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童年的終結
  一道鐵灰色的光芒隨著天城坊的揮灑,斬破了羅嫻的防禦,瞬間一掃而過,鮮血自白裙之下噴湧而出。

  羅嫻跪在了地,茫然地低頭看著胸前的斬痕。

  緊接著,天城坊才傾聽到軀殼內接連不斷的破碎聲音,好像被雷霆萬鈞地毀滅了那樣,每一個關節和每一條肌肉都在發出痛苦的哀鳴。

  重創。

  隻是一拳,就將他徹底擊潰了,倘若不是四階升華者的話,可能在這一拳之下化為粉碎了吧?

  可現在,勝負已分。

  “抱歉啊,小姑娘……是我勝之不武,可是,我必須活下去。”

  他劇烈地嗆咳著,吐出破碎的內髒,不再看被天狗抄腰斬而過的羅嫻,踉蹌地向前,跌跌撞撞地走到藥瓶的麵前。

  伸手,想要拿起藥瓶。

  緊接著,愣在原地。

  他聽見了背後好奇的聲音。

  “沒有見過的劍術啊,是新陰流嗎?”

  “不對,天狗的話,應該是鞍馬山的天狗抄才對,怪不得……”

  他僵硬地回頭,看到背對著自己的羅嫻緩緩地從地上爬起,本應該被腰斬的她卻看上去完好無損,隻是破碎的白裙之下露出了一道慘烈的斬痕,深可見骨,有血液流出來。

  在說話的時候,語氣就充滿了恍然。

  好像增長了見識,學會了新本領。

  令天城坊不可置信。

  隻是輕傷?

  明明斬中了!

  “你怎麽……”

  他轉過身,凝視著羅嫻的姿態:“剛剛,是什麽招數?”

  “嗯?是這個嗎?”

  羅嫻想了一下,身體的輪廓飄忽,又再度凝實。

  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台劣質DVD,在剛剛卡頓了一下。於是很多不重要的細節和劇情就被輕描淡寫地掠過了,包括剛剛那必殺的一擊。

  隻憑借著純粹肢體的運用,就近乎抵達了奇跡的範疇。

  “這個其實應該也算禹步來著,不過是前幾天剛剛琢磨出來的技巧……”

  她展開雙手,毫無藏私地向對手展示著自己技法:“你看,就像這樣:在對手進攻的時候,向左一步的同時向右走一步……趁刀不注意,就躲過去了。”

  明明每一個字都能夠聽懂,可組合起來之後,就變得荒謬又詭異。

  那真得是肉體能夠做得到的技巧嗎?

  那真是人能夠想象出來的創造麽?

  這眼前的一切,又是什麽樣的怪物才能夠輕描淡寫地創造出的場景呢?

  對這一份才能的恐怖毫無察覺,羅嫻解釋完了之後,無奈的一笑:“可惜還是不太熟練,剛剛還以為真的要死了呢。

  不過我現在已經把你那一招學會了,應該不會再受傷了吧?”

  “……”

  死寂之中,天城坊感覺到喉嚨中的一陣幹咳,難以呼吸。

  不知為何,原本平靜的內心已經無法遏製自己的顫抖,手指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難以控製。

  “認真一些啊。”羅嫻看著他:“你會邁步。”

  他邁出了一步站定,愣在原地,旋即瞪大眼睛,壓抑著心中的不安,發起進攻,卻聽見了羅嫻的低語。

  “唐竹。”

  手刀斬落,赫然是唐竹之型,一擊不中,羅嫻搖頭:“袈裟斬。”

  然後,天城坊就袈裟斬。

  好像提線木偶一樣,渾身湧現惡寒,如墜冰窟。

  他怒吼著,踏步轉身,猛攻。

  “二人懸,接燕飛。”

  在羅嫻的低語中,攻擊盡數落空,可四階依舊是四階,勁風呼嘯,恐怖的氣息散逸,勢如破竹的向前,割裂了她的麵孔和手臂。

  幾乎是重創了。

  但羅嫻的神情卻分外地不滿。

  飽含失望那樣的看著他。

  “就隻有這樣麽?”

  踏前,禹步,天崩。

  轟鳴巨響,鴉天狗踉蹌後退,殘存的獨翼徹底撕裂了,慘烈嘶鳴。

  羅嫻再度上前,不顧鴉天狗無數飛射而至的羽毛,任由自己的軀殼被刀鋒一般的羽毛撕裂,再度打出了一拳。

  地陷。

  於是大地陷落,崩裂,自鴉天狗的腳下開始,向四周擴散,恐怖的力量令天城坊的每一個毛孔中都滲出了淋漓的鮮血。

  好像在玩耍。

  哪怕被天城坊的反擊打斷了一條手臂,可依舊帶著漫不經心地笑意:“你應該是那種底蘊充足,甚至可以臨陣突破的人吧?”

  “不要沮喪啊,請再努力一點,天城坊先生。”

  她凝視著天狗漸漸蒼白的麵孔,期待地懇請,“在你死或者我死之前,盡量的,留下一些美好回憶。”

  “——所以,請你拚盡全力的,殺死我吧!”

  天城坊沒有說話。

  他已經被那一雙眼瞳中愉悅的黑暗吞沒了。

  寒意像是海潮,凍結了他的意識。

  隨著隱藏在黑暗之下的本質顯露出猙獰的輪廓,自昏沉之中,他卻忍不住絕望地顫抖,難以克製。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怪物呢……

  他不知道。

  好像有粘稠的黑暗從那個女人消瘦的軀殼中升起了,將自己緩緩地吞沒,一寸寸地覆蓋,咀嚼,在粉身碎骨的痛苦裏陷入最後的瘋狂。

  有骨骼斷裂的聲音響起,然後是內髒破碎的聲音,乃至磨牙吮血的細碎聲響回蕩在耳邊……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那一道不知從何處聽過的低沉旋律。

  如此溫柔,如此寧靜。

  或許,今天是個死亡的好日子吧。

  他麻木地閉上了眼睛。

  鴉天狗,迎來了死亡。

  .

  .

  當轟鳴告一段落,慘叫和哀鳴戛然而止,飛揚而起的塵埃和灰燼簌簌落下。

  滿目瘡痍之中,隻有一個殘缺的身影緩緩地走出。

  近乎支離破碎。

  白裙已經遍布裂痕,瞎了一隻眼睛,兩條手臂全部斷裂,一條小腿被碾壓成粉碎,可是嘴角卻依舊帶著一絲恍惚地笑意。

  最終的勝者,出現在了所有觀眾的麵前,可是會場之中卻沒有任何歡呼的聲音,甚至沒有熱烈的掌聲。

  隻有一片死寂。

  窒息一樣的死寂。

  在那驅之不散的寒意中,每一個人的眼眸都被屏幕上的溫柔笑意所刺痛了。

  當明白那堪稱幸福的微笑究竟代表著什麽的時候,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感覺到了恐懼。

  不寒而栗。

  “不可思議……”

  諦聽長出一口氣,不知道是感慨還是驚歎:“這就是所謂的天才嗎?”

  電視機的前麵,端著蛋白粉的老人漠然地垂下眼眸。

  天才?

  或許吧。

  或許,她所具備的才能,早已經超越了常人所理解的範疇……但這一份過分龐大的才能,究竟是命運的鍾愛還是詛咒呢?

  寂靜中,隻有身旁的電話聲響起。

  諸紅塵的名字在屏幕上浮現。

  老人平靜地接起:“我看到了。”

  “……”

  沉默了許久之後,電話另一頭傳來了一個疲憊的聲音:“抱歉。”

  “沒什麽可抱歉的,這不是誰的錯,隻不過你一直錯誤地領會了她的本質而已,還對她抱有期待。”

  羅老淡淡地說道:“還期待著她能夠回到人的生活裏。”

  “……”

  諸紅塵沉默,許久,開口說:“我會解決的。”

  “這不是你能解決的範疇,也不是你應該管的事情。”羅老搖頭:“放心,我能搞定。”

  “沒有其他的辦法麽?”

  “沒有。”

  老人問:“除了殺死她之外,還能如何讓她解脫呢?”

  “……”

  在漫長的沉默裏,電話掛斷了。

  老人放下電話,依靠在椅子上,看著屏幕上的笑臉,許久,閉上了眼睛:“終究是……不得如此麽?”

  他輕聲笑起來。

  不知為自己所栽種而出的惡果感到驕傲,還是嘲弄自己曾經的天真。

  二十年前,當他知曉自己的道路走到盡頭之後,並沒有過了多久,就接受了這樣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晴天霹靂的結果。

  平靜到自己都害怕。

  除此之外……他隻不過許了一個願望而已。

  希望有人能夠繼承自己的一切,希望有人能夠超越自己,希望有人可以青出於藍。

  後來,他在地獄裏遇到了一個女人。

  再過了兩年之後,他打開門,看到了台階上的繈褓。

  從那一天開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願望實現了。

  那個出現在他門前的嬰兒成長的茁壯又飛快,哪怕是他不擅長去養育孩子,也依舊頑強地在他粗暴的培育方式中活了下來,然後,展露出他不可置信的天賦。

  曾經的自己,為這一份才能的出現欣喜若狂。

  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才發現這一份才能有多麽不正常的呢?

  太多的異常被他所忽略了,太過扭曲的本質被這一份前無古人的天資所掩蓋……

  直到有一天,他跨過了警戒線,走進滿目狼藉的教室時,看到了六歲的羅嫻。

  那個孤獨的女孩兒站立在同學們的屍體之間,端詳著老師臨死之前的扭曲麵孔,茫然地回頭,望向自己的父親。

  “父親,你來接我回家了嗎?”

  “為什麽要殺死他們呢,小嫻。”

  他蹲下身來,凝視著自己女兒的眼睛,然後,便看到她臉上那發自內心地歡欣笑容。

  “老師說,要帶我們玩遊戲。”

  一場遊戲。

  “……”

  自那一刻開始,他才發現,這個孩子身上的異常究竟從何而來。

  隻有在什麽東西的死亡中,她才能夠得到快樂。

  隻有在殺死什麽東西的時候,才能夠感覺到幸福。

  隻有在自己快要被殺死的時候才能感覺到所謂的愛……

  深淵確實的實現了他的願望,不折不扣地完成了他的祈求,以他所願的方式,可賜予的太多了,這一份祝福太過慷慨。

  慷慨到人類的世界無法承擔。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再沒有教過羅嫻任何東西,可依舊無從阻擋她一天天的長大,願望一天天的實現。

  好像來到人的世界中的怪物那樣。

  再如何精致的外表也無法掩蓋她靈魂中的異常。

  她從未曾從生而為人的生活中得到過任何成長和領悟。倒不如說,常人的一切對於她而言,都是一場深奧的扮演遊戲,囚籠中的束縛和枷鎖。

  總一天,這一份短暫的童年將迎來結束。

  她回應響應深淵的呼喚,回歸到地獄中去,拋棄人類的外殼,去成為某種讓自己也為之恐懼的怪物。

  但不是現在,也不是今天。

  老人緩緩地抬起頭,凝視著牆壁上空白的掛軸,自一片虛無中尋找到了那個早已經了然於心的答案。

  或許,從一開始這場虛偽的親情遊戲就不應該開始。

  ‘愛‘這種東西對他們這樣的人而言太過奢侈。

  幸好,他還來得及為這一場遊戲寫下結局。

  .

  .

  槐詩從出神中醒來。

  麵前的手稿無聲地化作一道光芒,好像完成了任務一般,轉了兩圈之後破空而去,緊接著,懷中的大提琴也消失在了空氣裏。

  在觀眾席上,那一具骷髏眼洞之中的火光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

  但不知為何,卻讓人感覺它的麵孔上好像還殘留著安詳的笑容。

  槐詩還沉浸剛剛那奇妙的感覺裏。

  在短暫而寧靜的旋律中,整個人仿佛都獲得了解脫和安詳,無憂無慮地飛翔在天空中,眺望著遠方的動亂和鬥爭。

  靜靜地凝視著與自己無關的一切。

  窺見那些微不足道的死亡飛上了天空,消失在了陰雲之後的黑暗世界裏。

  短短的幾分鍾,卻好像長達三四天,他所有的源質都已經徹底耗盡了。

  幾乎虛脫。

  然後,就莫名的有所領悟。

  當他習慣性地翻開書時,發現自己久無動靜的大提琴演奏竟然又生了一級,這算是意外之喜。

  但更令他茫然的是死亡預感這個見鬼的技能也莫名其妙地從LV1跳到了LV2。

  發生了什麽?

  他拿著命運之書,翻來覆去地端詳著,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