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黎家
  很多年後,雲姝還記得那個柳影充盈門窗的午後。

  秦師傅還沒有來,她正提筆,欲寫字,卻瞥見一個白袍少年抱書進來。有微風輕扯他的衣袂,翩翩而動,一雙含笑的眼睛盈盈望著她。她怔在那裏,隻覺得那少年的身後似乎帶著迷蒙的白光,恍然若天外來客。

  手中筆墨滴落在宣紙上,染黑了一片,她渾然不覺。

  回過神來時,煥梨快手已為她換了一張宣紙,剛鋪好,卻失手碰到書摞,書掉進硯台中,立刻滿桌飛墨。

  在她與煥梨手忙腳亂清理桌麵時,一個手帕遞到眼前,示意她擦拭手背上的墨跡。

  她心裏起了一片莫名的漣漪。

  由於年紀不同,開蒙時間不同,二人的課程進度也是不一樣的。秦如梅采取輪,給雲姝講一段,讓她記誦或者撰文,然後給黎歌講,依次循環。

  一個學生,一個師傅的課堂倒也平靜。而今,多了一個學生,才思敏捷,舉一反三的“小神童”黎歌頗得秦如梅歡心。他敏銳的覺出,假以時日,此子不可限量!日常講課,愈用心。

  雲姝雖然年紀小,卻也極聰敏。現在課堂上黎歌不僅處處在她之先,師傅的誇讚也多在黎歌那裏,這讓雲姝很不甘心,讀書愈用功。雲進同最深切的願望實現了。

  每日一起讀書,雲姝與黎歌日漸熟絡起來,課堂上也不再那麽平靜了。

  二人悄悄傳字條,畫先生,比比誰畫的更像,卻被目光敏銳的秦如梅現。黎歌這個被他寄予極大厚望的學生,讓他很生氣,書桌被他手中的書砸的山響。

  黎歌被罰站門外。

  那時,春意早濃,池塘邊綠柳團團撲地。閣樓轉角,石榴花妍妍灼灼的綻放,愛美的丫頭拿來簪,倒是別樣風情。

  秦如梅壓著怒氣給雲姝講書,眼中瞥著窗外的黎歌。讓這小子在門外罰站,他卻依著窗欄看風景,還作了“歪詩”:

  “榴柳相對長,榴花灼灼放。但見理芳菲,誰解柳意長。”

  意思是,石榴樹和柳樹是一起生長的,但是石榴開花開別樣嬌豔,有人眼中隻見榴花,卻不顧及柳條青意深長。

  正給雲姝講書的秦如梅聽到,竟是在影射師傅不公平。不覺好氣又好笑,想起了那“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借詩傳意。心下禁不住感歎:黎歌小小年紀就能將事情看得如此透徹!所謂懲罰,旨在讓他羞愧改進,他看出師傅的意圖,作歪詩表露心聲。不像頑皮的學生隻貪玩,也不像書呆子般的學生一味受罰。他想辦法打破窘困的現狀,實現溝通,實現自己的目的,確實是有大聰明,也有小聰明,隻是以後這聰明不要用歪了才好。年少而才盛,日後的教導更要嚴謹。

  便停止講書,把他叫了進來。

  “罰站對於神童來說是浪費光陰,為師決定好好培養你。”秦如梅道。看風景真是太便宜這小子了。

  “文采若雲月,高深若山海。你便把這本書全背了吧。不僅要背下來,我會抽出其中的篇章,你來闡述其中的道理。”說著秦如梅從自己的桌上拿了一本《左傳》遞給黎歌。

  左傳記載了東周前期兩百五十四年間各國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文化方麵的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近18萬字。

  瞥見黎歌在外麵看風景,雲姝心裏正憤懣著呢:師傅果然偏心,明明一起犯錯,罰站都沒自己的份兒,實在是太偏心!哼,下次下筆,一定不會不留情了。

  今日陽光很好,枝頭上,新綠親人。雲姝一直想在門外吹吹風,而不可得。但見黎歌望著厚厚的《左傳》,笑意以可見的度從臉上抽去。她心裏立時平衡了。

  秦如梅轉身看向她,她心一下子揪起,如臨大敵。

  秦如梅道:“師傅沒有那麽不公平,這本是你的。”雲姝手中也多了一本。

  “《左傳》的內容你現在可能理解不了,但是背誦,還是可以的。以後除當日功課外,《左傳》背誦一日一篇,一月後增至一日兩篇。”

  又看黎歌,“黎歌除當日功課外,每日《左傳》背誦兩篇,為師會根據背誦的具體內容提問或拆解,或者由你撰文。對黎歌的提問和黎歌的撰文,雲姝要多聽,多思,有問題可以問。黎歌才思敏捷,記憶力強,雲姝除了年紀小些,並不比黎歌差,為師相信你們是可以做到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希望你們將更多的心思放到功課上。”

  這是什麽?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兩人相望,皆悔不當初。捉弄師傅?被捉弄的明明是他們自己!

  好師傅不好找,好學生也極難遇到,秦如梅真的是下了決心,要好好培養這兩個學生。之前是想著雲姝年紀幼小,一月休息四天,秦如梅會回家中看看,雲姝也得以玩樂幾天。現在奮的師傅一月休息兩天,兩個學生也是三更燈火,五更雞,勤讀不輟。

  雖然功課重了,好在秦如梅講解得法,課堂並不枯燥,兩個聰敏的學生對知識的吸收效果極好。在月末的考察中,雲進同與黎遠芬很是滿意。

  隻有李湘雨擔心女兒太小,熬不住,讓桂枝悉心照料秦師傅和二人飲食,甚至不時親自做了食物、點心讓煥梨拿給他們。

  李湘雨也已三十有餘,身邊隻有一個雲姝。這些時日見黎歌文質彬彬,一表人才,心生愛惜,給雲姝準備夏衣的時候,也給黎歌準備了兩套。

  雲進同時常帶黎遠芬結識官場同僚,晚來二人小酌淺飲,詩詞歌賦,共議政事。有時有其他同僚,有時候也邀秦如梅參與。而李湘雨常與黎夫人一起在後宅閑話,有時也會外出拜訪其他官家後眷。

  歲月靜好,兩家人愈親近。

  待黎歌和雲姝終於適應了繁忙的學習,回過神來,已經是暮春時節,放風箏的日子都錯過了。

  休息日,雲姝讓紫韻把去年製的大雲燕風箏找了出來。在煥梨的幫助下,在湖邊的草地上大雲燕冉冉而起。

  雲姝抖動手中的線,卻總覺得這風箏放得滋味不對。正呆間,黎歌牽著個飛鷹風箏,瀟瀟灑灑走過來。“什麽呆呢?”

  雲姝轉頭看見是他,眉眼也彎起來,覺得自己很是喜歡黎歌的笑容,抖抖傻了?”

  “還不錯,我以前都沒功夫玩,難得師傅每月還有兩日休息,又是在你家,父親母親也不好再讓我一直讀書。”說話間黎歌到了身前。

  雲姝道:“我以為神童都是天生的,原來也要這麽用功。”

  黎歌不由笑道:“你也是個聰敏的,難道是天生如此?”

  “我就是天生的啊!”雲姝眨巴著眼睛,做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玩笑道。

  黎歌被她的樣子逗得笑容更燦爛。

  兩人聊天不免分神,兩個風箏不知道什麽時候攪在了一起,待要抖開時,已晚了。兩個風箏越纏越亂,搖搖欲墜。

  雲姝想著,若落到草木樹椏上,也必將破的不成樣子,遂朝不遠處與紫韻鬥草的煥梨嚷道:“煥梨、煥梨,快拿剪刀來!風箏要落了!”

  “哎,我這就去。”煥梨頂著滿頭花草應聲而去,跑的一路芳菲紛紛墜地。

  煥梨與紫韻鬥草,原則是輸的一方要把花草簪在間,最後輸贏多少一看便知。

  “看來煥梨輸了不少,果然還是年紀小啊!”雲姝在心裏一本正經的感慨道。

  “你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比煥梨還小啊。”黎歌笑道。

  “我人小心老,不成啊?”雲姝不滿意的瞥了黎歌一眼,怪舌道。

  “成,成,大小姐怎麽說,怎麽成。”黎歌很實在的給自己賺了個白眼兒,笑著敷衍道。又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匕遞給雲姝一把,樣子極是精巧可愛。

  眼見風箏就要掉下來了,雲姝慌忙抖動繩子,順手接過黎歌的小匕,割斷兩根繩子。馭著風勢,兩隻風箏交交纏纏越飛越遠。

  “不知道會落在誰家屋頂上。”望著風箏消失不見,黎歌道。

  “落在它想要落的地方,”雲姝撫著匕柄上的花紋道,“沒想到你竟然隨身帶著匕?”

  “喔,是帶在腰間做裝飾的。”黎歌拍拍腰間,果然還有一個同樣精巧的刀鞘在那裏。

  雲姝搖搖頭,順手將匕歸鞘,又覺著這個動作過於親昵,有些不自然。遂轉移注意,向急急奔來的煥梨說,“慢點跑,剪刀用不到了,你別摔了。”

  黎歌向雲姝道:“由於我的緣故,讓你不得不放風箏飛走,我賠你一個風箏吧。”

  “好啊,”雲姝的娃娃臉即刻轉為興奮,然後才好奇問,“你會做風箏?”

  “額,不會,”黎歌有些窘然,話有些說過了,“我會畫風箏,我可以幫你畫一個你喜歡的,然後讓明心幫忙做,明心做風箏是一把好手,我剛才的那個就是他做的。”

  “也好,也好,”雲姝同樣很興奮,“還沒見過你畫畫呢,應該也像文章一樣出彩吧!”

  “還看得過去吧。”黎歌謙虛道。“不過,去哪裏畫?”

  雲姝略一思索,道:“池塘邊的草地上,有風有景!記得那些文人墨客嗎?我想春風裏作畫,定然別有一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