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魏忠賢初次辦差(下)
  魏忠賢一聽,首先卻不忙衝上前去,畢竟他是因為謹慎才能成為九千歲,而非是因為成了九千歲才學會謹慎,

   “銀子?這裏能有甚麽銀子可計較的?”

   王安吐出三個字道,

   “輕齎銀。”

   魏忠賢問道,

   “何為輕齎銀。”

   宋晉答道,

   “因為長途運輸總有耗米,所以朝廷規定,在漕軍運糧之時,可以多征些許,作為彌補損耗和應付沿途盤剝的運費,這部分費用確實是應該改折白銀補貼給漕軍的,不過由於朝廷財政吃緊,自嘉靖朝伊始,這輕齎銀就都用作修整運河與軍費開支了。”

   魏忠賢不禁頗覺棘手,這種原先有成例,而實際操作中無法兌現的規定是最難處理的。

   他探頭往鄭國泰那裏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鄭國泰也正與他背後漕官窸窸窣窣的商議著,那蒼白而英俊的眉眼看起來愈加愁苦了。

   魏忠賢又向身邊三人問道,

   “那這銀子究竟該不該給?”

   王體乾打了個哈哈,

   “朝廷的規定麽,咱們也不好說是給還是不給。”

   魏忠賢感到有些驚異,

   “這有甚麽不好說的?”

   王安道,

   “王體乾的意思是,咱們若說了給,這筆銀子從哪裏出卻不好說,咱們若說不給,必定會給那些文人留下話柄。”

   魏忠賢想起張誠的話,不禁壓低聲音問道,

   “不是說為了修壽宮,皇爺開捐納,已然籌了六百萬兩嗎?”

   宋晉道,

   “無論是六百萬還是六千萬,那總是皇爺的錢,又不是咱們的錢,哪有奴婢為主子打算該怎麽花錢的?”

   王安亦道,

   “我也勸你別用那六百萬兩銀子空許諾,不是主子奴婢的問題,關鍵是得避嫌,輕齎銀一般收歸太倉庫,由戶部管轄,司禮監怎麽能憑空從皇爺手裏掏出六百萬兩原本理應屬於戶部名下的錢呢?”

   魏忠賢聞言,不禁有些失落,他老魏一輩子幹得就是蓄謀怎麽通過花錢而賺錢,為此他還生了癮,然而他的看家本領在眼下的境地竟然無從施展,

   “既然沒辦法給錢,那這漕工肯定要接著鬧下去,這該如何收場呢?五城兵馬司又管不到通州,難道真的要指望通州衛所嗎?”

   晚明對“北京”這一地方的地理概念是相當狹隘的,後世擴展出去的那一道一道的環,一個接一個的區,在明朝都歸類於順天府的下轄州縣,不在五城兵馬司的管理範圍之內。

   至於通州衛所,魏忠賢等人抱的希望就更小了,且不提漕運諸弊,就單單看這通州便利的交通,就不要指望衛所軍戶能一百多年如一日地生根不動。

   在這一點上,魏忠賢其實比他的太祖皇帝朱元璋更有同理心,樹挪死,人挪活,連九邊那麽偏遠的地方都能有那麽多逃跑的軍戶,待在這四通八達的通州焉能有不跑的道理?

   因此魏忠賢一點都不指望衛所,衛所的潰爛是一種均勻的潰爛,全天下都是這個道理,甚麽能人降世都不管用。

   王安當然也沒指望衛所,

   “先看看鄭國泰想如何處置罷。”

   魏忠賢又朝鄭國泰那邊望去,鄭國泰還是和那群漕官湊在一處,跟這人點點頭,又跟那人點點頭。

   其實鄭國泰比魏忠賢還不好辦,他壓根就沒敢覬覦皇帝的那六百萬兩銀子,他心裏記得的是他臨出翊坤宮前,朱翊鈞跟他講的那個憲宗皇帝的舊事。

   因而鄭國泰比魏忠賢還縮手縮腳,他就盼著漕官裏頭能跳出個把的愣頭青,以按時繳納白糧的名義帶頭提議鎮壓,不過漕官哪有蠢笨的,見鄭國泰一直按壓著不表態,自然也不說甚麽建設性意見。

   魏忠賢看了鄭國泰一會兒,忽而道,

   “這弄得不上不下的,倒不如我去跟那家夥交涉看看。”

   魏忠賢體格健碩、身形魁梧,王安自知拉不住他,隻得道,

   “你想怎麽交涉?可別到最後弄得那漕工破釜沉舟,幹脆把船一鑿,把糧沉了,那咱們這差事鐵定就算是辦砸了。”

   魏忠賢衝他笑了一笑,道,

   “你放心,且看我如何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魏忠賢大踏步地一邁腿,中氣十足地朝那漕工喊道,

   “你為何要銀子?”

   這一聲頓時將鄭國泰和漕官的目光統統吸引了過去。

   那漕工實事求是地回道,

   “聽說皇上要下旨將漕運改海運,將來運糧不通過漕河,我除了漕運又沒有別的本事,將來又要靠甚麽養家糊口呢?既然朝廷要改運糧之策,那總得給我們這些漕工一條出路罷?”

   魏忠賢反問道,

   “你聽誰說皇上要下旨將漕運改海運的?這是沒有的事,皇上隻是將你們看待得跟馬戶一樣,想要給你們投票之權,讓你們自己做主,隻要你現在肯讓輪船招商局將你們的漕船重新編號,你們便有了選票,隻要有了選票,你們自己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

   那漕工聽了這話,卻是冷笑一聲,道,

   “這位內官難道是專來欺我們無知小民的嗎?說甚麽投票選吏,投票改策,都是自欺欺人的廢話,難道我等小民還敢自作主張,不順著朝廷的意思來嗎?”

   魏忠賢立刻道,

   “朝廷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而據我所知,皇上並沒有要強使漕工衣食無著之言,你這般胡言亂語,豈不是強詞奪理,企圖於轉運白糧之際,借故勒索上官?”

   那漕工頓時漲紅了黝黑的一張臉,

   “你……你說我勒索上官?”

   魏忠賢繼續道,

   “難道不是嗎?皇上本著愛民之意推廣投票,你們不但不識好歹,反倒在這裏糾纏不休,討要銀兩,難道不是蓄意勒索?”

   魏忠賢一麵說,一麵背起了手,裝成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說道,

   “蓄意勒索乃是刁民所為,我等身負皇恩,你若是還這般不依不饒,那就別怪我捉你進東廠詔獄審問一番了,皇上隻是讓你們投票,根本沒說甚麽漕運改海運,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背後假傳聖旨,包藏禍心,企圖陷皇上於不仁不義之地?”

   雖然張鯨遭了科道官的彈劾,但是由於朱翊鈞並沒有立刻處置張鯨,因此這條消息隻在上層小範圍地流傳著,張鯨再如何走下坡路,東廠廠公的名頭還是很響亮的,一搬出來還是能嚇唬不少人的。

   那漕工聞聽此言,果然一個激靈,道,

   “誰假傳聖旨?誰能假傳聖旨?”

   魏忠賢道,

   “假傳聖旨煽動生亂的人可多了,我勸你別在這裏推三阻四的,有了選票那還不是……”

   那漕工伸手一指方才上船驗糧的軍糧經紀,道,

   “既然有了選票就能想選誰就選誰,那就請這位內官先替咱們把軍糧經紀捉到詔獄裏去,平時就數這些漕官敲詐得咱們最狠,你敢捉了他,我就敢認你這選票。”

   那軍糧經紀頓時倒退了一大步,轉臉就衝著坐在鄭國泰後頭的那一群漕官喊道,

   “敲詐?誰敲詐了?你有甚麽票都不能不講王法和天理啊,你們以為就你們這些漕工敢往南京鬧,咱們就不敢鬧嗎?”

   “我家十八代祖傳,都是規規矩矩為朝廷驗糧的良民,你們別以為有了這票那票的就可以為所欲為了,甚麽票都不可能把驗糧官選下去,隻要北京需要白糧,朝廷就不可能不需要我們這些軍糧經紀。”

   軍糧經紀那麽一嚷嚷,瞬間就等於把矛盾公開化了,不過他也是真怕魏忠賢當真捉了他去詔獄,因此索性把事情喊開了,讓漕工知難而退,知道選票甚麽用都沒有,還不如維持現狀來得實在。

   那漕工一聽,果然氣勢弱了三分,道,

   “這票那票也不是我們說了算的,是皇上發的,你覺得票沒用,那你得找皇上說理兒去!”

   軍糧經紀回道,

   “這理兒說到天邊我都不怕!鬧的人又不是我!你非要同我鬧那我也沒辦法,我讓你把糧袋打開,一袋袋地倒出來讓我一粒粒檢驗,你敢打開嗎?”

   鄭國泰這時忽然有些緊張,他看了範明一眼,見後者正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的這場紛爭,立刻明白這是他同軍糧經紀在踐行朱翊鈞說的查檢烏香,鄭國泰收回了目光,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製止,但見魏忠賢衝自己這邊喊道,

   “看到了罷?這才是反賊,您說要不要捉他回去待審?”

   軍糧經紀繼續嚷嚷道,

   “你說誰是反賊?”

   魏忠賢道,

   “誰破壞白糧轉運,我就說誰就是反賊。”

   軍糧經紀冷笑道,

   “好得很,好得很,這不就是上下其手,栽贓良民嗎?”

   魏忠賢笑道,

   “我的上麵就是皇上,哪裏來的上下其手?”

   軍糧經紀道,

   “我看不一定,這裏一個勳貴,那裏一個皇戚的,看著都是有頭臉的人,一個個都等著啃國家的爛肉,咱們老百姓在下麵等著啃塊骨頭,都有人看不過去要搶食兒呢!”

   魏忠賢終於抓住了一個話茬,

   “鄭國舅!您聽到了罷?這家夥說您是反賊。”

   這下鄭國泰坐不住了,隻見他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道,

   “我聽著他沒那個意思。”

   後麵的那群漕官跟著點頭,

   “是,是,是沒這個意思。”

   軍糧經紀有了底氣,上前就要重新打開糧袋,不料電光火石之間,隻見魏忠賢上前一個攔腰熊抱拖住了他的身體,同時腳下一勾一劃,絆得他重心不穩,向前就是一個趔趄,這時魏忠賢又好死不死地在他背後一推,但聽“嘩啦”一聲,軍糧經紀從船幫掉進了水中。

   遠處的範明一看情形不對,忙招呼人往碼頭奔去,卻見魏忠賢雙手插腰,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豪壯氣勢,

   “人是我丟的,我不準,誰也別想過來撈人。”

   一旁的王安不由向前走了一步,被身後的王體乾拉了一下,又釘在了原地。

   魏忠賢相當理直氣壯,端的是一個狐假虎威,他這樣子確實一下子唬住了不少人,以為他是得了聖旨,才敢隨便推人入水。

   那漕工見此,心中也有些猶豫起來,漕工們之所以對漕運改海運有疑慮,除了漕幫和生計之外,另外一個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們不相信朝廷能讓漕官自動放棄漕運之弊帶來的種種好處,這些好處如此之多,牽涉人員如此之廣,朝廷若無十分之決心,他們這些漕工哪裏敢同官吏作對呢?

   而現在魏忠賢毫無顧忌地把人一推,將態度表達了十二分明了,皇上就是要收拾漕運裏的不法官吏了,就是要給你們漕工權力了,有眼力見的趕緊同皇上站到一邊。

   那漕工看著軍糧經紀從水裏狼狽地冒出頭來,終於讓步道,

   “……這補償的銀子……也不是必須要……隻是……朝廷真的是想讓咱們漕工自己做主嗎?”

   魏忠賢拍了拍手,道,

   “堂堂天子,還能騙你們這些老百姓不成?”

   魏忠賢這話其實說得他自己心裏也有點發虛,大明朝廷出爾反爾、前後矛盾的事情可謂是數不勝數。

   就單單拿他老魏來講,倘或倒退個一百年或者兩百年,一個宦官根本不可能擁有這樣大的權力和威風,不僅一句話就能讓漕官嚇得退避三舍,甚至還可以在辦差時直接代表天子說話。

   但是老百姓就有這樣一種弱點,或者更具體來說,封建社會的老百姓就有這樣一種專屬於弱者的弱點,他們看見平常逞盡威風之人被更高更強者猛然打翻在地,心裏頓時就會對那高強者產生一種奇異的皈依感,好像他們必得找到個主心骨才能決定自己要甚麽。

   漕工猶豫幾許,道,

   “皇上當然不會騙咱們,可咱們怎麽能知道皇上不會受騙呢?”

   魏忠賢反問道,

   “皇上如何會受騙呢?”

   漕工道,

   “皇上如果沒有受騙,那皇上一定會發現真正阻礙更改漕運之策的並不是咱們漕工,再說了,即使皇上能讓咱們投個這票那票的,這計票的人是誰呢?還不是漕運的真正獲益者嗎?那既然如此,有沒有選票又有甚麽關係呢?”

   範明這時走了過來,他的步子依然很輕,輕得有些像貓。

   魏忠賢仍問道,

   “漕運的真正獲益者?你說是誰?你總得說出個名字來罷。”

   那漕工閉口不言,隻是搖了搖頭。

   範明站在岸上,寒風吹過了他偽裝一般的普通棉袍,把他吹到了晉商轉折的岔路口,清史在前麵等著他,皇商上史書的榮耀在前麵等著他,他在這一刻卻別轉過身,朝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渺然未知的、屬於海洋文明的未來奔跑而去,

   “這樣好了,不如我說名字,你點頭。”

   範明衝著那漕工道,

   “要是我說錯了,那被捉進詔獄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