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妾
  阮氏進入了狀態, 剩下的話越說越順:“太子妃有所不知, 墨兒進門一年, 因為要伺候婆婆,又要操持家事, 所以一直未有所出。但是嫡出子嗣和庶出子嗣不同,如今嫡長子尚未出生,怎麽能讓庶出血脈亂了嫡庶尊卑呢?若是無名無分的通房侍妾也就罷了, 但是抬進來一門正經的貴妾,那豈不是為下一輩埋下禍亂之源?墨兒為了靖勇侯府著想,並不願意現在給侯爺納妾, 可是, 這幾日墨兒婆婆像是得了失心瘋一般, 死活想要將自己外甥女納給侯爺做妾。那個蘇可兒看似嬌嬌弱弱, 卻十分有心機, 剛進府就惹得侯爺和墨兒生隙,若是長久以往, 墨兒不得被她逼死?”

   阮氏話說的絮絮叨叨, 但是程瑜瑾從這一大段話中,很快整理出關鍵線索:“蘇可兒?她是霍薛氏的外甥女, 也就是靖勇侯的表妹?”

   “沒錯。”阮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 繼續紅著眼眶說, “太子妃您有所不知, 這個蘇可兒手段十分了得, 我兒在她手下吃了好大的虧。蘇可兒入府那一日, 墨兒本來好心去迎接她,結果不知道被她怎麽挑唆的,墨兒婆婆竟然罵起墨兒不孝,還說要給侯爺納一門真正可心的貼心人。天可憐見的,我墨兒自從進了霍家後,晨昏定省,事必躬親,沒有一天清閑過,霍薛氏卻不看墨兒的付出,隻咬準了墨兒不孝。墨兒委屈,便和霍薛氏爭論了兩句,誰想這時候侯爺剛好回來,竟然,竟然……”

   程瑜瑾配合著阮氏,問:“竟然如何?”

   “他推了墨兒一把,墨兒撞到旁邊的八仙桌上,將僅僅一個月的孕胎撞沒了。”

   程瑜墨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埋住臉哭。程瑜瑾對納妾有所預料,但是著實沒想到,程瑜墨竟然還因此流了胎。饒是程瑜瑾臉色都變了,她眼神頓時變得尖銳,看了程瑜墨一眼,道:“這樣大的事情,為什麽一開始不說?來人,快給靖勇侯夫人換上軟墊。”

   穿著碧衣的宮女上前,輕柔又快速地在程瑜墨腰後、身下塞上軟枕,連茶水也換成了溫養補血的。程瑜瑾忍著氣,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從頭說來。”

   程瑜瑾先前一直溫溫和和的,如今突然沉下聲音,明明臉上表情沒怎麽變,可是整個人的氣勢都不一樣了。阮氏嚇了一跳,不敢再搬弄口舌故弄玄虛,趕緊低著頭,一五一十將那天的事情從頭說了一遍。

   程瑜瑾聽完十分無語,她看向程瑜墨,明明是該氣她無用的,可是瞧見程瑜墨細的隻剩一尖條的臉,以及空空蕩蕩隻剩下玉鐲晃蕩的手腕,到底還是沒有將苛責的話說出來。

   程瑜瑾也是對這對母女無奈,現在的要點是蘇可兒嗎?分明是霍長淵才對。霍薛氏是霍長淵的母親,蘇可兒也是他的表妹,隻要霍長淵明確說一聲他不想納妾,霍薛氏還能硬把蘇可兒塞到他床上嗎?少來什麽於心不忍酒後亂性,女人這種事情,隻有男人想不想,根本沒有情難自抑。

   而且要程瑜瑾說,納妾和程瑜墨流產,其實是兩樁事。無論有沒有蘇可兒,霍長淵不協調母親和妻子關係都是事實,他當甩手掌櫃絲毫不管家裏事,程瑜墨和霍薛氏並無血緣關係,相處不好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即便是真的不孝,霍薛氏這句話,也該罵霍長淵。更別說程瑜墨流產,是被霍長淵一巴掌甩的。

   程瑜墨似乎又想到那個離她而去的孩子,在宮殿裏慟哭出聲。其音聲聲哀戚,聞者動容。程瑜瑾也歎了口氣,說:“別哭了,事到如今,再哭也沒用。不妨收拾好心情朝前看,你要是為此虧損了自己的身體,才是真的不值。”

   說完程瑜瑾瞥向阮氏,眉尖輕輕一動,睥睨之意頓生:“二嬸,二妹她悲痛不懂事,你也不懂嗎?她八月初才剛落了胎,流產極其消耗身體,正該臥床靜養。你卻帶著她入宮參加中秋宴,你到底是愛她還是想害她?”

   阮氏著急,一下子說話都結巴了:“我……我沒有這個意思。若是蘇可兒不走,墨兒這些委屈不就都白受了嗎?蘇可兒一直住在霍家,要是霍薛氏給她開了臉,送給侯爺當妾,而墨兒因為落胎不能侍奉侯爺,萬一之後蘇可兒生出個庶長子,墨兒接下來的半輩子可怎麽過?”

   阮氏覺得自己的擔憂絲毫無錯,沒了孩子總能再懷,但是妾進了門,那就送不走了。蘇可兒和霍長淵有表哥表妹的情分,又有霍薛氏這個親姨母偏愛,如果蘇可兒真生下了霍家的長子……阮氏真是想都不敢想,程瑜墨後麵半輩子,在寵妾庶子的排擠下,可如何過呐。

   所以,阮氏才在程瑜墨落胎半個月的功夫,強行拉程瑜墨出門參宴,還專程避開了慶福郡主,帶著程瑜墨來找程瑜瑾要說法。若隻是程家,阮氏也不敢張揚,但是程瑜墨如今可不隻是宜春侯府的小姐,她同時還是太子妃的妹妹!別人家的正妻流產後都要婆婆給個說法呢,程瑜墨是太子妃的妹妹,阮氏豈能輕易饒了霍薛氏?

   阮氏必然要給霍薛氏一個好看,讓霍家人看看,程家不是好惹的。

   阮氏哀哀切切地哭:“太子妃,墨兒唯有您一個依仗,您務必要給墨兒做主啊!臣婦懇請太子妃,做主將那個蘇氏遠遠送走吧!”

   程瑜墨垂著頭在下首哭,阮氏也越說越心酸,越說越覺得自己沒錯。程瑜瑾被她們哭得頭疼,她捏了捏眉心,忍無可忍地抬手:“都夠了。”

   阮氏的哭聲頓停,程瑜墨也不知不覺有所收斂。阮氏抬頭,期待地看著程瑜瑾:“太子妃?”

   “此事我自有定奪。”程瑜瑾振袖坐好,朝杜若淡淡撇去一個眼神,“靖勇侯夫人小產體虛,你們扶夫人進去休息。連翹,你去宣靖勇侯老夫人霍薛氏進宮。”

   阮氏聞言大喜,杜若、連翹斂袖應下:“是。”

   .

   霍薛氏今日起床便覺得眼皮子跳,她守寡多年,最開始是不方便參加宴會,後來一日日在家藏著,她就不願意出門去見人了。今日是中秋宴,宮裏舉辦大筵席,霍薛氏連他府喜宴都不願意去,怎麽肯進宮參加宮宴。

   好在如今程瑜墨才是侯夫人,這種社交場合,由程瑜墨代替霍家出麵也說得過去。程瑜墨走後許久都沒有回來,霍薛氏慢慢算著時辰,不由皺起眉。

   現在都已經下午了,午宴已散,按理,程瑜墨早就該回來了。

   蘇可兒侍奉在霍薛氏身側,輕輕給霍薛氏打著扇子。她從小到大自負貌美,長這麽大以來從沒見過比她好看的女子,故而心氣十分高。蘇可兒母親亡故後,她收拾了細軟,來投奔京城的姨母。

   一進入靖勇侯府,蘇可兒便被那番白玉為堂金做馬的富貴氣象震住了,她見都沒見過的金子被侯府視為俗物,指頭大的銀錁子是打賞下人用的,寸寬的金簪子金鐲子,隻有婆子才戴,主子們都嫌其粗鄙。

   蘇可兒簡直被迷花了眼,想留在名利場中的心情,也越發堅定了。這半個月,蘇可兒的生活水平直線飆升,衣服一天一換,首飾能好幾根簪子換著戴,這在以前是壓根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下人為了討好霍薛氏,卯足勁誇蘇可兒,她被婆子嘴裏抹了蜜的好話捧得飄飄然,這幾天,仿佛踩在雲朵中。

   今日,她一如往常侍奉在霍薛氏身邊,想著今日晚上該用什麽樣的裝扮和表哥說話。僅僅是半個月,蘇可兒就完全被霍長淵迷住,她從沒有見過霍長淵這樣英俊、威武又高貴的男子,在她心裏,霍長淵便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自然,也該是她的男人。

   蘇可兒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突然見霍薛氏皺起眉,疑惑地朝窗外看:“都申時了,宮宴早就散了,她怎麽還不回來?”

   蘇可兒聽出來姨母口中的她是程瑜墨。蘇可兒對這位號稱是侯門千金的表嫂十分不以為意,反而摩拳擦掌想和這位京師侯門閨秀一較高下,將長淵表哥搶過來。但是心裏這樣想,蘇可兒還是倒垂著眉擔憂道:“表嫂不是遇到了什麽意外了吧?宮門不同於侯府,表嫂是侯府教養長大的千金,禮數比我好的多,應該不會到處亂走,惹上麻煩吧?”

   蘇可兒明為解釋,其實在暗搓搓拉踩,然而霍薛氏此刻已經沒心思注意這些,她眉目焦灼,忍不住坐了起來:“她要是胡亂走還好,怕的是她去找人。”

   蘇可兒不解:“找人?”

   霍薛氏嘴唇動了動,臉上表情極其一言難盡:“你剛來,對程家的情況還不懂。程瑜墨的姐姐,是太子妃。”

   蘇可兒著實吃驚了,這時候她才隱約記起來,她剛到霍家的時候,侯府嬤嬤給她解釋過府中各位主子的身份,其中便提過一嘴,他們侯夫人是太子妃的妹妹。但是之後霍薛氏對程瑜墨大肆貶低,再加上蘇可兒入府當天程瑜墨就流了產,之後程瑜墨閉門靜養,蘇可兒和程瑜墨碰不上麵,便慢慢輕視起這位侯府表嫂。程瑜墨的身世,也被蘇可兒拋在腦後了。

   現在,蘇可兒仿佛當頭一棒,話都說不利索了:“姨母,您……您是說,當今太子妃娘娘,是表嫂的姐姐?”

   其實太子妃稱娘娘有些不妥當,但是現在霍薛氏哪有心情注意這些小疏漏,她心裏不詳的預感越來越盛,她想起今日程瑜墨明明虛弱地站都站不住,卻還是堅持進宮參宴,越發覺得自己疏忽了:“可惡,她是專程去告狀的!”

   許是為了印證霍薛氏的猜測,她說完這句話沒多久,侯府的婆子就跌跌撞撞跑進來,磕磕巴巴說:“稟老夫人,宮裏來人了。”

   霍薛氏臉色一白,仿佛被一盆涼水迎頭澆了個透。

   蘇可兒扶著霍薛氏,戰戰兢兢地隨著內侍進宮。霍薛氏幾次想給太監塞錢,對方都一臉油鹽不進,隻是冷著眼,尖聲道:“宮有宮規,雜家不敢收靖勇侯老夫人的賞。太子妃有諭,霍老夫人趕緊隨著雜家來吧。”

   蘇可兒哪裏見過這種陣仗,嚇得頭都不敢抬。她一路低頭跟著姨母走,隻覺滿目都是五彩琉璃,晃得她眼暈。她七拐八拐,邁過一重重門檻,身邊的氣氛越來越肅然。終於她邁入一個側門,引路的太監也變得端肅,蘇可兒心裏咯噔一聲,知道她們已經到了。

   蘇可兒暈乎乎跟著眾人進殿,暈乎乎下跪,嚇得縮成一團,完全不敢抬頭看周圍的擺設。很快,一個沉靜的聲音不疾不徐,從上方響起:“霍老夫人,好久不見。請起吧。”

   這個聲音好聽的出奇,僅僅是一句話,就讓人忍不住想探究它的主人是何模樣。霍薛氏聽到那句“好久不見”嚇得雞皮疙瘩都竄起來了,她有些抖地站起來,蘇可兒本來想跟著一起動,然而身邊的太監隻是一個眼神,她就嚇得渾身一縮,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蘇可兒三觀受到極大的衝擊,這便是宮廷,這便是太子妃。她自以為已是人間頂尖富貴的靖勇侯府,其實在這些人麵前,一文不值。

   程瑜瑾沒有理會地上的蘇可兒,而是不緊不慢地掀開茶蓋,慢慢撇著裏麵的茶沫。程瑜瑾的姿態極其好看,然而落在霍薛氏眼裏卻宛如索命,程瑜瑾抿了一口,茶杯落在桌子上,發出輕輕一聲響。霍薛氏也被這聲響驚得渾身一哆嗦。

   程瑜瑾抬頭瞧著霍薛氏,抿唇一笑:“霍老夫人站著做什麽,給老夫人看座。”

   霍薛氏坐立不安,但是程瑜瑾發話,她又不敢不坐,隻能虛虛捱著個邊,忙不迭解釋:“太子妃,您可能誤會了。您可不能隻聽她的一麵之詞,當日的事老身可以解釋……”

   霍薛氏說完偷偷看程瑜瑾,發現程瑜瑾嘴邊含笑,姿態高雅,發現霍薛氏偷看的眼神,甚至還對她點頭笑了笑:“那便請霍老夫人解釋吧。”

   霍薛氏口舌一滯,磕磕巴巴地,將程瑜墨流產那天的事又說了一遍。霍薛氏心有偏頗,陳述時加了許多有利於自己的描述,反正在她的嘴裏,程瑜墨不孝在先,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屏風後似乎傳來隱隱的哭聲,霍薛氏心裏一動,立刻知道那裏坐著什麽人了。饒是霍薛氏,此刻都有些臉皮燒得慌。

   霍薛氏強忍著難堪,站起來對程瑜瑾行跪拜大禮:“老身知道兒媳是太子妃的妹妹,太子妃向著娘家人無可厚非。可是,當日之事老身絕無偏頗,問心無愧,請太子妃明鑒。”

   霍薛氏跪下去的時候,身上仿佛一半是火一半是冰,又涼又燒,衝的她頭暈眼花。霍薛氏記得不過是去年,她去宜春侯府退親,還對程瑜瑾十分嫌棄。之後再一次定親時,她被程瑜瑾當著眾人的麵罵的狗血噴頭,她氣得要死,大罵程瑜瑾毒婦惡婦。那時霍薛氏怎麽能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對著程瑜瑾跪拜磕頭呢。

   程瑜瑾垂眸看著地上那兩個人,蘇可兒縮成一團,抖得非常明顯,全殿人都能看到。而霍薛氏下跪時不情不願,眼睛中有不甘、憤恨、難堪等種種情緒,可是到底,她還是彎著脊背,弓成一個圓團請求她網開一麵。

   程瑜瑾心想,這就是她前世的婆母,這就是前世害死她的幫凶。霍薛氏前世毫不猶豫說“保小”時,有沒有想過今日呢?

   霍薛氏自然是沒想過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程瑜瑾已經不再是霍家媳,霍薛氏死活,霍家死活,關她什麽事?

   前世的事隻是在程瑜瑾心上一掠而過,連個影子都沒有留下,她便又恢複成端莊高貴的太子妃。

   程瑜瑾正要說話,殿外突然傳來長長的唱喏聲:“太子到。靖勇侯到。”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