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王軾督黔平西南
  這天夜裏,心事重重的錢鐵睡得不太安穩,合上眼睛就噩夢連連,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子時剛過,他居住的居所大門突然被擂得山響,田師爺在外頭高喊

  “東翁,錢大人!”

  “什麽事?”錢鐵睡眼惺忪的應聲詢問。

  “大人,新總督已經到了行轅!”

  錢鐵一驚,心中忖道“王軾搞什麽名堂?白天時候李虎還說沒有接到,怎麽一下子就到了行轅?難道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

  也顧不得細想,趕緊起床更衣,隨便洗漱完畢,立刻起轎朝總督府趕去。匆忙來到總督行轅外,隻見外頭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負責警戒的士兵全部換成了荷槍實彈,身著迷彩服的新軍,他原來的衛隊竟是一個也看不到。

  見到這副如臨大敵的情形,錢鐵心裏麵咯噔一下,立馬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不過此時已經騎虎難下,他也隻能夠硬著頭皮下轎,忐忑不安的走進總督府大堂。

  行轅大堂正中間坐著一位身材瘦削,身穿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滿臉都是褶子的小老頭,左右兩旁分別侍立著一位軍官和一位穿著從六品補子的文官,兩個人都很年輕。不用問,中間這位就是來接替他的新任總督王軾,錢鐵戰戰兢兢上前施禮

  “下官錢鐵參見新任雲貴總督。”

  “你就是錢鐵?”王軾問道。

  “正是下官。”錢鐵小心答道。

  王軾鼻子裏哼了一下,扭頭看向一邊,便不再搭理他,正在錢鐵不知所措時,那名年輕的從六品文官上前一步,一揮手喝道“來人!扒去他的官帽袍服,打入檻車,押送進京。”

  “且慢!”錢鐵雖然心虛,但他久經宦海,多少還有些氣勢,硬撐著擺出三品大員的架子,兀自強硬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對本官如此無禮。本官乃堂堂朝廷三品大員,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從六品鼻屎官,誰給你這麽的膽子對本官無禮?你懂不懂規矩,吾乃封疆大吏,沒有聖旨,誰敢拿我?”

  “本官比你懂規矩!”那年輕的六品文官雖然才二十出頭,卻目光銳利,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金牌亮了出來,金牌上寫著“如朕親至”四個字,他狠狠地盯著錢鐵的眼睛說道“看清楚了,錢大人,我乃軍機處廉政公署偵輯科一級檢察官駱文,現在奉旨辦差。你貪墨軍餉危害地方,陷害同僚的事情已經犯了。還不束手就擒!給我拉下去!”

  廉政公署!這四個字猶如一道炸雷,錢鐵渾身一抖,須臾就臉色煞白癱軟在地,竟然已經嚇得屎尿橫流,醜態百出。此刻他心裏很明白,他這輩子算是完了。

  廉政公署是軍機處所轄的一個部門,成立至今還不到五年,他們的職責主要是負責偵輯文武官員貪贓枉法的案件,接受皇帝的直接領導,不隸屬於任何部門,有獨立的偵輯調查權,卻不負責審判案件。有點像後世的檢察機關。五年來,廉政公署很少出手,一旦拿人,絕對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

  至今為止,這個部門已經偵破了十幾個大案要案,至今沒有一次錯漏,沒有一起冤假錯案。他們經辦的每個案子都經得起考察,件件都辦成了鐵案。這個廉政公署從成立到現在,總共才辦了十來件案子,但件件都是潑天大案,可以說專門打的是大老虎。

  那些隱藏的很深的貪汙的官員,隻要聽到他們的名字就聞風喪膽。尤其是這個駱文的名聲,那真是屋子裏吹喇叭——名聲在外。錢鐵也聽說過,此人雖然年輕,工作卻能力很強,而且鐵麵無私,疾惡如仇。

  駱文出生在一個錦衣衛世襲百戶之家,自幼攻讀詩書經傳,他立誌日後如果做官,就要做一個不謀取私利,不諂媚權貴,剛直不阿的好官,因此他自號“剛直”,取其做人要剛強正直,不畏邪惡的意思。如今自己被他盯上了,基本上就沒有翻盤的可能。

  等錢鐵被人拉下去,駱文轉身衝王軾躬身一拜,謝道“下官多謝王總督,這次沒有您的鼎力支持,下官很難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偵破此案。如今大功告成,一百多名案犯已經全部抓捕到案,此事已了,下官也要回京複命了,臨別之前,先預祝大人早日平定西南,還大明邊陲一個朗朗乾坤。”

  “你不用客氣!”王軾他捋著胡須微笑說道,“剛直老弟,中午一起吃過飯再走吧!本官也有事向你討教一二,這幾個月經過你不眠不休的縝密偵查,順藤摸瓜就查出了這麽大一件案子,整個雲貴官場被你一網打盡。嗬嗬,老夫今個可是大開眼界,還真是後生可畏啊!”

  “不敢當!”駱文抱拳道“懲惡揚善乃下官職責所在,當不得大人的誇獎。午飯這次就免了吧。下官公務在身,實在不敢久留,先行告退了!”說罷躬身一禮,再不多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王軾又好氣又好笑,這駱文是正德五年的新科進士,排名不是很高,隻是個三甲進士,本來是要分配到別的地方去當典吏之類九品小官,不知道怎的就被齊王看中了,親自點名把他安排進了廉政公署,一下子就成了軍機處正八品的書吏,可以說是非常的走運,很多一二甲的進士還沒有他的起點高。

  不過這件事也顯示出齊王看人很準。此人辦事認真,可能是因為出生錦衣衛世家的緣故,特別善於抽絲剝繭,從很微小的線索中查出案件的端倪,可以說是廉政公署裏麵的業務高手。不過這人有些古板,不善於在官場打交道。

  王軾誠心邀請他一起用餐,隻不過是因為他欣賞此人破案的專業手法,想找個機會多交流一下,聯絡一下感情,自己一個三品的封疆大吏,換作別人早就主動靠過來了。沒想到這家夥一點也不給自己麵子,這也太讓人尷尬了!

  想想這次為了破案,自己特意配合破案的需要改變了行程,為他提供了這麽大的方便。這位騷年倒好,臨了吃幹抹淨,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也太那個啥了……

  王軾心裏有些堵得慌,勉強笑著對那名年輕的軍官說道“嗬嗬,王通啊,廉政公署不會都是這樣的愣頭青吧,本官不過想和他親近一下,倒讓老夫碰了一鼻子灰,自討沒趣。此人能夠得到齊王的青睞,本官真是佩服齊王的胸襟寬廣啊!這也忒不通人情世故了……”

  “哈哈哈哈,王大人,跟您說實話,齊王也受不了他!有時候恨不得踹他兩腳。“王通哈哈大笑,調侃道,“您這就受不了了?他就是這麽個德性,這駱文啊在齊王麵前也一樣,齊王也拿他沒辦法,太不合群了。這駱文就是個異類,齊王曾開玩笑對他說駱剛直啊,你就是大明官場上的一朵奇葩,百年難得一遇啊!性格孤僻又不太合群,原則性很強。在官場上,把你放在任何位置上都不合適,甚至可能幫倒忙,太過於剛了!“

  說到這裏,王通忍不住又笑出聲來,繼續說道”齊王曾評價駱文其實特別適合搞科研工作,他非常專注一件事情,肯鑽研下功夫。不過這人做官卻不太適合管理民政工作,尤其是管理經濟。也許肅貪反是駱剛直這一輩子唯一能做好的工作,而且隻有他這種人才能夠做到極致。齊王常說用人是一門藝術!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人盡其才,才能夠發揮他最大的能力。為了肅清吏治,還天下朗朗乾坤,大明需要樹起駱文駱剛直這樣一麵旗幟。”

  “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齊王此話精辟。”王軾捋一捋胡須附和道,然後他目光看向桌上的文案,歎了口氣,說道,“這幫貪官和當地的土司沆瀣一氣,把個雲貴百姓搜刮一空,真是造孽啊!你看看,這些人幹的好事,真是罄竹難書啊。來之前,齊王說過這次平叛,首先要做的是挽回人心。“

  說到這,王軾指指這些文檔,氣憤地說道”這些年來,朝廷沒少在雲貴兩地花銀子呀,對這些土人的政策不能說不優惠。可便宜都被土司們占去了,那些土人根本就沒想受到朝廷的優惠扶持政策。齊王說的對,雲貴這兩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徹底改土歸流,這些個土皇帝必須都拿下,把朝廷好處落實到實處,讓那些窮苦的土人感受到朝廷的恩惠。”

  王通皺著眉頭說道“大人,這樣做的話,恐怕那些利益受損的土司絕對不會束手就擒,肯定會煽動不明真相的土人,發起更大的叛亂,如果短期內不能夠平定西南,您的壓力可就大了。”

  “嗬嗬,不用擔心。“王軾微微一笑,說道,”老夫已有了計較。按照這邊的規矩,本官上任後都要大擺筵席這些士司,這些人不是常常向朝廷討要好處嗎?老夫這次就用好處吸引他們來,咱們來個請君入甕。前提是你王將軍要盡快平定米魯叛亂,將這些帶頭鬧事的人繩之以法。界時本官就可以借他們的腦袋殺雞儆猴,挾土司土官為質,強行推動改土歸流。”

  “放心吧,大人。“王通信心滿滿地說道,”剛剛收到的電報,平叛的幾路大軍已經隱蔽運動到位,隻等確定米魯、阿保這些叛軍首領位置,就會發起總攻。我們是山地部隊,翻山越嶺不會比這些土人差。他們跑不了!”

  “這就好!隻要王將軍能夠做到除惡務盡,老夫就會在短期內安定西南,不負皇上的重托。”王軾一拍案幾,信心滿滿的說道……

  新總督上任這些日子以來,普安縣城街麵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新軍士兵,以前的衛所軍隊全部被繳械後,勒令不準出營滋事。

  隨後,王通親自率領軍法官以及憲兵部隊,開始清理本地衛所中的貪官汙吏,一一清查衛所官員侵占田產,發還給那些士卒,同時又對衛所原有的軍隊淘汰老弱,開始整編和重新安置。

  為防萬一,預防有人狗急跳牆,王軾臨時又從湖南軍分區調撥五千兵馬前來駐紮守護,把個普安保護得鐵桶一般。普安城內人口驟增,倒是比平日鬧熱得多。街上居民長期受戰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嚇大了膽。

  因此每次新總督出行,這些人都想一睹新總督風采,街邊上值崗兵士的身後,三個一堆五個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駐足觀看。王軾自來到普安後,就注意到自錢鐵在這裏設立雲貴總督行轅以來,由於原來的衛所軍士軍紀鬆弛,騷擾百姓的事屢有發生,白吃白喝明搶暗偷的現象已是司空見慣。

  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隻好忍氣吞聲關門關店。因此,當地百姓對官軍的痛恨甚於土匪,這也是米魯的叛軍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

  王軾雖然隻來了幾天,但在明察暗訪中遇到投訴最多的就是這一類擾民事件。他一來到這裏,首先就是對原來的駐軍進行整頓,恢複了當地的秩序,這一舉動立竿見影,一下子就讓新任總督王軾獲得本地老百姓的好感。

  兩個月後,王軾根據形勢調動廣西、湖廣、雲南、四川官軍共計五萬人,會合整編後的貴州兵,分八路進軍,其中王通親率山地營一路,布置了一個天羅地網。

  五月十一日,山地營前鋒參將趟晟攻破六墜寨。米魯叛賊逃循,乘夜渡過盤江。都指揮張泰等渡江追擊,指揮劉懷等便進軍解安南衛之圍,而曹愷、王通及都指揮李政也各自攻破賊寨。賊回軍攻打平夷衛及大河、扼勒諸堡,都禦史陳金用召來雲南沐家兵抵禦。

  被團團圍在十萬大山裏的米魯、阿保在山地營的圍剿下,東躲西藏,八月中旬,叛賊又逃回馬尾籠寨,官軍聚集攻打更加激烈,當地土官鳳英等臨陣反戈一擊,擊殺米魯,活捉阿保,接下來三個月裏,叛賊餘黨於是被悉數掃平。王軾用兵共五個月,山地營表現格外突出,他們翻山越嶺,連破賊寨一千多座,斬首四幹八百有餘,俘獲一萬三千二百人。

  借著大軍壓境的威勢,王軾將六百多個部落集村並寨,搬遷到土地肥沃的地方,進行了改土歸流,從此取消了土司土官的設置,將這五百多村寨土人編戶齊名後,按戶籍授田同時分發土司浮財,王軾來了一個明朝版的打土豪分田地。這一舉動一下子贏得了民心。

  到了正德八年初,雲貴邊陲大定。見到大明這邊如秋風掃落葉般的攻勢,前些日子,蠢蠢欲動的安南緬甸也消停了下來,再也不敢輕舉妄動。捷報聞於朝廷,正德皇帝大喜,頒旨嘉獎慰勞。

  正德皇帝下旨令王軾協助做好南征前的準備工作,最主要的是維修道路,秘密建設進軍沿途的兵站,為此,朝廷還拔出了大批的錢糧物質,幾支工程兵部隊也被派了過來。

  王通的山地營就此駐紮在普安,留在了本地。正德秘密下旨命令讓他在本地招收各族青壯,擴大山地部隊的編製,王通必須兩年內訓練兩萬人的山地師出來。兩年後,正德皇帝要禦駕親征緬甸和安南,恢複原本的西南六大宣慰司,將其重新納入大明帝國版圖。

  ……

  正德七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首先是廉政公署查處了正德朝最大的貪腐案,因此落馬的官員從上到下三百五十三人,職位最高的非內閣次輔焦芳莫屬,三四品的大佬就有十多位。這件案子在全國引起的轟動不言而喻。

  到了十月份的時候,另一則消息在朝廷內外悄悄的流傳起來,那就是齊王世子過繼給了當今皇上,馬上要成為大明帝國的皇太子了。這消息傳出去以後,其轟動的效應不下前麵那起貪腐案。

  十月三日辰時剛過,皇上在皇極門金台禦幄中升座,每逢三六九例朝,京師中凡四品以上官員待鳴鞭後,分文東武西魚貫入門行叩頭禮,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至於那些級別較低的官員則隻能候於午門之外,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禮,然後北向拱立靜候旨意。

  禦門決事本是常朝舊製,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但今日的例朝氣氛卻大不相同。這些日子以來,有傳聞正德皇帝因為一直無子嗣,已經正式過繼齊王長子朱載康( ),據說今天的大朝會上,正德皇帝將策立這四歲小娃娃為太子,並且將傳詔天下。

  這種事史無前例,無異於平地一聲雷,給本來還算平靜的京師平添了十分緊張。京城各衙門大小官員胥吏,少說也有幾萬人,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得心神不寧。無它,如果真是這樣,兒子當上了太子,作為親生父親的齊王在大明的權勢跟皇帝沒什麽區別,妥妥的就是一字並肩王。

  齊王掌權後,按照他的性格。新學肯定會改變整個大明今後的科舉內容,明年的鄉試肯定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這將直接影響到官員們的家族晚輩的命運。因此,東方剛泛魚肚白時,就有不少官員已來到午門外。

  寅時一到,隻聽得三通鼓響,午門立時洞開。禁軍旗校早已手執新式步槍先行護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自是不容逼視。鼓聲剛停,兩匹披紅掛綠的朝象被禦馬監的內侍牽出午門,在門洞兩邊站好,各把長鼻伸出挽搭成橋。

  此時禦鍾響起,夠級別的顯官大僚肅衣列隊從象鼻橋下進了午門,不夠級別的則留在原地看個眼熱。移時,禮部鴻臚寺官員清點例朝官員人數之後,手持黃冊名簿報了進去。不一會兒,傳旨太監孫彬便來到皇極門外的台階上,尖著嗓子喊道

  “皇上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

  一聽這旨意,在場官員都知道皇上要在京的所有官員一個不落全部到場。這種情形,隻有皇上要宣布重大事情時才會發生。眾官員先是麵麵相覷,接著又都忍不住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聲一片。

  李東陽作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禦幄旁邊,與皇上隻有咫尺之隔。此刻隻見禦幄空空,撐張五把巨大金傘以及四柄大團扇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也沒有登堂入室,看樣子,今天的陣仗很大。

  昨天一整天,他是在興奮與焦灼中度過的。正德皇帝一直沒有子嗣,這已經成了內閣的心病,昨天正德皇帝單獨召見他,表達了他的意思。李東陽是舉雙手表示讚成的,如今大明國力蒸蒸日上,美中不足的是帝國沒有繼承人,這個時代最講究的就是傳承。如今正德皇帝打算立太子,確定了繼承人後,可以確保將來政權可以平穩過渡,對於他李東陽來講,這就是最大的功業,他將因此而名垂青史。

  一個人悶在心裏久了就想說話,李東陽挪步到東簷柱前,這裏是大九卿例朝序立之地,隻見英國公張懋、定國公徐光祚、戶部尚書梁儲、兵部尚書楊一清、刑部尚書費宏、工部尚書靳貴、都察院左都禦史蔣冕、左副都禦史劉宇、東閣大學士毛紀,這些京師一等衙門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看見李東陽過來,紛紛作揖相見。

  這幫子九卿裏頭,除了英國公張懋和定國公徐光祚是世襲勳戚另當別論,開科進士薦拔官員裏頭就梁儲與蔣冕兩人的資曆最高,兩人同是廣東人,且都是不阿附權臣的德高望重之士。李東陽走過來,首先便與他們寒暄。

  李東陽笑盈盈對梁儲說“叔厚兄,前些時聽說你寫了草書《小門深巷巧安排》卷軸,在士林中頗為流行,我一直說過來看看,卻還未曾見得。”

  梁儲拈須一笑,答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九,已是行將就木之人,總想的給後人留下些什麽,琢磨來琢磨去,這才寫成一劄草書《小門深巷巧安排》,純粹是自娛自樂,沒想到竟在士林中傳得沸沸揚揚,連首輔大人都知道了,實在讓老夫有些慚愧。“

  李東陽本隻想尋個話頭道個開場白,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卻不成想引來梁儲這番一本正經的回答。他並不想就此攀談不去,但又不得不敷衍,瞥了一眼仍是空空如也的禦幄之後,又勉強笑道“聽說梁公的幼子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帝國行政大學經濟管理係,叔厚兄後繼有人,何愁不會光大門楣,不穀可是羨慕得緊哦!”

  “哪裏哪裏,犬子這才剛剛起步,以後是否有所作為,還得看他將來的造化。不過這新學嘛,尤其是那策《政治經濟學》,老夫看了犬子的教材,也覺得甚是有趣,很多經濟上的問題,讀過這本書以後,兩下一對照,頓覺茅塞頓開,的確是門高深的學問啊!”

  “叔厚兄所言極是,這的確是門學問,”站在旁邊的蔣冕這時插話道,“在下也隻讀了一遍,便感觸良多。以前的程朱理學的確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新學確有可取之處啊。說句實話,不管是新學還是程朱理學,隻要繼續科舉,畢竟還是讀書人的事情。老夫實在想不通,有些人怎麽就轉不過彎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哦,對了,賓之兄,皇上真的已經下決心了。”

  蔣冕說著說著,突然話題一轉,繞到立太子的事上,李東陽有些錯愕,但他還是微笑著點點頭。蔣冕頷首捋須笑道“這可是百年大計呀!皇上英明!如今國力蒸蒸日上,大明帝國有了儲君,人心更加穩定。這輝煌的盛世能夠延續更久一些,首輔大人輔佐兩代皇帝,助陛下開創盛世,這青史之上當仁不讓必為首功!淩雲閣第一功臣,好生讓人羨慕啊。”

  此言一出,憋了好久的李東陽頓時心花怒放,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剛想答話謙遜幾句,話還沒出口,忽聽得殿門前叭、叭、叭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高亢的喊聲

  “皇……上……駕……到……”

  傳旨太監的嗓子經過專門訓練,這三個字似吼非吼,卻悠揚婉轉傳到午門之外。刹那間,從午門外廣場到皇極門前禦道兩側以及金台禦幄兩廂簷柱間,近千名文武官員嘩啦啦一齊跪下,剛才還是一片嘰嘰喳喳竊竊私語的場麵,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說也奇怪,陽光恰好也在此時升了起來,皇極門門樓上覆蓋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跪著的眾位官員頭也不敢抬,隻聽得一陣篤、篤、篤的腳步聲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著聽到有人說道

  “眾卿平身!”

  跪在前麵的李東陽抬頭一看,隻見正德皇帝已經高居禦榻上,左側站著一個身穿小小龍袍、粉雕玉琢的稚齡孩童瞪著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下麵,他小小年紀卻神態鎮靜自若,目光堅定,根本沒有同齡小孩的那種膽怯和害怕。

  大殿裏的文武百官看到這副情形,立馬明白了傳言屬實,皇帝果然是要在今日大朝會上冊封太子,正式立儲君了。頓時下麵小聲的議論起來,整個大殿裏嗡嗡嗡的聲音響成一片。正德皇帝看著鎮定自若的朱載康( ),滿意的點點頭,伸手拍拍他的小肩膀,然後衝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微微點頭。

  李榮見了,心領神會立刻捧出聖旨,臉上閃過一絲微笑,抬手指了指朱載康,又大聲喊了一句

  “有請秦王朱載康出班,快上前接旨。”

  秦王就是朱載康目前的封號,他和他的弟弟一出生,就被正德皇帝封了親王,大寶是秦王,小寶則被封為遼王,都是一字的親王,不僅如此,如今就連還在繈褓中的小佩佩也被封為曹國公主,甚至有了一塊封地。由此可以看得出來朱厚照對這幾個孩子是如何的喜愛,可以說是恩寵有加,視若己出。

  朱載康衝著正德皇帝躬身行禮,然後鎮定自若地走下丹陛,行禮如儀,一板一眼的行完朝拜大禮,然後膝行向前幾步,口中大聲說道

  “兒臣朱載康接旨。”

  聽到“兒臣”兩字,正德皇帝的臉上笑開了一朵花,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睛裏隱隱竟然有了些淚花。李榮看著朱載康一板一眼的動作,心中暗暗讚歎,這小娃娃果然是天生貴胄,如此的與眾不同。待他行禮完畢,李榮雙手把那黃綾卷軸聖旨展開,朗聲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自朕奉太上皇遺詔登基以來,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緒應鴻續,夙夜兢兢,仰為祖宗謨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慶,端在元良。朕疾患固久,久無子嗣,為江山社稷計,過繼齊王長子載康為皇子,實乃順應天命。

  皇子朱載康( ),為宗室首嗣,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江山社稷,庶政千頭萬緒。朕思一日萬機不可久曠,宿夜無眠,身心俱疲,實感精力不濟。茲命齊王持璽升文華殿,日常分理庶政,輔朕撫軍監國。百司所奏之事,皆可先啟齊王預決之。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正德七年十月初三。欽此。

  李榮讀完聖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黃綾卷軸雙手遞到朱載康手中,大寶恭恭敬敬的接了過來。隻這一個動作,在場的所有官員都明白,朱載康接過聖旨的這一刹那,他就成為了這個帝國的儲君。這一變化來得太突然,以致很多不知情的官員都茫然不知所從。隻聽李榮彎腰扶起大寶,小心翼翼地護送著將上丹陛,然後中氣十足的宣布

  “皇太子已就位,眾臣參見!”

  李東陽率先出班,舞之蹈之後,隨即叩見太子,眾大臣紛紛隨著首輔李東陽大袖飄飄,舞蹈禮儀,誦讀頌詞。最後整個皇極門外拜倒一片,最後眾人齊呼

  “臣等叩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卿家免禮!”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上麵響起,聲音顯得穩重而平靜。眾人這才紛紛起立,李東陽微笑著率先上前祝賀朱載康,眾臣也紛紛見禮,這小小人兒便帶微笑,始終應付自如,讓人嘖嘖稱奇。這時候才有人注意到,自始至終,另一位主角齊王都沒有出現在現場……

  這一夜,整個紫禁城張燈結彩,焰火不斷,把這座皇京城變成了一個不夜城。

  第二天正午時分,一隊刀明槍亮的緹騎兵押著一輛破舊的牛車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宣武門。車上亂七八糟堆滿了箱篋行李物件。車前沿上坐著一對形容憔悴的翁媼,一看卻是狼狽不堪的原次輔閣老焦芳夫婦一行。

  自從錢鐵案發後,受到牽連的焦芳便被錦衣衛軟禁在家中,他的兒子焦黃中由於收受賄賂,被罷官免職下了詔獄,而焦芳卻遲遲未作處理,這幾個月來,焦芳困在家裏麵一直惶惶不可終日。

  昨日皇極門大朝會後,緹騎兵就上門宣旨,要把焦芳夫婦倆押送回老家,隨即就把焦府所居的那條胡同戒嚴了,一應閑雜人等都不準進去,這也是皇帝的意思,念在焦芳跟了自己多年的情分上,沒在追究他的罪行,隻是讓他致仕回鄉,算得上是網開一麵了。

  這場雲貴總督貪腐案,牽扯的官員很多,從朝廷到地方查出了三百多名官員與此案有關,更不用說雲貴地方上,基本上是沒有一個官屁股是幹淨的,貪腐的總金額超過了六百萬銀元,可以稱得上是正德第一案,光是判處斬立決的就不下三十人,首犯錢鐵最慘,朱厚照直接讓人將他貪墨的一百八十萬銀元,一層一層壓在他的身上,就這樣活活的把他壓成了人幹。

  正德皇帝接下來使出雷霆手段,趁機整頓了一番吏治,清楚了一些貪贓枉法的官員,清理了大部分積壓的案件,由此朝廷的風氣頓時一變,連辦事效率都提高了很多。至於焦芳,朱厚照還是比較念舊的,他並不太討厭焦芳,因為這人實在很好用。

  不過為了整肅吏治,正德還是搋了他的官職,之前還撥了一隊緹騎兵把焦芳看管起來。緹騎兵隸受錦衣衛管轄,專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責,平常就飛揚跋扈氣焰囂張,如今奉了聖旨,更是吹胡子瞪眼不可一世。

  焦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裏也都是昂頭三尺,頤指氣使慣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嗬斥,一時間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團,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仆婢,趁著混亂紛紛竊取主人的細軟斧資作鳥獸散。隻苦了忠心耿耿的焦忠,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管得住這個管不住那個,急得像隻沒頭蒼蠅,屋裏屋外躥進躥出不知該忙些什麽。

  今日天一亮,緹騎兵就把大門擂得山響,要焦芳急速起程回河南老家。焦忠倉促之間隻雇到了一輛牛車,胡亂裝了一些行李,把主子焦芳老兩口攙上車,就這麽倉皇上路了。

  雖然牛車盡可能揀僻靜道兒走,沿途還是有不少的人趕來圍觀。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師的平民百姓,消息都特別的靈通,知道這焦芳是因為貪腐案下的台,是天底下最大的貪官。

  正所謂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老百姓是最恨貪官的。這一路上,焦芳耳邊都是破口大罵和詛咒之聲,有些老百姓紛紛把臭雞蛋,爛菜葉爛泥扔向牛車。

  還沒走出多遠,焦芳夫婦倆已經是滿身散發著臭氣,狀若乞丐,焦芳自考中進士後,仕途順利,一直是高高在上。他何曾受過如此羞辱,心中又悔又恨,想到淒涼處,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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