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章 牢,你得坐。痛,你也得受
  在高空中飛行了近三個小時,都均斐終於下了飛機。

  雙腳踏在實地上,都均斐感到有點兒眩暈。

  他按著頭,在行李箱旁站了會兒,這才打開手機查看消息。

  手機剛開始,都均斐便收到了沈渝北的喜訊。

  沈渝北:【老二,我結婚了,附圖.jpg。】

  都均斐先是感到突然,接著便覺得意外。

  萬年光棍結婚了?

  都均斐打開圖片,瞧見配偶那一欄寫著帝蓉蓉的名字,才搖頭失笑。

  真沒想到,兜兜轉轉過了這麽多年,沈渝北最終還是娶到了帝蓉蓉。

  感受到襯衫胸口口袋中那張照片的存在,都均斐掏出照片,盯著織月的笑顏,他彎了彎唇。

  十八年過去,他終於也找到了織月。

  一切,都很糟糕,但又沒有壞透。

  這並不是都均斐並不是第一次來成都市。在這裏,都均斐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拍了一部斬獲戛納金棕櫚大獎的現代電影。

  在這裏生活的三個月,他感受到的是成都人民的熱情,以及火鍋的麻辣。

  再入成都,一想到織月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了十多年,都均斐對這座城市,便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愫。

  不知道,在他拍戲的那段時光裏,織月是否也曾遠遠地看過他呢?

  見天色已晚,都均斐壓下心裏的迫不及待,找到了酒店下榻。

  第二天早上,都均斐穿上織月最喜歡的黑色西裝,將胡茬刮幹淨,還將那對淩亂的野眉修成了鋒利的劍眉。

  盯著鏡子裏五官鋒利而英俊的男人,都均斐感到滿意。

  他帶著激動與期待,前往特殊教育學院,去找故人。

  這所學校裏麵,學生多是身體有問題的特殊人。有人眼盲,有人聾啞,有人智力受損,有人精神殘疾,還有一些身體殘疾的學生。

  這是一個無時無刻都讓人感到心情沉重,感到絕望的地方。

  也是一個時時刻刻都能讓人看到希望與拚搏的地方。

  外麵四肢健全的人在喊著要死要活,裏麵身患殘疾的人在努力向上拚搏。

  這地方很神奇。

  抱著一份敬畏之心,都均斐放輕腳步,穿過花叢,來到學校行政樓前。

  在樓下,都均斐遇見了一個男老師。

  他攔住老師,問道:“你好,請問宿舍樓怎麽走?”

  老師停下來,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突然舉起雙手,比了一連串的手勢。

  竟然是個聾啞人。

  都均斐趕緊將自己的問題,用手語翻譯了一遍。

  看懂了都均斐的問題,老師這才回答他:【繞過行政樓,順著公路往前走一段距離,穿過風雨走廊,你會看到宿舍樓。】

  都均斐:【謝謝。】

  宿舍樓共有五層高,樓有些破舊,樓體外牆上,起了許多斑駁的紋路。不過周圍樹倒是挺多,這個季節樹葉剛抽了嫩芽,生機勃勃。

  都均斐站在風雨走廊的盡頭,盯著宿舍樓前正在掃地的女人。

  女人的頭發很短,剪成娃娃頭。她側身對著都均斐,露出來半張臉。

  織月的嘴很小,以前吃小籠包都要全力張開嘴,才能包得住。

  此刻,那雙小嘴抿著,更顯得嬌小可愛。

  織月的皮膚變黑了一些,但五官仍是漂亮的模樣。

  織月耳聾,聽不到聲音,並不知道有人正站在不遠處,貪婪地打量了她許久。

  來之前,都均斐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見織月,與她說說話,帶她回家。

  可真見到了織月,都均斐反而怯了場。

  但他一雙腳像是被釘子定在了水泥地麵上,邁不動。

  織月將垃圾掃成一團,轉身去拿畚鬥裝垃圾。

  她一回頭,便看到身後站著一個高個子的男人。

  那男人穿著黑色的西裝,頭發短得能看到頭皮。

  織月含笑的臉龐,在看到都均斐時,驟然僵住。

  刹那間,織月的眼裏聚起了風風雨雨。

  她很快又低下頭去,假裝繼續掃地。

  都均斐是導演,他擅長用鏡頭去捕捉每一個人最細微的情緒反應,沒有人會比他更能理解人的眼神所傳達出來的內容。

  剛才,織月看到自己的那一眼,分明是充滿了愛恨不能,與痛苦不舍。

  都均斐心裏產生了一個想法——

  她認得自己!

  她根本就沒有失憶!

  可她沒失憶的話,當年為什麽不肯告訴警察她的身份?這些年裏,為什麽不肯回來找自己呢?

  答案,都均斐不敢深想。

  都均斐垂在腿邊的雙手蜷縮了幾下,才鼓起勇氣,邁開長腿,朝織月走近。

  織月專心掃地,連地上的螞蟻都數清楚了。

  這時,一雙鋥亮的皮鞋,闖進織月的視野裏。

  織月的笤帚,在都均斐的鞋尖前停下。

  她不得不抬起頭來,用迷茫地眼神盯著都均斐。

  織月用胳膊夾著笤帚的手杆,她用手語比劃道:【先生,你是哪位學生的家長嗎?你的孩子叫什麽?】

  都均斐盯著織月看了半晌。

  他伸出雙手,緩慢地,比劃道:【我是一名監護人,我來這裏,是要找我養大的孩子。】

  織月看懂了他意思,沒反應。

  都均斐又比劃道:【她叫織月,林織月,今年35歲。】

  【十八年前,我弄丟了她。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

  都均斐停下來,無聲地注視著織月。

  織月牽強地笑了一下,她比劃道:【我們學校,沒有這樣的學生。】

  都均斐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

  他又告訴織月:【我這裏,有她的照片,你幫我看看,你有沒有見過她?】

  都均斐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來。

  那照片很舊了,照片的膠已經變了色,上麵人像的衣服已經斑駁。但兩個人的模樣,卻還很清晰。

  織月接過照片。

  低頭,便看到了一個少女,和一個成年男人。

  少女穿著紅色娃娃領裙子,與個子高高的男人站在一起。

  少女笑著,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一雙眼睛,顧盼生輝。

  而那個男人,生得有幾分痞氣,眼裏總彌漫著幾分散漫不正經的笑。

  拍照時,少女的腦袋下意識朝著男人的肩膀靠了靠,可見,少女是依賴那個男人的。

  織月認得那個少女。

  那是年少時候的她自己。

  織月捏著照片的手,微微變緊。

  都均斐戳了戳織月的手臂。

  織月這才抬頭,表情複雜的看著他。

  都均斐比劃起手勢來。【你認識她,對不對?】

  織月咬著唇,沒說話。

  都均斐:【織月,我是哥哥啊。】

  織月苦笑了一下,她告訴都均斐:【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你怎麽證實我們之間的關係?你必須讓我相信你。】

  都均斐想了想,他伸出左手,輕輕地放在織月的腰腹上,他比劃道:【這裏,有一個攝像機紋身。】

  當年,織月暗戀都均斐卻不敢表白。

  那時候,都均斐最愛擺弄他的攝像機,織月便悄咪咪的在腹部,紋了一個攝像頭。

  都均斐無意發現後,還罵過她一回,認為她變壞了,不聽話了。

  當時織月很倔,打死不肯洗了紋身。

  後來,織月失蹤後,都均斐才漸漸琢磨明白織月紋身的意義。

  她哪裏是變壞了啊,她隻是愛上了他!

  都均斐突然撩起織月的上衣。

  織月的肌膚露在空氣中,那截細腰上,當真有一個黑色的攝像機。

  隻是紋身年代已久,黑色都變成了灰色。

  織月瞪大了眼睛。

  都均斐笑了笑,呢喃道:【織月,我找到你了。】

  織月眼裏裝滿了淚水,捏著那張照片,渾身都在發抖。

  都均斐又問:【織月,你有空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織月盯著他看了許久,才點下了頭。

  -

  學校的操場的塑膠跑道旁,有一圈綠草坪。

  織月坐在草地上,有些局促。

  怕她不安,都均斐並沒有挨著她坐,而是在距離織月兩米遠的對麵,盤腿坐了下來。

  兩人麵對著麵,看著彼此。

  織月用一種好奇的眼神看著都均斐。

  這張臉,她經常在手機上看到,最近看到的次數尤為頻繁。因為他的新電影,快要上映了。

  捕捉到織月偷看自己的目光,都均斐心中悸動,控製不住心情,脫口便問出一句:“你認得我?”

  織月歪歪頭,露出疑惑的目光。

  都均斐莞爾。

  他抬起雙手,慢慢地比劃了一陣。

  看懂了都均斐的意思,織月拿出手機,打了一段話——

  【我認得你,都均斐老師,你是一名導演。我很喜歡你導演的作品,你的每一部劇,我都看過。】

  都均斐看懂了織月的手語,眼裏的期待不由得黯淡下去。

  原來她認得自己,不是因為還記得從前的事,而是看過自己的電影,知道自己是導演的身份。

  都均斐心裏有些悲涼。

  曾經總纏著他笑,因為他抽煙就生氣,因為他不吃飯胃疼就哭的小姑娘,已經不記得他了。

  都均斐安慰自己:沒關係,人找到了,比什麽都重要。

  都均斐打起精神來,對織月說:【我是你的監護人,是你的哥哥。】

  怕織月不信,都均斐還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戶口本。

  織月接過都均斐的戶口本,在上麵看到了織月的名字。她這才說:【原來,我叫織月。】

  都均斐重重地點了點頭。

  織月又在手機上寫到:【我不記得從前的事了,我現在叫林曼。】

  都均斐:【林曼。】

  織月笑了笑。

  她將戶口本還給都均斐。

  都均斐將戶口本塞回包裏。

  躊躇了許久,都均斐才在手機中寫到:【織月,我終於找到了你,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織月盯著都均斐看了許久,卻是搖了搖頭。

  見她搖頭,都均斐心都涼了。

  都均斐不由得問道:【為什麽?是在責怪哥哥當年沒有照顧好你,害你被人拐賣嗎?】

  織月嘴角的笑容一榻。

  被拐賣的那些事,織月一直都記得。

  她不忍去想那段灰暗誅心的經曆,她告訴都均斐:【我有全新的生活,這裏很好,我習慣了這裏的節奏。】

  這裏都是她的同類,沒有人會在她使用手語的時候,朝她投來好奇鄙夷的眼神。

  她又寫道:【我要留在這裏。】

  在這裏,她有歸屬感。

  都均斐早已料到自己想要帶走織月是一件困難的事。

  真被織月拒絕了,都均斐還是感到難受。

  他又寫到:【你真不跟我回去看看嗎?去祭拜一下你亡故的父親也好。】

  織月這次沒說話。

  都均斐看見了希望,忙趁熱打鐵地勸說她。

  【你的父親是一名警察,當年因公殉職後,被埋在了烈士陵墓。現在還會去祭拜他的人,越來越少。織月,你要拋下你的父親嗎?】

  都均斐承認,用亡人來誘逼織月,是他邪惡。

  織月吃了那麽多苦,都均斐想把他帶回家,放在自己的身邊,好好地照顧。

  織月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狠心拒絕了。【我還是想留在這裏。】

  都均斐頹喪地低下頭去。

  織月看了看時間,又告訴都均斐:【學生們快要午休了,我得去開門,都先生,再見。】

  織月起身就走了,過程中,沒有回頭看過都均斐一眼。

  都均斐不肯就這麽放棄,他便來到了校長的辦公室。

  校長並不認識都均斐,都均斐的名氣還沒有大到誰見了他,都知道他是國際名導演的程度。

  都均斐是以捐資人的身份,來見的校長。

  校長很熱情,他煮了功夫茶,給都均斐倒了一杯。

  “都先生,剛蘇主任說,您想做一些慈善事業,能跟我詳細說說,您的具體想法嗎?”

  都均斐道:“是這樣,我想要為貴校建兩棟宿舍樓,我看你們學校的宿舍樓,已經很舊了,空調也沒有,每個宿舍還是八人間。”

  聞言,校長大喜過望。

  “真的嗎?”

  都均斐點了點頭,“自然是真的。”

  校長趕緊又給都均斐倒了一杯茶。

  兩人詳聊起建樓的各種細節來,聊了一個多鍾頭,終於把這事談妥。

  “像都先生這樣善良的人,可不多見。”校長拉開椅子站了起來,鄭重地對都均斐鞠了一躬。

  “都先生,我替我們的老師跟學生,感謝您的慷慨資助!”

  都均斐嚇了一跳。忙扶著校長的胳膊,讓他起身。

  “校長不必行如此大的禮數。我做這些,也不是真的一無所圖。”

  聞言,校長微愣,“都先生想要什麽?”

  刹那間,校長腦子裏閃過許多黑暗的東西。

  他以前就看到過報道,說有些有錢人,就愛玩聾啞人。這個都先生,看著是正人君子做派,莫非他真的有不良嗜好?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樓還是不要了。

  宿舍差一點沒關係,但人不能沒了人性。

  都均斐大概看出校長在胡思亂想些什麽,他眉心一跳,忙解釋道:“校長不要多想,我做這些,主要是想表達我對貴校的感激之心。”

  校長虛心請教:“感謝什麽?”

  他們何時幫到過都先生?

  都均斐道:“貴校女生宿舍的宿管林曼女士,她與我關係匪淺...”

  沒等都均斐說完,校長便恍悟地拍了拍大腿,笑著說:“莫非都先生就是林曼在望東城的神秘男友?”

  都均斐:?

  織月在望東城有個男朋友?

  都均斐不動聲色地問道:“校長為何這麽說?”

  校長道:“每年的三月二十幾號,林曼都會請一段時間的假去望東城,一去就是十多天,我們都覺得林曼是去見異地男友。”

  “莫非,都先生就是那個神秘男友?”

  沒看出來,林曼竟然交了一個這麽有錢的男朋友。

  都均斐一聽到三月二十幾號這個時間,笑容便有些僵硬。

  三月二十四號,是織月父親的忌日!

  織月每年都會回望東城,偷偷地去祭拜她的父親!

  所以她根本就沒失憶!

  都均斐努力壓下心裏翻滾的各種情緒。

  笑著點了點頭,都均斐才道:“對,我這次來,一是想送貴校兩棟樓,二來,也是想帶林曼回望東去生活。”

  “一直分隔兩地,也不是長久之計。”

  “都先生說的是!”校長非常支持都均斐的做法。

  都均斐被校長送佛一樣送出了辦公樓。

  他又來到女生宿舍門口呆了片刻,才離開。

  ...

  得知都均斐第二天便走了,織月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悵然。

  學校最近要建新的宿舍樓了,學校後門的院牆開了一道門,方便建築跟工人進入。

  工人都是外地來的。

  施工隊的湧入,導致人員混亂,林曼怕有女同學會受到傷害,每天都兢兢敬業的守著門。

  到了3月21號這天,織月拿著提前寫好的請假單,來到校長的辦公室。

  校長不等織月說明請假緣由,便主動奪走她的請假單,唰唰地簽下他的名字。

  見狀織月有些詫異。

  校長笑眯眯地跟她說了句什麽,可惜織月聽不見。

  校長又用手語,告訴她:【好好去玩,玩的開心。】

  織月這才點了點頭,拿著請假單疑惑地離開了。

  照例,織月這回也隻請了十天的假。

  當天中午,織月便拎著一隻簡便的行李箱,乘坐高鐵,去了望東城。

  -

  烈士陵墓裏很幽靜,每一座墓碑下,都埋葬著一具烈士的骨。

  織月拎著祭拜用品,熟門熟路地穿過小道,繞到寫著‘林冠山’的烈士墓碑前。

  林冠山,是林織月的父親。

  織月在墓碑前跪下來,默不吭聲地燒紙,上香。

  等她做完這一切,站起來準備離開時,卻看見自己身後,站著一個身穿白襯衫的男人。

  都均斐不知來了多久,就一直那麽看著織月,目光裏彌漫著悲傷。

  織月瞪大了眼睛,眼裏閃過慌亂與不安。

  “啊...”

  她張嘴,發出一聲沒有意識的驚呼。

  都均斐一步步走上前。

  織月一步步後退。

  她退到身子都抵在了父親的墓碑上,再也無路可退了,這才用雙手抓進了父親的墓碑,抬起頭來,慌亂地看著都均斐。

  都均斐低下頭,盯著織月的臉。

  瞧見織月眼裏的驚慌之色,都均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是真的記得一切!

  “織月,你將我騙得好苦。”

  在他為了她的去世傷心的這些年,她卻年年都偷偷地回來望東城祭拜林父。

  除了祭拜父親,她是不是也曾在暗中偷偷地觀察過他?

  她是怎麽忍住不與自己相見的?

  都均斐眼裏有了熱淚。

  “織月,你是在懲罰我嗎?”

  織月聽不到都均斐在說什麽,但她能猜到都均斐在表達什麽。

  織月雙手緊緊捏住父親的墓碑,冰涼的觸感,一絲絲順著指尖,鑽進織月的體內,冰得她渾身徹骨的寒冷。

  “啊...”

  織月啊了一聲,開始無聲地落淚。

  都均斐伸手去擦織月的眼淚。

  溫熱的眼淚,卻灼燙了都均斐的心。

  “織月,不哭,好嗎?”

  被都均斐這麽一哄,織月反倒哭得更加厲害。

  織月突然用雙手推了都均斐一把。

  她用盡了全力,都均斐一米八幾的男人,竟然被織月推倒在地。

  都均斐一屁股坐在地上,惱怒地抬頭,竟看到織月動手解開了她格子襯衫上麵第一顆紐扣。

  她還在繼續。

  見狀,都均斐表情憤然。

  “你做什麽?”

  知道織月聽不見,都均斐迅速站了起來,忙用手勢比劃:【你脫衣服做什麽!】

  織月咬著唇,落著淚,動作緩慢而堅定地解開最上麵三顆扣子。

  織月一把扯開襯衫的領口,露出裏麵白色的bar,以及鎖骨下麵,用烙鐵燙出來的字——

  奴。

  **。

  都均斐怔怔地盯著那個燙疤,如同癡呆兒一樣,忘了該做出反應。

  織月指著那個‘奴’字,她流著淚對都均斐搖頭。

  都均斐懂了織月的意思。

  織月衣不遮體,她雙手比劃著,告訴都均斐:【我還是喜歡你。以前的我,還敢在心裏癡心妄想你。但現在,你看我這殘破的身子,我怎麽有資格喜歡你?】

  以前她隻是一個聾啞人,弦樂便罵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癡心妄想。

  現在,她身上被燙傷了‘奴’的印記,她的身子早已殘破不堪,她更是沒有資格再瞻仰都均斐。

  她沒臉出現在都均斐的麵前。

  所以當年,當警察詢問她姓什麽叫什麽家住何方時,織月便撒了謊。

  她說自己失憶了,是覺得自己殘破肮髒,沒有臉再回到都均斐的家裏了。

  這些年,織月每年都會回望東城。她用一天的時間陪父親,用九天的時間,躲在暗處,偷窺都均斐。

  都均斐也不是每年三月份都在望東城的,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美國。這二十年裏,織月也隻看到過都均斐六次。

  她躲在暗處,像是一個偷窺者,偷偷地看他一眼,便感到滿足。

  都均斐撫摸著織月的那個烙印,心痛如刀割。

  他趕緊拿出手機,迅速打了一段子——

  【那個老東西,他怎麽死的?】

  織月取走都均斐的手機,打字回複他:【他是生病躺在床上,活活被餓死的,聽說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瘦成了皮包骨的樣子。】

  都均斐心裏充滿了恨意!

  那個老東西已經死了,但有人還活著!

  都均斐又問:【賣你的人,是弦樂?】

  織月這次沒說話,隻是沉默地看著他。

  那雙眼睛,霧蒙蒙的,裝滿了道不盡的委屈和恨意。

  都均斐罵了句:“狗娘養的!”

  都均斐動作溫柔地撫摸著織月的烙印,按照現在的祛疤術,想要去除這個烙印,也不是不可以。

  但,烙印能去除,可心裏的痛又該如何去除?

  將織月的衣服扣子,一顆顆地全部係好,都均斐突然說:“跟我去個地方。”

  都均斐拉著織月就走。

  織月踉踉蹌蹌跟在他的身後,表情很迷茫。

  他們要去做什麽?

  -

  是夜,正濃。

  望東城鳳仙區一處豪宅別墅裏,燈火通明,正在舉辦一場慶功宴會。

  上周,懸疑作家兼金牌編劇弦樂的新作《深夜的士》獲得了推理作家協會獎。

  她昨天剛從國外歸來,今天,她的經紀人便為她開了一場慶功會。

  慶功會的舉辦地,就在弦樂的家。

  四十八歲的弦樂,身材略豐盈,穿一身藍色的深v領長裙,挽著發,端著紅酒杯走在人群中。

  所到之處,目光追逐。

  慶功會開始,切了蛋糕,開了香檳,弦樂說了一些感謝的話,便下場跟一群演員聊天。

  顏江出演的第一部作品,便是弦樂的經典巨作《夜色撩人》。在電影裏,顏江扮演的是一個俊美卻性情陰鷙的美少年殺人犯。

  一個演員能走紅,離不開名導演跟好作品。

  弦樂是《夜色撩人》的原著作者兼編劇,早已獲悉弦樂獲獎的消息,今晚,顏江也帶著禮物來參加慶功宴。

  誰讓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人呢?

  進屋後,顏江將一枚胸針送給弦樂。

  弦樂不缺任何東西,但還是對顏江的禮物表示了感激。

  她把禮物給了助理,笑著問顏江:“顏江,你現在在公安部上班?當法醫?”

  “是。”

  “你們當法醫的,看我的寫的有關法醫學的知識,會不會覺得我是在班門弄斧?”

  “怎麽會,弦樂老師對法醫學的了解。別說是門外漢,就是我這種專業人士,也找不到弦樂老師的錯處。”

  “弦樂老師很優秀。”

  顏江說的是事實。

  弦樂寫的推理小說,很值得推敲,就是顏江也找不到漏洞。

  弦樂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推理小說之母。

  聽到顏江的恭維,弦樂顯得非常開心。

  “聽說你訂婚了,怎麽沒把你未婚妻帶來?”

  “她不愛參加這種場合,在家裏。”

  “原來如此。”

  弦樂將一支酒遞給顏江,“嚐嚐,珍藏的柏圖斯,你一定會喜歡。”

  顏江喝了一口,稱讚道:“是不錯。”

  但喝多了韓老爺子釀的葡萄酒,再喝別的酒,顏江就覺得總缺了點什麽。

  就在這時,樓下又響起了車聲。

  顏江道:“又有客人來了吧,弦樂老師去忙,不用招待我。這裏都是認識的我,我也去找人敘敘舊。”

  “那好。”

  弦樂放下酒杯,與經紀人一起朝著大門口走去。

  一路上,弦樂還在心裏揣測著對方的身份。

  門打開,頂著光頭造型的都均斐邁著闊步走進屋,隱約可見他的右手牽著一個人。

  那個人藏在他的背後,看不清模樣。

  弦樂是編劇,與身為導演的都均斐也算是同圈人。可很奇怪,離婚後,他們卻很少碰到麵。

  有時候不得不參加同一個頒獎典禮的時候,兩人的位置也被舉辦方安排得很遠。

  都均斐的現身,令弦樂詫異。

  弦樂的經紀人也覺得意外。

  但都均斐如今在導演界的名氣,早已超越過國內所有導演,成了代表中國導演界的一張名片。

  不管是誰看了他,都得恭敬有禮。

  一些演員看到了都均斐,就跟貓兒看到了魚一樣,聞到了腥味,恨不能立馬跑上去湊個熱鬧。

  但都均斐的眼神,擋住了所有人的熱情。

  他的眼裏,裝著冰雪。

  能凍死春天的嫩芽。

  來者不善!

  弦樂眯起眸子,語氣警惕地對都均斐說:“你來做什麽?我可沒有邀請你。”

  都均斐:“有個故人,想見見你。”

  弦樂挑眉看著都均斐的身後,問他:“你背後藏著誰?”

  “你看看,她是誰!”

  都均斐手一拉,躲在他背後的織月便被拉了出來。

  織月低著頭,怯怯地,卑微的,不敢抬頭。

  都均斐雙手捧著織月的臉,他抬起織月的臉,用手語對她說:【織月,這是你報仇的機會。這裏人多,這裏有我,她也沒辦法傷害你。】

  【織月,你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你受到了那麽多的傷害,你為什麽不報仇?】

  【該受到懲罰的從來就不是受害者,而是罪人!】

  【織月,你被她害得那麽慘,你真的能忍這一切?】

  織月看明白了都均斐的話。

  她想到自己被毀了的這一生,心裏便充滿了恨意。

  如果不是弦樂,她不會被賣到大山裏麵,不會被一條鐵鏈鎖在床上,過那種畜生不如的侮辱日子!

  她被烙鐵燙過,留下了終生屈辱!

  她還殺過一條才五個月大的小生命,那孩子被引產下來的時候,已經成了人型!

  而這一切,都是拜眼前這個女人所賜!

  織月緩緩地轉過頭來,正麵對著弦樂,衝她古怪地笑了起來。

  織月用手語,比劃道:【十八年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從看到都均斐對織月講手語的那一瞬間開始,弦樂臉上的血色,正一寸寸地變白。

  當織月真的轉過身來,那張臉,徹底與弦樂記憶深處那張漂亮的臉蛋重合。

  弦樂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腿一軟,朝後踉蹌一步。後來撞到了經紀人的胸膛,這才站穩。

  “你...”

  弦樂像是丟了三魂七魄,腦子裏一團亂,嗡嗡地響。

  織月又用手語,講道:【看到我,很驚訝是嗎?當年,你把我賣到大山裏麵,並製造出我落河身亡的假象,你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對不對?】

  織月朝弦樂走近。

  她一把捏住弦樂的下巴。

  弦樂在織月的手指下,渾身發抖。

  織月突然一把拎起弦樂的雙臂,用盡全力,將弦樂摔向高空,讓她的身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啊——”

  滿堂嘩然!

  弦樂的經紀人想要阻止織月,這時,都均斐迅速站了出來,擋在經紀人麵前。

  “這是她們兩人之間的仇恨,你無權幹涉。”

  經紀人怒目瞪著都均斐,雙拳捏得很緊,卻也沒有再做出別的行動。

  從剛才弦樂的反應來看,明顯是她先對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做了什麽不軌之事。

  因為那個陌生女人的保護神是都均斐,滿堂那麽多演員、編劇,以及圈內人,竟沒有人敢冒著得罪都均斐的風險,去救弦樂。

  畢竟,弦樂隻是國內有名的推理作家,而都均斐卻是得到過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世界名導!

  他們都是人精,得罪誰的損失更大,他們心知肚明。

  織月將弦樂丟到地上,趁弦樂疼得爬不起來的空當,她拔開人群,走到台上。

  抓起了那個桌案上的香檳瓶,織月箭步流星穿過人群,回到弦樂的身旁。

  弦樂慢慢地爬了起來。

  織月當著所有人的麵前,又一次解開了襯衫的口子。

  當她扯開衣服,露出那個烙印‘奴’字,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吃驚。

  都均斐在一旁為織月做解釋,他對弦樂說:“當年,你把弦樂給了人販子,讓他們把弦樂賣給了一個老頭子。弦樂身上那個奴字,是那個老男人用滾燙的烙鐵燙上去的。”

  聞言,滿堂嘩然。

  經紀人也是一臉錯愕,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躺在地上痛嚎的弦樂。

  弦樂老師怎麽會是這種人?

  難道當年的傳聞都是真的?

  多年前,曾有傳言說弦樂因情生恨,謀殺了都均斐家裏的養妹。

  但警方並沒有找到能夠指控弦樂有罪的證據,所以弦樂至今都逍遙法外。

  因此,大家都隻把那個傳言當做一個故事。

  沒有人相信弦樂會因為嫉妒,殺了都均斐的養妹。

  對了,據說都均斐那個養妹就是聾啞人!

  難道這個女人,就是當年失蹤的那個女孩子?

  知道當年隱情的人,目光都在弦樂跟織月兩個女人身上來來回回地轉動。

  他們頓時覺得今晚這宴會來得值!

  這是見證了曆史啊!

  顏江一邊吃瓜,一邊偷偷地用手機拍攝這一幕,並實時分享到微信群,給宋翡和宋瓷他們看。

  都均斐看了眼織月,見織月將香檳瓶摔碎了,從碎片中撿起最鋒利的一片,都均斐便明白了織月的意思。

  “弦樂,牢,你得坐。但織月受過的痛,你也得承受。”

  說完,都均斐對織月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行動了。

  織月壓在弦樂的身上,見她一直掙紮,便用雙腳踩住弦樂的雙臂。

  弦樂再怎麽掙紮,都無法逃離織月的壓製。

  織月拔開弦樂的吊帶裙,她流著淚,右手顫抖地將那鋒利的玻璃碎片,用力地刺進弦樂的肌膚中。

  血液,流了出來,染紅弦樂白皙的肌膚。

  織月操控著玻璃碎片,在弦樂的身體裏縱橫前行。

  弦樂疼得慘叫不止,那叫聲令人頭皮發麻。

  有女孩子不忍地扭過頭去,卻又忍不住偷偷地偏過頭來偷看。

  弦樂的經紀人看不下去了,大喊真讓織月住手。可都均斐橫在經紀人的麵前,經紀人也沒法阻止這一幕。

  而織月,她本來就是聾啞人,周圍人說什麽,做什麽,她都聽不到。

  把最後一捺刻好,織月將玻璃碎片從弦樂的身體裏取出來。

  織月擦掉眼淚,瘋狂地大笑。

  啞巴的笑聲,像是鋸木頭一樣,特別的刺耳。

  而弦樂則抱著自己的胸口,疼得在地上打滾。

  都均斐走過去,將織月抱在懷裏,輕輕地拍著織月的肩膀。

  織月漸漸地在他懷裏安靜下來。

  後來,警察來了,都均斐,織月以及弦樂三人,統統被帶到了派出所。

  時隔十八年,當年的懸案,終於等到了揭開迷霧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