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寢殿之中, 燈火搖曳。

  季聞死死盯著地上那碗湯藥,許久之後笑了一聲:“……朕專寵你這麽多年,沒想到竟專寵出個仇人。”

  “臣妾多謝皇上這些年的厚愛。”張貴妃表情未變。

  季聞伸手撥了一下湯藥, 譏諷的看向她:“你便是這樣謝的?”

  張貴妃不語。

  許久之後, 季聞像卸了力道,臉上的嘲諷一掃而空, 隻是淡漠的說一句:“你太讓朕失望了,朕先前一直覺得, 即便整個凜朝都不向著朕, 至少還有你, 朕的貴妃, 會無論何時都同朕站在一邊。”

  張貴妃神情微動,半晌才緩緩開口:“臣妾以前確是向著皇上的, 哪怕長公主殿下對臣妾有救命之恩,臣妾也願意以命還恩,可剛入王府那段時日,臣妾確實是向著皇上的, 若你二人要臣妾選一人生,臣妾定然會毫不猶豫的選皇上。”

  “哦?那你是什麽時候變了,變成不再以朕為先?”季聞死死盯著她。

  張貴妃平靜的同他對視:“臣妾也不大清楚, 或許是皇上親口承諾臣妾不再納妾, 卻轉眼抬了兩個姨娘的時候,也可能是臣妾被太妃們刁難, 皇上隻要臣妾忍忍的時候, 又或者是宮中來了刺客, 皇上逃走時忘了臣妾……”

  張貴妃聲音突然哽住,半晌垂眸輕笑一聲:“這樣的事太多了, 一樁樁一件件,臣妾不想再提。”

  “所以你怨恨朕,即便朕給了你貴妃之位,給你家人無上榮寵,你依然怨恨朕。”季聞呼吸有些急促。

  張貴妃唇角揚起一點不明顯的弧度:“皇上給臣妾貴妃之位,難道隻是因為寵愛臣妾?”

  季聞冷著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臣妾被封貴妃之後一直在想,皇上雖然寵臣妾,卻沒有多愛臣妾,為何寧願被朝臣反對,也要封臣妾為貴妃,”張貴妃臉頰噙笑,眼底卻一片悲涼,“後來臣妾想明白了,是因為後宮事務需要有人掌管,而皇上根基還不穩,若是將後宮大權交給母家強大的妃嬪,怕日後會生出變數,所以隻能選一個身世不夠好,但又有能力的人。”

  她靜靜的看向季聞:“皇上的決定是英明的,可您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臣妾暫掌鳳印猶如稚童懷寶招搖過市,多少人想置臣妾於死地,臣妾卻連半點反擊能力都沒有,若非老天眷顧,說不定早已成為一捧黃土。”

  “……朕護著你,誰敢動你?”季聞聲音微啞。

  張貴妃輕笑一聲:“皇上可知道臣妾成為貴妃之後,單是遭人陷害都有多少次了?還有被下毒、被暗殺,被人威脅,這些事皇上可都清楚?”

  季聞張了張嘴,一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皇上什麽都不知道,皇上隻知道後宮被臣妾管得井井有條,隻知道臣妾足夠乖巧、足夠會討皇上喜歡,別的事都不重要,包括臣妾的命。”張貴妃說起這些時,仿佛在說別人的事,聲音沒有半點起伏。

  季聞像是被掀了遮羞布,一時間又有些惱怒:“你胡說!你、你不過是為你如今所做之事尋一個借口,所以才全盤否定朕待你的好,朕且問你,朕若不是喜歡你,為何今日要選你做儲君的母後?!”

  張貴妃沒想到他還會提起今日之事,那種被羞辱的感覺再次湧了上來,她耗費極大的心力才克製住。

  季聞見她不說話了,便以為她自知理虧,冷笑一聲道:“朕先前不知你和季聽早已經聯手,還以為你們水火不容,朕自覺活不了多久,怕朕去後她會要你的命,才想到借種一事,一來可以保住朕的皇位,二來等朕走後,還能保你百年平安……”

  “皇上當真是這樣想的?”張貴妃打斷他,眼底也開始泛冷,“若此事真的成了,隻怕待臣妾懷孕之後,孩子生父會被立刻處死,而臣妾等分娩後,也是要被皇上殺了吧?即便並非臣妾本願,可臣妾失了身,皇上還會對臣妾寵愛依舊?”

  她聲音裏透著嚴厲,是季聞從未見過的模樣。

  季聞怔怔的看著她,終於啞聲問一句:“所以你早就恨朕了,對嗎?”

  “臣妾從未恨過皇上,皇上有什麽錯,隻不過是不夠喜歡臣妾而已,可自從爹娘去了之後,這世上本就無人喜歡臣妾,臣妾早就習慣了的,自然也不會因此就恨了皇上。”張貴妃笑了,依然明豔如牡丹。

  季聞看著她的笑臉,恍惚間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臣妾不僅不恨皇上,甚至還很感激您,若非皇上當年選侍妾時挑了臣妾,臣妾或許就要被哥嫂賣了,是皇上救臣妾於水火,給了臣妾最體麵的身份,”張貴妃眸中隱有淚光,“臣妾不恨皇上,隻是不想陪皇上走下去了。”

  她說罷,將地上的湯藥往他麵前推了一下。

  季聞垂眸看著湯藥,許久之後端起來一飲而盡:“我要見季聽。”

  張貴妃低頭:“我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見你。”

  “她會見我,你去叫她。”季聞服完藥,突然平靜了。

  張貴妃抿了抿唇,到底是乖順的起身朝外走去,季聞靜靜的看著她的背影,想到大多數人對她的評價――

  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他每次聽到都不以為然,因為隻有他自己知道,她在他麵前有多溫柔聽話。他這一輩子,所求無非是明目張膽的偏愛,隻有在她身邊時,他才會感覺到這種愛意。

  而以後,恐怕再也沒有了。

  “嫣兒。”他突然叫住她。

  張貴妃猛地停下。

  “我是個人渣,不配你的好,等我死了,你要好好的活著。”他說著,一股溫熱的血從嘴角流了出來。

  張貴妃沒有回頭,輕輕應了一聲後便離開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季聞嘔的一聲吐出一大灘血,趴在地上苟延殘喘。

  季聽進來時,就看到他狼狽的趴在血泊中,像極了一條喪家犬。她靜了一瞬,平靜的走到他麵前:“我來了。”

  季聞聽到她的聲音艱難抬頭,和她對視片刻後笑了一聲:“到最後還是你贏了。”

  季聽靜靜的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為什麽,為什麽凜朝要有皇室無女四代而亡的預言,為何你偏偏是第四代出生,為何在有了你之後,父皇還要生下我,”季聞唇角不斷溢血,聲音也有些含糊,“為何、為何生了我,卻不疼我,總是處處偏心於你?”

  季聽的指尖掐著手心,平靜的和他對視:“父皇從未處處偏心我。”

  季聞笑了一聲:“他給你兵權,給你入朝為官的權力,即便我做了皇帝,也要受你製約,難不成還不是偏心?”

  “不是,他沒有偏心,”季聽別開臉,看著旁邊地磚上的縫隙緩緩道,“他給我兵權,給我入朝為官的權力,不過是因為放心不下你,他知道你無力擔起一國之君的重任,又不放心讓旁人輔佐你,所以才會在臨走之前給了我這麽多,一來是想保我永世尊榮,二來是想護你皇位無憂。”

  她說完靜了許久,再次看向季聞,當看到他眼底的不信後頓了一下:“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要說的是,若非你處處緊逼,我曾做的打算便是等你皇位穩固,便上交兵權,辭官遊曆四方。”

  季聞愣了一下,怔怔的看向她。

  季聽蹲下將他扶坐起來,掏出手帕擦了擦他唇角的血,季聞雙眼已經模糊,隻能勉強看清她的輪廓。

  “你不信我是嗎?可你想想,在你對我下殺手之前,我對你可有有半點不臣隻之心?”季聽啞聲問。

  季聞的雙手緊緊攥緊,一句話也沒說。

  “聞兒,沒人對不起你,你的父皇母後,你的皇姐,都拿你當自己的命一樣疼愛,是你自己不肯放過自己,”季聽一下一下的幫他擦嘴角的血,那血液卻像永遠流不完一樣,剛擦幹淨又溢出新的來。

  她的手指漸漸顫抖,聲音卻依然溫柔,“幼時去上書房讀書,是你偷懶不肯早到,父皇請周老將軍教我們兵法,又是你覺得武夫之物不堪讀,後來邊關戰亂,我率兵出征,你眼饞我的戰績,便也要上陣殺敵,卻險些將命搭進去。你不願承認自己天資不夠又不肯努力,隻好將自己的平庸怪罪於我太出風頭,可是聞兒,事實如何,你當真不知?”

  季聞已經說不出話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咽血聲。

  季聽的手被他的血染紅,握住他的手後垂下眼眸:“你怨恨父皇母後偏寵我,隻是因為他們將一碗水端得太平,你想要偏愛,要所有人眼中隻有你,可卻沒想過我也是父皇母後的骨血,是他們的親生女兒,你過於偏執,一味的否定所有人,才逼得所有人離你遠去。”

  季聞胸口起伏激烈,呼吸卻不怎麽順暢,隻是雙眼無神的盯著季聽。

  季聽眼眶泛紅,突然不忍心說他了。她握住他的手,季聞愣了一下,突然反握緊了她。

  “算了,待你走後,我們便兩清了,”季聽眼睛隱有淚光,“見了父皇母後,不要再提起這些事,待再過個幾十年,我也去了,咱們再一同向他們請罪。”

  季聞握緊她的手,似乎想說什麽,隻是一張嘴就隻往外溢血,隻能勉強發出幾個音節。

  季聽湊過去,隻隱約聽到他說:“對……不……”

  他隻勉強說出了兩個字,剩下的便又歸於含糊了,季聽睫毛微顫,半晌低低的開口:“別道歉,別後悔,都走到今日這一地步了,安心的離開,別在最後關頭留有遺憾。”

  “嫣……嫣兒……”季聞睜大眼睛,顫巍巍的看著她。

  季聽沉默一瞬:“我會傾凜朝之力,護著她。”

  季聞張了張嘴,還想再開口說話,隻可惜一個字沒說出口,便突然斷了氣,臨死眼睛都還是睜著的。

  東方亮起了魚肚白,第一縷陽穀照進大殿內,季聽沉默的坐在季聞身邊。申屠川進來時,便看到她坐在臉色已經灰僵的季聞身邊,正專注的盯著地上的磚縫看。

  “聽兒。”他低聲喚了一句。

  季聽沒動,隻是淡淡道:“這寢宮以前是父皇的地方,我和季聞幼時經常來,那時候太皮,喜歡拿個小剪子戳地上的縫,很多磚都被我們戳出了窟窿,每次父皇罵我們,他便主動說是他一人所為。”

  申屠川安靜的聽著。

  “他小時候很乖,沒什麽主心骨,我叫做什麽他便做什麽,挨了罵也不惱,總喜歡笑嘻嘻的跟著我,誇我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姐姐,你說他後來為何長成這副模樣了?”季聽不解的看向他。

  申屠川沉默片刻:“人都是會變的。”

  “也許吧,不管怎麽說,他也付出了代價,那麽多人的仇,總算是報了。”季聽平靜的看向還睜著眼睛的季聞。

  申屠川握住她的手,將上麵幹涸的血跡一點一點擦幹淨:“時候不早了,聽兒,咱們得快些。”

  季聽垂眸看著自己的手,申屠川同她閑聊:“他都跟你說什麽了?”

  “想道歉吧,也可能不是,”季聽回憶了一下,“也提到了嫣兒,應該是要我照顧她。”

  申屠川頓了頓:“他竟也提到了張貴妃。”

  “嗯,提到了,”季聽點頭,“他對嫣兒的喜歡,比他自己想的要多,隻可惜臨了才明白。”

  申屠川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走吧,待寢殿清理幹淨,便要宣布他駕崩的消息了。”

  季聽沉默片刻,伸手覆上季聞的眼睛:“下輩子投個普通的富貴人家,別有兄弟姐妹,別有權勢鬥爭,做個紈絝也好讀個功名也好,平安順遂就行。”

  說罷,她便起身出去了。

  半個時辰後,宮中哀鍾長鳴,整個京都都朝著皇宮的方向跪拜。張貴妃麵容枯槁,同李全一起拿著封存詔書的盒子出來,文武百官的心都懸了起來。

  “李全,念吧。”張貴妃憔悴道。

  李全應了一聲,當著所有人的麵將盒子打開,取出裏麵的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身有疾,力不從心,時感不久於人世,為社稷太平、百姓安康,特立傳位詔書以備不時之需,長公主凜慶為國效忠、鞠躬盡瘁……”

  起初季聽還麵色平靜的聽著,慢慢的感覺到不對了,表情變得古怪起來,再去看申屠川,人家一臉淡定,顯然早就知道怎麽回事了。

  “特此下詔,傳位於凜慶,期國泰民安,四海升平,欽此。”

  最後一個字念完,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了,朝臣中更是開始議論紛紛,張貴妃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再看季聽的表情,比她也好不到哪去。

  在一片議論聲中,李全淡定的拿著詔書請大臣們傳閱,當看到是季聞的親筆後,眾人更是驚訝。

  張貴妃還在茫然,突然對上了申屠川的眼睛,她愣了一下回神,突然朝季聽跪下:“臣妾參見新皇。”

  季聽愣了愣,一臉無語的想扶她起來,結果還沒動,一邊沉默的周老將軍就跪下了:“微臣參見新皇。”

  周老將軍一帶頭,早就暗暗興奮的武將們立刻跟著跪下:“微臣參見新皇。”

  文臣們立刻看向申屠川,想看他怎麽打算。

  季聽眯起眼睛,靜靜的等著他下一步動作。

  申屠川淡定的迎著她的目光跪下:“微臣參見新皇。”

  眾文臣:“……”

  雖然如今的小殿下是他的兒子,現在季聽做了皇帝,將來他的兒子有可能繼位……但要是季聽有了新的孩子呢?!文臣們覺得申屠川瘋了,才會不為自己的兒子爭取,不過又覺得佩服,認定他能在這種時候放棄爭權,乃是真正的淡泊名利。

  不管怎麽說,他們都以申屠川馬首是瞻,見申屠川都跪下了,他們自然也跟著跪下。

  當文武百官都下跪時,季聽瞬間絕望,隻能咬牙接了詔書。

  應付完百官,她便直接把申屠川叫進禦書房,冷著臉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叫季聞這麽做的,阿簡太小,朝堂之事還需你來,與其搞攝政那一套,不如直接做皇帝,也省得將來阿簡大些了,有人會對他說閑話。”申屠川緩緩道。

  季聽深吸一口氣:“誰敢對他說閑話?”

  “前朝,後宮,都說不準,他若是皇帝,你攝政便是侵犯他的權力,他若是太子,你攝政便是理所應當,身份有差,想法自然有差,你做皇帝是最好的決定。”申屠川平靜的說。

  季聽氣惱:“那你也該先跟我商議!”

  “事態緊急,我沒時間。”

  “放屁!你分明就是不想讓我知道!”季聽發火,“你就會先斬後奏!”

  申屠川沉默一瞬:“殿下,我這次並非先斬後奏。”

  “……你都把我拱上皇位了,還說不是先斬後奏?!”季聽憤怒,“你當初怎麽跟我說的?!”

  申屠川:“我說讓阿簡做儲君。”

  “對啊,讓阿簡……”季聽突然不說了。

  申屠川一臉認真:“你做了皇帝,他就是儲君了。”

  季聽:“……”

  申屠川趁她無言,默默朝她跪下,季聽皺眉:“你做什麽?”

  “參見新皇。”申屠川回答。

  季聽無語:“你方才已經拜過了。”

    “不一樣,”申屠川仰頭看向她,漆黑的瞳孔中隻有她的倒影,“臣這一次要拜的,是臣一人的君王。”

  季聽一愣。

  “臣願做聽兒裙下之臣,一生一世,唯你一人。”申屠川說完,鄭重朝她一拜。

  季聽靜靜的看著他,待他拜完之後朝他伸手,申屠川唇角微勾,便要去握她的手。

  季聽瞬間把手收回去,冷笑一聲道:“怪不得非讓老子做皇帝,合著是在覬覦皇後的位置,你做夢吧!朕是不會娶你的!”

  申屠川:“……”他似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