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聞京察輿情洶洶
  朱厚煒的信很長,主要內容是三個方麵,第一就是解決國內貨幣不足的問題,朱厚煒建議和葡萄牙人發展貿易,懇請朝廷在淡馬錫成立市泊司,用絲綢和瓷器與西班牙人交換白銀,鑄造成銀幣,到適當時機費兩改元,統一貨幣,而且要把這種貨幣變成國際貨幣。

  第二方麵發展與東南亞各國的貿易,用外銷版的軍火以這些國家與交換農產品,解決國內糧食不足的問題。在山東建立常平倉,和災害應急部門。可以增強國內抗災能力。同時又可以加深與這些藩國的關係,通過軍火貿易,對這些國家施加影響。

  第三鼓勵皇室宗室出海謀生,現在海外有很多尚未開發的島嶼,可以將宗室實封到海外,前期朝廷予以一定的扶持,盡量控製這些戰略要地。朱厚煒表示自己會全力以赴幫助這些宗親在海外立住腳。

  這封詳細介紹了後世一些對外經濟手段以及國與國之間交往的原則和指導思想,介紹了如何利用國際貿易彌補國內不足等手段,同時建立華夏文明圈的設想,一一都有所陳述。新穎的觀念,超前的設想,縝密的計劃,讓李東陽大開眼界,自歎弗如。

  朱厚煒的來信,得到了弘治皇帝和李東陽的重視,兩個人都是如獲至寶。在朱祐樘的授意下,李東陽組織內閣成員和鴻臚司認真的討論了這些計劃的可行性。

  登萊也派來衛王府左長史周務、主薄兼四海商行大掌櫃葉良輔、典薄鄭庚討論登萊與朝廷的合作方案,簽訂合作協議。

  沒辦法,朝廷現在對與外國發展互補性商貿,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如何籌備市泊司,製定海關政策,發展對外貿易基本上是菜鳥,隻有登萊經過這些年培養的專業團隊,才具備實際操作經驗。

  弘治二十一年八月初五,來自爪哇、天方、阿丹、真臘、蘇祿等地十一個國家的使團進京覲見弘治皇帝,這些使團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而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這次對使團的接待,卻以雙方簽訂互補性貿易合作協議為主。負責接待工作清一色都是來自登萊的官員為主,鴻臚司反而成了配角。

  與此同時,遠在南亞次大陸的大明遠洋艦隊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首先他們獲得了二十萬比索的白銀賠償金,在科倫坡與葡萄牙人簽訂了雙方的貿易協議。

  葡萄牙人雖然賠了錢,丟了麵子,但也並不虧。他們除了黃金和白銀,還用馬匹等牲畜以及印度棉種和棉花等特產換取了三艘戰艦上所攜帶的絲綢和瓷器。這些貨物運回歐洲,絕對是暴利。印度的葡萄牙人將會賺得盆滿缽滿,不僅可以挽回前麵的損失,反而會贏得巨額利潤。再加上又開辟了一條新的商路,這真真切切是一次雙贏。

  與此同時,朱厚煒還和錫蘭的科提王朝巴拉格勒姆巴呼八世簽訂了通商條約,尤其是以軍火貿易為主,將大批的火繩槍,火炮銷售給科提王國,將這個國家最精銳的禦林軍武裝起來,並派遣了教官指導他們訓練。

  這一舉動,立刻贏得本來就與大明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科提王國的友誼,同時為了抵抗葡萄牙人和其他歐洲人的入侵,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與此同時,大明不僅在斯裏蘭卡島獲得了卡巴蘭港的九十九年的經營權,朱厚煒還在港口附近獲得了一塊領地作為回報。

  科提王巴拉格勒姆巴呼八世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長期能得到軍火的供應,幫助科提王國訓練軍隊。這一點要求,朱厚煒非常痛快的答應了,承諾下一支艦隊將為他們帶來足夠的軍火和教官,雙方還為此簽訂了國防合作協議。

  弘治二十一年八月,賺的盆滿缽滿的朱厚煒艦隊根本無法再繼續後麵的航程,沒辦法,現在船已經裝不下了,而且彈藥也不足夠。考慮到實際情況,朱厚煒隻好遺憾的決定返航。

  八月三日,在科提王巴拉格勒姆巴呼八世領著文武百官依依不舍的歡送下,遠洋艦隊告別了卡巴蘭港,踏上了歸途。

  都說歸心似箭,離開登萊已經整整五個月了,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大海上趕路,很多時候還處於生死邊緣,基本不是作戰,就是遠航,船員們都到了忍耐的極限。

  一聽說要回家了,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齊心合力的結果就是一個字兒,快!從卡巴蘭港到淡馬錫星堡港隻花了十五天,看到這裏一切安好,城堡也開始有了雛形,朱厚煒非常興奮。

  休整三天之後,又從馬六甲跑了,這次真是順風,還沒趕上什麽惡劣天氣,九月二日淩晨就看到了劉公島軍港那個標誌性的燈塔,所有的船員都大聲歡呼起來,很多人還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半年的時間,行程一萬五千多公裏,打了三場仗,探索了一條海上絲綢之路,在沿途獲得了三個永久補給點和領地,聯係到一大批固定的客戶,完善了通往錫蘭的海圖,打開了軍火貿易市場,為創造中華文明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趟遠航可算是收獲頗豐。

  朱厚煒穿越九年多以來,頭一次為自己感到特別的自豪,覺得自己真的已經在這個時代幹出一番事業來。有了這條航線、有了這些經過磨礪的水手,不管歐州人多囂張,有了強大的大明海軍,華夏文明都將處於不敗之地了。

  下麵要做的是琢磨如何去幫著慢慢改造這個時代的大明讀書人,把科學思想融入儒家文化,逐步把登萊模式向全國逐步推廣,打造一個真正的盛世大明。但是要達到這個目標,他心裏沒譜,這是一條前人從來沒走過的路,隻能夠摸著石頭過河。他隻是一個穿越者,而不是個神。

  站在甲板上,遠遠眺望燈火通明的衛王城、那濃煙滾滾工業區、火星四濺的工廠、籠罩在夜色下的新型農場,還有那些正在從大船上往下卸貨的貨物、站在碼頭上等著自己當水手的親人回家的本地居民,那淚水和歡笑,讓這一切看起來是那麽的溫馨,是那麽的寧靜和祥和。

  朱厚煒暗暗給自己鼓勁,隻要自己能建設多幾個登萊特區,就會在潛移默化中,改變這個時代。事實勝於雄辯!不管現在內心是讀書人如何的頑固,但向往美好生活都是人的本能。

  所有的變化終將會影響到他們生活方方麵麵。這些人不過是曆史這輛車上的一員罷了,自己如果連儒學的根基都改變了,生活方式都改變了,何況是善於學習的儒家,他們自己就會發生改變。

  ……

  弘治二十一年八月初五,節令已到仲夏,廣袤的華北平原已是暑氣蒸人。梁儲喝罷早粥,已經渾身是汗。他更了衣,剛準備吩咐備轎前往吏部當值,管家忽然來報”老爺。禮科給事中李良求見。”

  梁儲皺皺眉頭,心裏暗忖“大清早不去六科廊點卯,跑來見我做甚?”

  於是答道“梁安,都啥時候了,哪還有工夫見客。”

  管家梁安因得了李良的賞銀,故替他說話“老爺啊,這李大人已經來過三次了,都因老爺在會客而沒有見成,再說他是您的鄉鄰,傳回家鄉恐怕不太好聽。再說這李大人說,他隻跟老爺說幾句話,不會耽誤多少工夫的。”

  “行了,哪那麽多廢話。那就讓他進來吧。”梁儲搖搖頭,不情願地坐了下來。

  這位新近上任的吏部尚書是正統年丙辰科的進士,今年六十七歲。梁儲,字叔厚,號厚齋、鬱洲居士,廣東廣州府順德縣石村人。在朝廷現任的大九卿中,就數他的資格最老年紀最大。

  他成化年間就當上了兵部侍郎,後又改任吏部左侍郎,弘治元年後升任吏部尚書,弘治七年因受萬安案的牽連而致仕。

  弘治八年,劉健接任首輔時又被召回,這期間因吏部尚書已經被劉健兼任,梁儲改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俗稱天官,大九卿中排在第一。由吏改兵,對梁儲來講就有點貶的意思。

  好在劉健有心計,向皇上建議讓梁儲掛吏部尚書銜而職掌兵部,這樣既照顧了梁儲的麵子,自己又不失吏部的權力。雖然劉健覺得這主意兩全其美,但梁儲心裏頭總還是有點疙疙瘩瘩。

  這次李東陽調整六部人選,又讓梁儲回去執掌吏部。盡管梁儲對李東陽讓他官複原職心存感激,他還是打算上書皇上請求致仕。他這也談不上是意氣用事。一來這樣可以表現他避官去利的士林氣節;二來他也的確感到自己和李東陽的理念不同。在李東陽手下當這個“天官”有些力不從心。

  但他的折子被皇上朱祐樘打了回來,請求不允,李東陽也多次和他溝通,他也隻好硬著頭皮上任。打從到了吏部,梁儲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來使。倒不是他願意這樣做,而是情勢所然迫不得已。

  自打他當了吏部尚書,每天無論是在衙門裏還是在家中,前來拜望的人絡繹不絕。有的人來攀鄉誼,有的人來認座主,更有甚者來討要他的墨寶,請教治學之道,都讓他煩不勝煩。

  他心裏很清楚,這些都是幌子,來訪的官員其真實目的都是來打聽虛實尋求保護的。特別是皇上例朝宣布即刻實行京察之後,梁儲家的門檻差不多要擠破了。

  這樣過了兩天,梁儲實在難以招架,幹脆就下了謝客令。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門緊閉,任什麽人也不見。話是這樣說,仍有人挖空心思削尖腦袋要見他。譬如這個李良,一大早跑來守門墩,硬是讓他逮著了機會。

  管家把穿戴齊整的李良領進客堂。他是在上衙的路上先折來這裏的。天氣很熱,加之又在日頭底下曬了一會兒,這個大胖子科臣已是前胸後背都漬出了汗斑。

  此時見了梁儲,他也顧不得揩汗,納頭便拜。梁儲欠欠身子算是還禮,抬手讓李良坐下,問道

  “大清早的,有甚急事?”

  李良與梁儲同是廣東老鄉,沒有這一層扯得上的關係,李良也沒有理由死乞白賴地求見。他知道時間緊,也就不繞彎子,單刀直入答道“厚齋先生,晚生是來求救的。”

  “求救?”梁儲一驚,問,“你怎麽了?”

  李良一臉的晦氣,抱屈答道“前幾日例朝,卑職的六科廊同僚都聽了聖旨,要舉行京察,回衙來大夥兒一議論,都覺著這是新任首輔李賓之的好主意。厚齋先生你也知道,咱們這批科臣都是劉首輔提拔的,根本不讚成新學那一套。為了維護朱子儒學正統,咱們沒少彈劾李賓之,他恨不能把咱們一個個都生吞了。哼!這一回,他就可以借皇帝之手,把咱們一鍋端收拾幹淨了。”

  梁儲看李良緊張的樣子,詰問道“你聽到什麽風聲了?”

  “你難道不知道?現在外頭都在傳,新首輔要把劉閣老的故舊門生一網打盡呢。”

  ”胡說八道!這都是捕風捉影,你堂堂一個禮科給事中,有沒有腦子?也信這些個謠傳?”梁儲一捋長須,生氣地申斥。

  “厚齋先生,六科廊的人並不見得個個都是些呆腦瓜子吧?種種跡象,叫咱們不得不信啊!”

  “介之,你一口一個咱們,究竟代表誰說話?”

  “實不相瞞,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與厚齋先生同鄉,因此攛掇著讓咱來找您。”

  李良覥著臉,一把折扇呼呼呼搖個不停,看他那副樣子是焦急、憤懣、惶恐與卑瑣都交織在一起。粱儲雖然打心眼裏瞧不起,但對李東陽熱捧新學的做法更談不上什麽好感。他心裏頭一直替劉健忽然丁憂去職感到遺憾。愛屋及烏,因此對李良也微微動了惻隱之心,遂嘟噥一句“即便是這樣,你找我又有何用?”

  李良答“咱們言官們商議,現在滿朝文武,最能說公道話的隻有您厚齋先生與謝閣老兩人,你們兩位大人出來說話,新首輔不敢不聽。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員的京察也由你們倆主持,這或許就是咱們科臣趨吉避凶的正途。”

  “哦,此話怎講?”

  “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厚齋先生能奏明皇上,咱們的京察改由吏部與都察院主持。”

  李良此話事出有因,六科言官,論其秩隻有六品,但其支俸卻按四品待遇。如果按其官職,他們的京察倒是應該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但按其俸祿,他們的京察就要升格到皇上直接處置了。

  李良他們擔心直接麵對皇上,李東陽就可以上下其手從中尋釁公報私仇;如果交由吏部和都察院來進行,有梁儲和謝遷兩位無偏無黨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從中斡旋奧援,局麵或許還有可救之處。梁儲久涉朝政,對科臣們這一請求的真正動機自然是透透徹徹地明白。

  他笑了笑,說道“這恐怕不行。六科廊言官的京察,曆來都是由皇上主持,這是祖製,恐怕這次也不能例外。”

  “那,厚齋先生豈忍心看咱們成為砧上之肉?”

  “嗬嗬,你們想的太多了!沒有這麽嚴重吧。你們對新首輔可能還有誤解,他提出京察豈是為了公報私仇排斥異己?時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與你閑扯。”

  梁儲說著就起身吩咐備轎。李良本希望能看到梁儲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可是這老頭子說了幾句油光光兩不挨邊的話,讓李良既感到有點希望又覺得不踏實,時候又不早,他隻得怏怏告退。

  卻說梁儲乘了八人大轎,從他所居的文元巷出來,大約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東長安街。這時候卯時已過了多半,大街上車迎轂擊熙熙攘攘正是熱鬧時候。天官出行雖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怎奈路上人多還是快不了。

  梁儲心平氣和,倒也不催促,索性放了轎簾閉目養神。眼睛雖是閉上了,心神卻不能養。他一門心思還在想著李良的話。自四天前皇上例朝當庭宣布即刻實行京察,這些時應天、順天兩京各衙門已是亂成了一鍋粥。

  說它亂,並不是表麵上那種能夠見得到的嘈嘈雜雜鬧鬧哄哄的局麵。事實上較之以往,衙門裏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點卯之後,官員們便三個五個紮堆湊在一起雲天霧地吹大牛。

  從某大臣上朝也舍不得脫下馬尾裙到某親王吃海狗腎鹿鞭吃成了癆病;從尼姑偷漢子的絕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領,逮著什麽諞什麽,一諞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丟在了一邊。

  現在卻不一樣,官員們不管有事無事,都在自己的值房裏正襟危坐,既不串門,也不交頭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緊衙門裏當值的顯官,往日裏神氣得不得了,見了人像隻大肥鵝一樣頭昂到半天,如今也縮了氣兒軟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臉菩薩。

  這一切變化,皆因京察的聖旨既出,兩京官員無論大小都得考慮自己的升降去留。在這關乎前途命運的非常時期,誰能不著急?誰又還有閑心插科打諢說笑話?

  連前些時因王守仁講經筵”四民平等”的演講引發的風波,也似乎銷聲匿跡。本來許多官員們大發牢騷,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動想鬧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頭說的亂,是亂在兩京官員的心裏頭。究其因,官員們的慌亂主要是心中沒有底。

  誰都知道皇上並不直接參與京察具體過程,真正決定眾官員命運的還是新任首輔李東陽。這種情勢下,針對李東陽的各種各樣的猜測紛紛出籠不脛而走。

  譬如新閣老禮部尚書焦芳與掌院都禦史劉宇的擔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聳聽者,梁儲都不知聽了多少。因為兩人儒學理念上的不同,梁儲與李東陽並無深交,但畢竟同在朝中多年,特別是在前兩年任兵部尚書期間,與內閣中分管戶部和兵部的李東陽有著較多的接觸。

  他對李東陽的深沉練達的行事風格還是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他雖然不敢保證李東陽不會利用京察排除異己,但他更認為李東陽這一舉措有其更為深遠的意義。在這一點上,不僅僅是他,兩京稍有資曆的官員都應該清楚。

  話要說回到弘治十一年,剛入閣不到半年的李東陽在當時內閣四名輔臣中位居末次,就向弘治皇帝上了一道《整肅綱紀六事疏》。

  開篇就講“近來風俗人情,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有積重難返之幾,若不稍加改易,恐無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誌。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謹就今之所宜者,條為六事,開款上請,用備聖明采擇”。

  接著,李東陽便從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等六個方麵全麵係統地闡述了自己的施政綱領,希望皇上能夠“審時度勢、更化宜民”。

  從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麵推行改革,改變自正統、成化兩朝積留下來的吏治、法令不行、國庫枯竭、武備廢弛,豪強勢力大肆兼並土地,農民破產,民不聊生的嚴重局麵。

  在這篇洋洋萬言的《整肅綱紀六事疏》中,李東陽對撥亂反正弘治皇帝充滿了期望。他惟願弘治皇帝能夠像成湯那樣做一代英主明君,他自己也做好了準備當一個輔佐成湯成就霸業的伊尹。

  但這隻是他一廂情願,當時他還沒有獲得弘治皇帝的絕對信賴,同時李東陽前麵還有劉健、馬文升、劉大夏、謝遷等素有名望雍容進退的老臣,所以,一切大權還輪不到他這位當時年僅五十歲的末輔作主。

  鑒於這些原因,弘治皇帝收到《整肅綱紀六事疏》後,隻是敷衍式的嘉獎。他的朱批“覽卿奏,俱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懇,該部院看議行”,隻是一紙空文,國家政治局麵依然是水行舊路沒有多大改變。但是,李東陽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氣餒。

  當伊尹霍光這樣的名臣良相是他畢生的政治抱負,他繼續兢兢業業,一如既往地以超乎常人的忍耐等待機會的出現。

  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今年初,劉健丁憂致仕,李東陽在雲台問對後,終於榮膺閣揆之職,把握住這次一展抱負的機會。

  ……

  梁儲迷迷瞪瞪這麽一路想來,忽然感到轎子緩了下來,睜眼一看,隻見轎夫們正在磨轎杠準備折向吏部衙門所在的富貴街,他趕緊蹬了一下轎板,掀簾叫道“不要磨了,徑直去內閣。”

  聽說梁儲乘轎來訪,李東陽趕緊丟下手頭事情,走到內閣門口迎接。梁儲是那種表麵謙和內心倔強的人,劉健任首輔期間,他竟沒有到內閣一次。

  有關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議,實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劉健屈駕到兵部會議。好在兵部一直由當時的內閣三輔劉大夏分管,劉健也省了許多尷尬。

  那時候,李東陽雖然官職上比梁儲高,但梁儲是老資格,無論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在梁儲麵前總是表現謙恭,每次相見都執晚生禮,可比當年劉健霸道又目中無人要強多了。梁儲表麵上不說什麽,內心中對李東陽卻有著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他就不會親自來內閣拜訪。

  粱儲在內閣門口下轎,李東陽快走兩步迎了上去,抱拳雙手一揖說道“叔厚兄,天氣酷熱,您怎麽來了?”

  梁儲拱手還了一禮,答道“賓之,心裏頭窩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傾吐傾吐。”

  不說商量而是說傾吐,細心的李東陽聽得出梁儲既要擺老資格,同時也把他當朋友看待,於是很給他麵子笑道“嗬嗬,叔厚兄,何必這麽麻煩。您有事,叫人知會一聲,仆也可以去吏部嘛。”

  梁儲很是受用,但也沒有當真。他搖搖頭,既是誠懇也是調侃地答道“嗬嗬,這如何使得。你如今已是首輔,老夫怎能倚老賣老,失了朝廷的規矩呢?”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了李東陽的值房,在會客廳裏,李東陽把正座讓給了梁儲,自己打偏坐在梁儲的右首。喝了幾口茶後,梁儲也不繞彎子,劈頭就問“賓之,皇上宣布京察已經幾天了,你都聽到了一些什麽輿論?”

  李東陽答“厚齋先生向來人緣好,且虛懷若穀,一定是知道不少輿情,仆正想聽聽叔厚兄的呢。”

  梁儲快人快語“賓之,輿情對你可是不利啊!”

  李東陽嘴角稍稍扯了一下,笑一笑後平靜答道“哦,竟有此事。仆願聞其詳。”

  梁儲微微皺一皺眉,徑自說了下去“老夫待在官場,已經四十個年頭兒了,親眼見到了萬安、王恕、馬文升、劉大夏、劉健五位首輔的上台與下台。老夫不想在這裏評論他們柄國執政的功過是非,老夫隻想說一點,他們上台時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籠絡人心,這一點幾乎無一例外。

  不說別人,就說你的前任劉健,他這人雖然性格躁急心胸狹窄,但除了整一整對手劉大夏的幾個親信之外,對絕大多數官員,他還是優恤有加。

  對那些當了尚書多年再也無法晉升的老臣,他向皇帝請旨額外頒賜,不是晉為太師就是晉為太傅,這些勳職都是虛銜,但有了這個虛銜,就同你晉升大學士一樣,由二品變成了一品。

  俸祿拿到了頂級,一年多了幾百石糧食上千兩銀子,而且除了本人,還有常例恩蔭子孫,讓他一個兒子免了考試就直接進入官場,當一個中書舍人或太常博士什麽的,這又解決了老臣的後顧之憂。

  這些個策略招數,既無害於朝廷,又有益於官員。因此劉健盡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卻依然能夠穩定政局,開創一呼百應的局麵。

  可是你賓之,剛入機衡之地,所有官員莫不引領望之,側耳聽之,看你賓之有何舉措,能夠讓他們從中得到好處。等來等去,好處沒等到一星半點,卻先是等來了一個講經筵推廣新學,引起了士林朱子門徒的軒然大波。

  這一波還未平息,緊接著又是一個聖意嚴厲的京察,直弄得兩京官員人心惶惶寢食難安。任誰都知道,推廣新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賓之啊,老夫今天來是想勸勸你。你這樣做,豈不是要結怨於百官,把官場變成冷冷冰冰荊棘叢生的攻訐之地麽?”

  梁儲的這一番話,可謂是肺腑之言,雖住了口,兩道吐劍的毫眉卻還在一聳一聳地顯示內心的激動。這老頭兒真是保養得好,說了這半日的話,口不幹舌不燥,精神氣兒還旺得很。

  李東陽聽了這番話,心裏頭很不是滋味。一方麵,他承認梁儲說的話句句都是忠言,這位老臣若不是把他當成朋友,決計不會大老遠頂著毒日頭跑來內閣向他進言;但另一方麵,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議,是大家並不了解他的真正動機。

  梁儲出於情誼前來規勸,尚且聽得出微詞來,一般人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盡管李東陽善於克製自己,心情卻不能不由此沉重。

  沉吟半晌,他緩緩說道“厚齋先生一席話振聾發聵,仆銘記於心,當深思之。但身居宰輔,惟務從命,一應國家大政,總以得體為是,豈敢為保祿位而懷私罔上。昔範文正公當國之時,深患諸路監司所得非人,便拿來選簿一一審視,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筆勾去。

  他的友人規勸道‘一筆退一人,則是一家哭矣,請公筆下留情。’範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個更令人痛心?我既身居宰相,當以天下為公,豈能懷婦人之仁,為一家哭而濫發慈悲。’厚齋先生,範公此等正氣,足以震懾千古。

  仆以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擔負起宰相的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責任。蓋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氣順則陰陽有序。

  天地人之極,人為主,一國之政順與不順,檢驗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順者,官也!如果百官一個個怙勢立威,挾權縱欲,惡人異己,諂佞是親,於所言者不言,於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後果,就是皇上的愛民之心得不到貫徹,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導籲救。

  上下阻隔,陰陽不交,人心不暢,出現了這種局麵,身為宰輔不去大刀闊斧除癰去患,而是如範公譏刺的那樣為博一個虛偽的官心,而盡力推行婦人之仁,那國家之柄廟堂神器,豈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麽!”

  李東陽本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哪怕所說的話挾雷帶火,也隻是一個娓娓道來,讓人感到波瀾不驚。梁儲雖然讚賞李東陽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但對他“婦人之仁”的觀點卻頗不以為然。

  李東陽話音剛落,梁儲就溫言反駁道“賓之,君恩浩蕩無遠弗屆。民有福祉官亦應有福祉。身為宰輔在便利場合下為百官謀點利益,怎麽能說是婦人之仁呢?”

  梁儲振振有詞。李東陽知道這樣爭論下去,縱然十天半月也絕無結果。他遂起身走進裏間案房裏,打開桌上的卷宗抽出兩張紙來,又回到會客廳遞給梁儲說

  “厚齋先生,請你先看看這兩首打油詩。”

  梁儲接過,隻見這兩張紙都是五城兵馬司衙門的文箋,每張箋上都光頭光腦地抄了四句韻文。他先看第一張,上麵寫著”一部五尚書,三公六十餘。侍郎都禦史,多似景山豬。”

  放下第一張,他再看第二張”漫道小民度命難,隻怪當官都姓貪。而今君看長安道,不見青天隻見官。”

  就這麽兩首順口溜,梁儲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沉吟了半晌才問道“賓之。你從哪兒弄來這樣的順口溜?”

  “嗬嗬,這是京郊流傳的民謠!”李東陽笑著糾正,“厚齋先生,大凡國運盛衰,官場清濁,民心向背,都可以從老百姓口頭相傳的歌謠,也就是您所說的順口溜中看得出來。賞其歌而知其民,頌其謠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別置了一個采詩官,讓他采集民間的歌謠,從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為其治國綱領的製訂提供依據,這實在是一個好的傳統啊!”

  經這麽一點破,梁儲明白李東陽為什麽好此一道了。他嘰咕著說“哼哼,這五城兵馬司的劉文佐也是個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輔想要的歌謠。”

  “叔厚兄,您說錯了。這兩首歌謠不是劉文佐弄到,而是仆親耳聽到的?”

  “哦,你在哪裏聽到的?”

  “嗬嗬,這可說來話長了。”李東陽嗬嗬一笑,便講起了去年發生的一段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