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八千歲的消息(上)
  曆史上的徐應元在崇禎初年受到魏黨黨羽李永貞和塗文輔的擁戴,差那麽一點兒就成為了九千歲的接班人,即使輪不上被稱作九千九百歲,大差不差也算得上是個八千歲。

  八千歲徐應元此時看著魏忠賢凶狠嚼餅的無奈模樣,不得不出言寬慰道,

  “皇爺又沒說要殺你,你那麽著急幹甚麽啊?咱們好歹有孫秉筆的照應,其他沒照應的小閹,境遇淒慘的可多了去了,就說昨兒罷,內府供用庫的蘇若霖你記得罷,也是跟咱們同一批進宮的,他被分到了內府供用庫當監工,那供用庫的比他早進宮的監工見他老實,就合起夥兒來欺負他一個人。”

  “專選在這大冬天晚上派他去宮中的各個長街添油點燈,凍得他是又冷又餓,滿手燈油,回到住處卻是連口熱湯都喝不上,想洗個手還得自己費勁兒打水、燒水,幹了沒幾天,那手上就長了好幾個凍瘡,比他在老家種地的手還糙。”

  “他過來跟我哭訴,那我能怎麽辦呢?隻能告訴他再忍一忍,盡量熬過去,熬到春天就暖和了,再說那內府供用庫的掌印太監張明,原來是鄭貴妃娘娘名下的人,要是他努力辦差,哪天運氣來了,說不定就被舉薦到主子跟前去了呢?和他比起來,你不一準幸運多了?”

  大明皇城內各條長街皆設有路燈,統一是以石為座,銅為樓,銅絲為門壁的樣式,每日日暮到次日淩晨,內府供用庫都要派出監工到各條長街上添油點燈,以便巡看關防。

  這種日夜顛倒又需要費力在各處行走的活計在寒冬臘月裏最是被視為苦差,何況蘇若霖剛剛進宮,一點積蓄和資曆都沒有,連個被小宮女看上結對食的機會都微乎其微,因此根本不能奢望有人會給他送吃送喝、燒水縫衣。

  魏忠賢聽了也是心有戚戚,再壞的人,聽到同類受難時總還能生出一點憐憫,即使老魏後來能對著受刑不屈的東林六君子無動於衷,此刻仍是會覺得蘇若霖十分可憐,

  “這個張明,是不是就是那個不識字卻精於醫藥的‘張打鶴’啊?”

  “張打鶴”是宮中眾人給張明取的一個綽號,此別號來源於張明從前在萬曆皇帝身邊侍奉時,萬曆皇帝每每去慈寧宮給李太後問安,張明便手執藤條,在禦駕前清道。

  有一回,正值慈寧宮丹陛上設有古銅仙鶴,共五六尺高,張明便將那仙鶴誤看作是擋在駕前的人,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藤條就邊打邊喝罵道,“聖駕來還不躲開!”

  徐應元笑道,

  “可不就是他?我還同蘇若霖說呢,他不識字,咱們也不識字,憑甚麽他不識字就能當掌印太監,咱們不識字就得在宮中任人欺淩?”

  “這說到底呢,還是差皇爺的一個賞識,聽說上回皇四子夭折之前,皇爺是特意找的洋人看得病,又沒有找他,說明皇爺對他的看病能力也不是十成十的相信嘛,他還兼掌禦藥房提督呢,沒想到還不如洋人的幾句洋文好使。”

  其實對於張明的醫術,魏忠賢的心裏還是有些敬畏的,因為按照成例,每回收選內官入宮,必然會專門撥出三五十個年少好學的小閹派給禦藥房選醫教習,攻讀古今醫書。

  在這種有專業訓練人員的情形下,萬曆皇帝還會如此器重一個非專業文盲,那張明肯定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起碼不是百無一用之輩。

  但是魏忠賢還是附和道,

  “可不是?我就納悶了啊,這不識字的人會看病倒不稀奇,我老婆生孩子的時候,我家十裏八鄉都找不出一個識字的穩婆,但是這內府供用庫專司皇城內二十四衙門與山陵等處內官食米,且禦前的白蠟與熏香皆取辦於供用庫,這張明他不識字,又如何管理這支取事宜呢?”

  徐應元咧開嘴笑了一笑,他本來就生得唇不蓋齒,這麽一咧嘴,瞬間就露出了那崎嶇不平的兩排小牙,給人一種過於活潑又愛搬弄是非的印象,

  “我聽蘇若霖說,這個張明因不識字,在內府供用庫隻掛虛銜,不批文書,就和……和先帝時的孟衝一樣,那個孟衝也是個做飯挺好吃的廚師罷,就是可惜慈聖老娘娘不喜歡他。”

  魏忠賢問道,

  “既然不批文書,那他怎麽記的賬呢?”

  徐應元道,

  “這就是我要說的重點了……”

  魏忠賢接口道,

  “合著你前麵那些安慰我的話都不是重點啊?”

  徐應元大笑道,

  “前麵是主要重點,我現在要講的是次要重點,這就好比你去南京秦淮河上的那富樂院找婊子……”

  魏忠賢即使再粗鄙,又受不了這個比喻,

  “你咋說話的呢?我咋成婊子了?”

  徐應元輕咳一聲,道,

  “我打個比方,打個比方嘛,其實我也沒去過秦淮河,一般找個私窠子就解決了。”

  魏忠賢把手中的餅一口吃完,拍拍手道,

  “行罷,行罷,反正我也沒去過秦淮河,你繼續說,那內府供用庫的賬究竟有甚麽問題?”

  徐應元道,

  “內官食米,依例是每員每月四鬥,其來源就是漕運白糧的一部分,天恩浩蕩,這是沒得說的,咱們要是不進宮,那肯定是吃不上那麽好的細糧的,但是你猜怎麽著?”

  “蘇若霖跟我說,他前日點燈回來被其他監工派去搬米,一個溜肩沒抗穩,那米從米袋裏灑出來,一眼望過去,竟然摻了有七、八成的稻子或爛米,根本不是發給京官的白糧。”

  魏忠賢驀地一驚,

  “七八成稻子或爛米?不可能啊!通州的糧官再如何貪墨,也不可能將白糧直接沒去七八成,這也太明目張膽了!”

  徐應元神秘兮兮地笑道,

  “對了,你自個兒去過通州你就明白了罷?糧官驗糧,那本來就是有進項的,誰會傻到放著這麽一個肥差不去當,反倒去動要送給京官的白糧?”

  “我告訴你罷,蘇若霖看到的那批糧,就是專門發給咱們內官的,你想想,既定的四鬥米裏麵,三鬥半是稻子和爛米,那這三鬥半的白糧,又是怎麽消失的呢?”

  魏忠賢脫口即道,

  “那肯定是被經手的人轉賣去宮外了唄,咳,宮中地位高的大太監,有權有勢又有對食,根本不在乎這每月的四鬥米,也不會為了這每月四鬥米去得罪內府供用庫的掌印。”

  “而像咱們這樣的小閹呢,人微言輕,即使知道短了三鬥半米,也礙於大璫或者本管太監而不敢指出其中貓膩,這經手的人賺的就是這麽一個欺上瞞下的錢,那蘇若霖告訴你這個幹啥?想讓我去跟皇爺說?可這沒有證據,我說了皇爺也未必會相信啊。”

  魏忠賢這裏倒不是對朱翊鈞沒信心,因為他並不了解朱翊鈞到底是個怎麽樣的好人,他是本著封建時代特有的草民思想來考慮這個問題的。

  老魏在這方麵特別庸俗,他覺得人費勁巴力地爬到高位然後欺負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弱者是一件相當稀鬆平常的事,就像每天天一亮,太陽就要升到空中那麽樸素而恒定。

  至於朱翊鈞所崇尚的那些關乎平等尊重的現代人道理,魏忠賢是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因為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就是這麽一個“高位者往下看都是笑臉,低位者往上看都是屁股”的,充斥著社會達爾文主義哲學思想的環境。

  就比如說倒賣內官應得白糧這件事罷,倘或是朱翊鈞處在魏忠賢這個位置上,他一定會勇敢地挺身而出,為內官的全體利益而抗爭。

  而魏忠賢就不一樣了,他會覺得人家張明在宮裏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了,又是伺候貴妃,又是伺候皇帝的,好不容易升到掌印太監了,買賣白糧賺點外快那不是天經地義嗎?

  而且這內官食米又不是外廷稅收,稅收是該用在百姓身上的,而白糧是皇爺賜給自家奴婢們的,倘或你看不慣內府供用庫掌印倒賣食米,那你自己就先努力升到內府供用庫掌印,不就可以改變這種不公平的規則了嗎?

  倘或你升不到內府供用庫掌印,那你不就是眼紅人家有特權嗎?張明再不好也是皇帝提拔的掌印,就算要罷黜他,也應該是皇爺做主,你一個小閹瞎操甚麽心,難道還用得著你來教主子們做事?

  魏忠賢內心的深層邏輯就是這個樣子,但是不得不說,九千歲雖然沒文化,不懂甚麽是陽明心學,也沒聽過甚麽社會達爾文主義,可他卻是真正地做到了“知行合一”,在卑下時伏低做小奉承巴結,在得勢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落敗之後痛飲自盡毫無怨言。

  所以現代人朱翊鈞是不會因此去責怪魏忠賢的,老魏就是這麽點覺悟,他二十歲時是這麽個覺悟,五十九歲的時候也還是這麽個覺悟,他一生都在踐行自己所認可的價值觀,擱現代他也能成個人物。

  同樣道理,徐應元也不會用他們兩個都不信的價值觀去為難魏忠賢,他覺得同樣不識字的張明是他的人生楷模,成功典範,隻要假以時日,他也能跟張明一樣坐收好處,他怎麽會去告發未來的自己?

  “我的意思是,宮裏同樣有許多人不想改革漕運,不是說白糧走海運了不好,問題是這一件事裏隻要有一個環節它一變動,勢必會引起連鎖反應,譬如說,你知道這些白糧它賣出宮後,都去了哪裏嗎?”

  徐應元壓低聲音道,

  “正是去的遼東九邊。”

  魏忠賢吃驚道,

  “聽說九邊年年耗費軍餉百萬,又有開中商人輸納物資,為何還要另外購買宮中倒賣出去的白糧?”

  徐應元道,

  “是啊,所以我說這件事它就透著一股子邪乎勁兒,九邊每年花朝廷那麽多錢,且朝廷對九邊的軍費投入是年年遞增,絕不至於缺糧缺到了如此地步。”

  “後來蘇若霖跟我一琢磨罷,我就覺得啊,這‘九邊缺糧’的這個概念,它說不定是假的。”

  魏忠賢奇道,

  “咋成假的了呢?”

  徐應元道,

  “這就好比那個南京秦淮河啊——這回我可以用這個比方了——大家都說那南京秦淮河十六樓的官妓色藝俱佳,能和文人舉子吟詩作對而不落下風,但是實際上呢,我敢說大明的大部分男人都沒去過秦淮河,我也不說秦淮河了,去過南京的都是極少數人,可那秦淮河的名聲是怎麽傳出來的呢?”

  “不就是文人舉子寫的幾首酸詩酸詞弄出來的嗎?那秦淮河的婊子真比其他地方的好看那麽多嗎?我覺得沒那麽誇張,那麽九邊缺糧也該是這個道理,其實皇爺和咱們都沒去過九邊,缺不缺糧都是從奏疏上看來的,隻要外朝內廷都說九邊缺糧,那誰又會說九邊不缺呢?”

  魏忠賢道,

  “因此你們的猜測是,宮中白糧倒賣,實則是邊將賄賂內臣的一種手段,高價買糧,為的是內臣繼續能從內廷施以援手,讓皇爺確信九邊的確缺糧,不得不年年增加軍餉,以保邊境穩定。”

  徐應元道,

  “對,我跟蘇若霖覺著大概是這麽一個內情,這俗話怎麽說來著,淹死的都是會水的,識字的人,尤其是那種沒考上甚麽功名卻比一般人多識倆字的那種人,就特別相信邸報上的那些內容,多離譜的他們都信,根本不在乎事實,就相信報上登的那些方塊字。”

  “為甚麽呢?因為他們覺得能讀懂邸報是一樁稀罕事,普通小民不識字、看不懂邸報就是不辨是非,其實這種人最容易被牽著鼻子走,因為字和文章都是可以編的,隻要利益夠大,甚麽樣兒的文章都能編得出來,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事實擺在那裏,再漂亮的文章都篡改都不了。”

  魏忠賢摸著下巴道,

  “我覺著事情沒那麽簡單,那麽一點糧,顛來倒去的能賺多少錢?這事兒就是你們倆瞎琢磨,捕風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