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二十二章:孤家寡人
  “雖無大礙,但連日操勞過甚,確需要好好休息。”嚴世真淡淡道。

  吳音看看陛下,看看嚴太醫,又向窗外看,太醫署距此有一段距離,走水倒不至於蔓延過來,但羽林衛已然鬧事,今夜諸事齊發,不同尋常……語帶猶豫道:“雜家以後定好好勸陛下注意龍體,但眼下之事還需要陛下主持,嚴太醫還是讓陛下盡快醒來為好。”

  做皇帝有什麽好?垂死病中還要被喚醒主持大局!兒子、手下沒一個省心的!孤家寡人!!嚴世真心中絮叨著,將藥匣子打開,拿出針囊,在榻邊鋪開。

  各樣長短針具在跳動的燭影中熠熠爍爍。

  想到這些針具要加諸陛下身上,吳音又語帶猶豫喚了聲,“嚴太醫?”

  嚴世真知道他又要說什麽,直接答道:“這是最快的方法。”

  吳音抿緊雙唇,不再阻攔。

  ……

  完顏澈幽幽睜開雙眼,隻覺眼皮沉重,想要起身,又覺身子也是異常疲累沉重。

  未等完顏澈開口,一直緊盯著陛下反應的吳音已然撲上去,“陛下感覺如何?”

  完顏澈在吳音的服侍下,無力的倚在高高的靠枕上,聽吳音柔聲細語的在耳邊匯報宮內的情形,盡力理清眼下的狀態,瞥見嚴世真不慌不忙的收拾針囊。

  “嚴太醫?”完顏澈聲音有些沙啞。

  吳音忙示意思危留下的禁衛軍送杯水來。陛下忽然吐血暈厥,他還來不及審問服侍之人,也不敢再妄用物品。

  嚴世真攥著針囊,抬頭淡漠的看看完顏澈,等他接著說。

  姝妃的這個義父,脾氣倔的不行。開始時,被扣押在宮中,因著對宮中醫書的濃厚興致,還會認真做個宮中禦醫,自姝妃不情不願進了宮,哪怕他是皇帝,這老頭子就沒給過他好臉色。完顏澈是個明事理的君王,他很清楚原因,也就沒跟嚴世真計較許多。

  “朕的身體怎麽了?”

  “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嚴世真冷淡道。

  完顏澈就著吳音的手漱了口,又抿了口茶水潤潤喉,話卻是跟嚴世真說的。“外麵出了什麽事?”

  嚴世真淡漠的目光深了深,語氣不改反問道:“吳總管不是稟報過了嗎?”

  完顏澈仍然沒有生氣,卻也沒有說話,在外麵隱隱傳來的嘈雜聲中,寢殿內一時靜的可怕。

  嚴世真見他不說話了,打開藥匣子,將針囊放進去,本著大夫的自我修養,又慣性的去拿紙硯,想要開方子。

  完顏澈抬抬手指將禁衛軍招致榻前,又揮指指向嚴世真。

  埋頭忙乎的嚴世真掙紮了幾下,差點掀翻藥匣子,心疼藥匣子的一瞬,被幾個禁衛軍拿的死死的。

  嚴世真怒吼道:“完顏澈!你瘋了?”

  “委屈嚴太醫了,待朕處理了眼下之事,再替眉兒賠罪。”嚴世真怎麽說也算半個國丈。

  “完顏澈,你這不明事理的昏君!你宮室不寧,與我家眉兒有什麽關係?”

  完顏澈沒精力再理會嚴世真,讓人把唐昭遇也給綁了,著人去探視最新的情況。

  嚴世真胸中一團氣,憋了許多年,這會兒敞開了罵完顏澈。從完顏澈年輕時篡權奪位,到屠戮百姓,禍害江山,再到現在疑神疑鬼!都是天道輪回,活該報應!

  手無縛雞之力的唐昭遇一直安靜若一段老木頭,任由禁衛軍綁了他,這會兒縮著華發早生的小老頭身板,不可思議的大睜著眼睛看嚴世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份兒上,嚴先生竟如此血性!這是受了刺激,瘋了不成?就不怕這真國人一人一刀削了他倆?

  完顏澈擰眉想事情,卻被嚴世真貫穿他一生的咒罵給攪擾。

  完顏澈開口道:“朕未曾虧待眉兒和昭兒,也未曾虧待嚴先生。至於你的好兄弟,他是死在自己徒兒手中。這世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作為太醫,你很清楚。就像朕若不能扛起真國的天下,自有人會頂替了朕的位置,絕不會給朕留餘地。”

  嚴世真嗓子啞了一瞬,差點被完顏澈的混賬邏輯給繞進去,還欲再罵,隻聽麗妃又在外麵哭著嗓子喚“陛下”。

  完顏澈讓吳音把麗妃叫進來。

  麗妃終於得進皇帝的寢殿——紫宸殿,三步並作兩步,撲到龍榻前,哭哭唧唧詢問陛下安危。

  完顏澈淡淡勾唇,聲音低弱道:“無礙。”

  麗妃這才稍稍放下心,撲到完顏澈懷中失聲痛哭。她是真的擔心完顏澈擔心到不行。

  吳音想著陛下身子尚未緩過來,想要阻攔,完顏澈用目光屏退他,抬手撫撫麗妃肩,隻覺瘦骨嶙峋。

  “衣衣這些日子身子不適,瘦的這樣厲害!”衣衣是那些情濃的年華裏,完顏澈對麗妃綠衣的私稱。

  唯恐完顏澈懷疑她身子帶病,不宜伴駕,麗妃從完顏澈懷中掙起身子,滿麵淚痕辯解道:“臣妾並無大病,隻是思念陛下,食不下咽,才致身子削瘦了些……是真的,陛下……”

  麗妃哭花了妝容,她自己並不知道。

  完顏澈看到她臉頰瘦出了棱角,塗的脂粉,在麵上的細紋中匯聚,一道道並不美觀。

  憶起青春年華裏,麗妃圓潤飽滿的麵頰,完顏澈扯了自己的衣袖給她拭了拭脂粉與眼淚,說了聲, “傻~”,說完重新將麗妃攬入懷中,“別哭了,朕有些事情要想一想。”

  麗妃努力壓住抽噎,不敢再出聲。她笨笨的作了那麽多年,現在與陛下相處的每個瞬間都格外珍貴,尤其是今晚還可以依在陛下懷中。

  吳音眼觀鼻,鼻觀心。嚴世真尷尬的都忘了罵架了。

  宮中走水,皇帝理當出麵。皇帝不出麵,皇後也當派人來問詢皇帝安好,可是傻乎乎的麗妃都跑來半天了,別說皇後沒來,就是皇後身邊的人都沒來一個!

  完顏澈眉頭正擰,外麵忽然傳來刀劍相擊的搏殺聲。

  正是一隊扮成皇後儀仗要來探望完顏澈的護衛,在遇到紫宸宮外的禁衛軍時,拔刀相向,禁衛軍奮起抗擊。

  完顏澈疲累的閉上眼睛,他雖清醒著,但是從身體到腦子都不怎麽聽使喚,這是他許多年未曾體會到的無助感了。

  當年,腥風血雨走上真國國主的位置,那個人屈辱不甘的眼神,出現在他好些年的午夜夢回中,每每都是一身冷汗醒來。經曆過那樣的事,他一直擔心別人覬覦那個位置,就如他一樣。

  他可以對敵人狠辣,朝臣狠辣,對兵將狠辣,可是對自己的兒子們,卻是既希望他們擁有他逐鹿中原的野心與魄力,又擔心他們會迫不及待的篡奪這個位置,是以,這麽些年,他都沒有立太子。

  如今……他終沒能防住……

  “陛下?要不要避一避?”吳音小心的試探。

  完顏澈沒說話。

  麗妃從他懷中揚眸,想要探尋完顏澈的意思。小心翼翼的眸子裏,隻擔心完顏澈的態度,對外麵的打殺聲充耳不聞的樣子,讓完顏澈又一次覺得她“傻”!數十年如一日的“傻”,也是難得!

  那個提刀立在他榻前的,會是哪個兒子?月兒?真的沒他的份兒嗎?今晚麵臨的這些,何嚐不是他自己的縱容……

  思危去處理羽林衛的鬧事,那隊羽林衛儼然反了!竟然在撞擊東華門。思危大人來坐鎮,讓守衛東華門的禁衛軍有了主心骨。正在思危指揮對宮門外的那撥人格殺勿論時,他撒出去觀察宮中各處動向的禁衛軍來匯報陛下寢宮遭攻擊!

  思危覺得腦子要炸了!四處宮門皆未打開,那衝擊陛下寢宮的人,是從哪裏跳出來的?

  命眾禁衛軍死守宮門,但有不從者,格殺勿論!思危自己則急急回去救駕。

  走到半路正遇上簡直飛奔一般的元妃鑾駕,方向卻與思危一致——完顏澈寢宮。因警覺起來的思危稍稍緩了步子,多打量一眼,那麵相凶惡的侍衛就拔刀揮來!

  要說思危的此時的心思,隻有用“懊喪已極”來形容!陛下居安思危,給他取這樣的名字,今夜,在宮門未開啟的情況下,闖進來如此多的刺客,他竟然除了提刀迎擊外,毫無頭緒!

  這一撥人路遇思危也是很意外,但以思危對陛下的忠心,早晚都是一戰。留下四人與思危纏鬥,其餘人腳下發力,繼續朝目的地飛速前進。

  扮成元妃鑾駕的這撥人和扮成皇後鑾駕的那撥人並不是同一個主子,趕到寢宮外時,個個兒血紅著眼睛,提刀就砍。搞得完顏澈的禁衛軍都有一瞬的恍神,還以為他們是來救駕的,但刀劍很快就否定了禁衛軍的想法!

  完顏滄月搞到了完顏熙的戰略意圖,便將這個消息內容稍稍調整,透露給野心勃勃的完顏嘉賀。讓這兩撥狗咬狗,他來收漁翁之利。

  於是,在完顏熙約定的時間之前,完顏澈吐血昏厥;也是約定的時間之前,太醫署走水。

  宮人亂哄哄的打水救火時,四處宮門並非全未打開,但那個主要供宮人出入辦事的拱宸門,被開了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