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恩
  程元璟聽到皇帝的話非常無奈。他們兩人對眼前的情況都心知肚明, 現在程元璟就在皇帝麵前站著, 皇帝還一副滄桑老父親的模樣,感慨“不知道太子成親了沒”,說給誰聽?

   他成親沒成親,皇帝不清楚嗎?

   程元璟完全不想說話, 他眼皮都懶得抬, 靜靜看著座椅上的花紋。這時候,程元璟感覺到程瑜瑾轉過頭,悄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看熱鬧又似有調侃。

   程元璟毫不客氣地對上她的視線,程瑜瑾沒想到自己偷笑被當事人抓包, 她立刻收斂了笑意, 一副端莊規矩、模範閨秀的模樣,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默默轉過頭去了。

   程元璟越發沒好氣。任誰被當著麵、拐著彎催婚都不會心情好, 尤其氣人的是, 程瑜瑾毫無所覺, 居然還有心思看熱鬧。

   程元璟臉色愈加冷淡。

   皇帝這話沒人敢接。太子失蹤是全朝皆知的事, 這麽多年過去, 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而二皇子漸大,楊太後、楊首輔擺明了中意二皇子,如果太子真的健在, 還在民間留下子嗣, 這該怎麽辦?

   霍長淵也怕惹火燒身, 隻敢低頭聽著,不接腔也不答話。事實上皇帝也沒打算讓他們接,他這話本來也不是說給霍長淵這些人聽的。皇帝裝模作樣感歎完,不著聲色地去看程元璟的反應,發現長子還是一副冷冷淡淡、無動於衷的模樣,仿佛皇帝話音中的人完全不是他。

   皇帝內心有點失望。但是他轉念又想,喜怒不形於色,冷靜淡漠,這才有一國儲君的風範。在這方麵,李承璟做的無疑非常好。

   相比之下,年齡老大都還沒成婚,遲遲沒有讓皇帝抱孫子的跡象這等細枝末節,倒也並不是那麽重要。何況,皇帝急雖急,若是程元璟真的想娶妻,皇帝是必然要將女方好好探查一番的。

   未來的太子妃,豈能馬虎。

   不過事實歸事實,程元璟老大年紀還沒成親,到底是皇帝的一樁心病。因為當年皇後之爭的事,鍾皇後生程元璟時已經很晚了,皇帝二十三歲才有了長子。當年皇帝無子嗣就急壞了一幫大臣,現在可好,程元璟更晚,他今年都二十歲了,連娶妻的影子都沒有。

   皇帝內心裏歎氣,好在程元璟很快就要公開了,等明年安排好東宮的事,也是時候將娶太子妃的事提上日程了。

   下麵人並不知道一番話的功夫,皇帝已經琢磨起京中合適的太子妃人選。皇帝想了一圈,才發現這些年他對小輩不太關心,京城裏麵哪家有適齡的閨女,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皇帝眼睛瞅見霍長淵,像眾多溫和絮叨的中年男人一樣,好奇起年輕人的私事來。皇帝問霍長淵:“你說你成婚已經三個月,是哪家的女子啊?”

   皇帝的心思其實非常簡單,他事先了解一下霍長淵和他的夫人是怎麽認識的,他也好作為參考,為李承璟挑選妻子。

   霍長淵聽到簡直受寵若驚,今天一天以來他和皇帝說的話,比以往二十年加起來都多。而且聖上詢問軍務表示信任,詢問承侯、娶妻之類的家事,表明的是親近。

   這是何等的榮耀!霍長淵壓抑著驚喜,說:“拙荊乃宜春侯府程家女,於我有救命之恩,等我傷好回府後,便重金聘為發妻。”

   呦,有救命之恩,皇帝犯難了。這個難度太大,沒什麽參考性,皇帝被當年清玄觀的事搞惡心了,他一點都不希望李承璟再遇到什麽危險,以至於失去音訊,靠民間之人相救。

   皇帝點點頭,繼續詢問的心思已經淡了。他眼睛掃過程瑜瑾,這才明白為什麽這四個人站在一塊。原來霍家和程家是姻親,李承璟名義上姓程,出現在這裏一點都不突兀。借一對新婚夫妻來掩飾,李承璟安排的很妥善。

   皇帝想明白後,又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剛才那個女子說,她是程家長女,看她裝扮並未出嫁,那霍長淵娶的是程家哪個女兒?莫非娶的是姑姑輩?

   皇帝好奇,就又問了出來:“你娶的是宜春侯之女?宜春侯竟然還有適齡的女兒?”

   現在程老侯爺孝期未過,程元賢尚未承爵,宜春侯依然還是程老侯爺。霍長淵聽到皇帝誤會,十分尷尬,隻能替程瑜墨解釋:“回稟聖上,拙荊乃是老侯爺次孫女,並非姑輩。程大姑娘是拙荊家姐,兩人乃是雙胞胎,妻姐幼時被過繼給大房慶福郡主膝下。”

   皇帝了然,原來這兩個女子是姐妹,他就說宜春侯都七老八十了,怎麽還能生下十五六歲的女兒。皇帝眼睛在程瑜瑾和程瑜墨身上看看,奇怪地問:“你們是雙胞胎,為什麽長得不像?”

   來了,一模一樣的問題。程瑜瑾說不出的心累,從小到大,這個問題她已經回答過無數次,每個做客的夫人一旦得知她們是雙胞胎,總要詢問類似的話。

   “你是姐姐還是妹妹?你們倆為什麽長得不一樣?”

   天底下不是所有雙胞胎都長得一模一樣,程瑜瑾悄悄歎了口氣,回道:“稟陛下,我和二妹生出來就不太像,這些年一直都是這樣。”

   程元璟見皇帝還是一副好奇模樣,在一旁補充道:“她們二人和龍鳳胎一個道理,隻不過是一對姐妹罷了。”

   程元璟這樣說皇帝立刻就明白了。皇帝嘖嘖稱奇,雙胞胎本來就難得,長得不相像的雙胞胎,更加難得。要知道,龍鳳胎曆來都是祥瑞之兆,雖然這是對姐妹花,但實質上並無多少差別。

   皇帝沒有問為什麽雙胞胎姐姐沒出嫁,反而霍長淵先娶了妹妹,這些小事皇帝才不會關心。皇帝興致勃勃地問:“霍長淵,你的夫人是雙胞胎,以後豈不是也容易生出雙胞胎來?”

   程瑜墨聽到這個問題極其尷尬,對於一個女子,這可不是祝福,這是明晃晃的壓力。所有人都盼著她生一對雙胞胎兒子,萬一生不出來呢?

   就連程瑜瑾也低下頭,不肯輕易搭腔。霍長淵也很為難,皇帝發話,他不敢不答,但是,子嗣的事誰能保證?

   霍長淵不知該說什麽為好,程元璟站在一邊,聽到這裏實在忍無可忍。皇帝越問越沒邊,程元璟語氣淡淡,打斷道:“陛下,靖勇侯夫人剛剛出閣,臉皮薄,問這些不太好。”

   程元璟的話音中隱含警告,示意皇帝差不多行了。霍長淵聽到,驚訝地瞪了程元璟一眼。

   程元璟瘋了不成,竟然敢這樣對皇帝說話?

   霍長淵正打算替程元璟請罪彌補,卻看到皇帝笑了笑,一語帶過,當真再不追究。霍長淵更加驚訝,聖上貴為九五之尊,說話竟這樣和氣?

   程瑜瑾心裏透亮,對霍長淵此刻的心情也十分理解。皇帝當然不會這樣和氣,他被別人打斷也不生氣,不過是因為打斷他的人是他兒子罷了。要是換另一個人,現在恐怕未必能好端端地站著。

   皇帝看時機也差不多了,站起來對他們說:“你們年輕人繼續遊園子吧,朕在場,你們放不開。年輕人誠然要為國效力,但是先成家再立業,成家生子也不能落下。”

   程元璟輕輕一哂,這話說給誰聽,昭然若揭。

   皇帝借著掩飾敲打完長子後,一身輕鬆,帶著眾多內侍,如大雨過境般離開。皇帝走後,剩下幾個人哪裏還有心思遊園子,霍長淵匆匆交待了程瑜墨幾句,就要往外麵走。

   皇帝走上廊廡,回頭朝後麵看的時候,正好看到剛才那四人走下台階,兩兩相對。霍長淵和新婚妻子站在一塊,而對麵,是他的長子和程家的大姑娘。

   幾年不見,李承璟又長高了,越來越像一個眾人所期待的太子的模樣。他和人道別,程家那位漂亮的長孫女跟在他身邊,看起來竟然比對麵那雙真正的夫妻都登對。

   “萬歲?”

   太監輕輕喚了一聲,皇帝回神,很快就收回視線,走得看不到身影了。

   另一邊,程瑜瑾和程元璟也和霍長淵夫妻告別。麵聖不是小事,霍長淵有許多事情要和親信商量,他沒有時間耽擱,飛快地說:“忍冬,你護送夫人和程大小姐回去,見了母親代替我問好。”

   被稱作忍冬的小廝打千應下,程元璟卻在一旁不緊不慢地說:“靖勇侯隻需管侯夫人就夠了,大姑娘自有我送回去。”

   霍長淵怔了一下:“裏麵人多眼雜,禦前還有許多要緊事,讓她們姐妹一道走正好。”

   “我知道。”程元璟點頭,“裏麵人多,我更要親自送她了。”

   程元璟說的清淡,但意味不容辯駁。霍長淵打量了程元璟好幾眼,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好。”

   程瑜墨見程元璟專程陪著程瑜瑾回去,眼中有豔羨:“九叔真細心,還親自送大姐姐。”

   霍長淵卻不屑一顧,嗤道:“大丈夫頂天立地,外麵有多少要緊事等著,哪有這等閑工夫陪女眷浪費?我原來見程元璟年紀輕輕就官至要職,以為他是個心有大成算的,沒想到他和徐之羨那等脂粉公子哥一樣,耽於內宅,日後恐難成大器。”

   程瑜墨眼中劃過失落,低頭說道:“侯爺說的是。妾身又不是不認得路,哪用耽誤侯爺時間?侯爺快去忙正事吧。”

   .

   程瑜瑾走了一段路,見兩邊已經沒人,低聲對程元璟說:“九叔,剩下的路我認得,你外麵還有人等著,不必送了。”

   “無妨。”程元璟說,“他們什麽時候等也是等,今天香積寺魚龍混雜,路上什麽人都有,我親眼見你進門再回去。”

   程瑜瑾知道拗不過程元璟,就不再說了。他這個人雖然冷冷淡淡的,可是無論上次陪她逛街還是現在送她回家,都十分耐心有風度。堂堂太子,倒比那些半吊子侯爺國公好相處的多。

   程元璟走了一會,見程瑜瑾不說話,瞧了眼她的神色,好笑道:“怎麽了,又在想什麽?”

   程瑜瑾卻收斂了玩笑之色,很是認真地看著他:“我在想,九叔明理仁德,莊重自律,對待老弱婦孺卻一直溫和耐心,您以後,一定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儲君。”

   程元璟的人早就將周圍清場了,程瑜瑾說的話倒也不怕被人聽了去。程元璟沒想到她突然說這種話,神情晃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他說:“你怎麽突然說起這些?又想做什麽?”

   程瑜瑾最會說好話哄人,程元璟以為程瑜瑾又是有什麽所求,沒想到程瑜瑾依然認認真真地看著他,一雙眼睛漆黑又晶亮:“這是我的真心話。能有您這樣一位太子殿下,是我等芸芸眾生的福氣。”

   程元璟嘴角繃得更緊。程瑜瑾從來不吝於場麵話,好在在他麵前,程瑜瑾不再裝樣子,難得能有幾分真性情流露。這是她第一次,直截了當地稱讚他。

   而且不是官場上那些常見的花裏胡哨、華而不實的官樣辭藻,她是很認真地說這些話。沒有人不喜歡被人讚美,尤其是在心儀的女子麵前。

   程元璟端著臉瞥她一眼,說:“好好看路。”可是他的眼角眉梢,明顯柔和下來。

   仿佛他多年來的隱忍付出,那些深夜裏無人看得到的艱辛,都有了意義。

   他想,怪不得任何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身邊,總是有女人的影子。這樣的溫言軟語,這樣溫柔又崇拜的目光,哪個人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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