時朱緹和朱閔青的臉色,已不能用“驚愕”二字來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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