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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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房屋裏,招兒去倒了些熱水,兩人洗了腳後便上炕歇下了。

  一張大炕,兩個被窩,一人一個。

  可招兒今兒卻有些睡不著,打從正房那邊回來, 她的情緒便有些亢奮。

  她翻了一個身, 又翻了一個。

  “你不睡?”

  本來按理說不會歇這麽早的, 可今兒兩人都忙了一天, 所以招兒上炕後就把燈熄了。不過外麵有月, 屋裏隱隱約約還是能看清楚的。

  招兒半坐起來,湊到薛庭儴旁邊。

  “狗兒, 你跟姐說說方才你罵那老殺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招兒會罵人,也罵過人,可還沒見過這種罵人的法子, 硬是罵得楊忠惱羞成怒,而薛家人連勸都不知該怎麽勸。在招兒來看, 這不就是集罵人之大成,髒字不吐就能罵人嗎?

  她想學會這個法子, 總有用上的時候。

  薛庭儴翻了個身, 給了她一個脊梁。

  招兒拿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氣上了?”

  他沒有動, 她又往前湊了一些。

  兩人本就隻隔了一人的距離, 睡覺的時候穿得也單薄。招兒靠過來, 即使薛庭儴背著身,也感覺到一股熱氣朝自己湧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淡香。

  有一種奇異的柔軟微微貼在他肩頭上,薛庭儴僵著脊背,就聽她在自己頭頂上說:“你別把那老殺才的話放進心裏,不是我說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鬧了這麽一出,難道真以為這麽鬧阿爺就會反悔?家裏人就算不說,外麵還有那麽人看著呢,所以你別擔心,那學館咱們是去定了。”

  她離自己很近,說話的熱氣噴灑在他耳尖上,讓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時一陣熱麻感順著耳尖直往他頸子上竄去,引起一陣陣不自覺的戰栗。

  他呼吸有些緊繃,忍不住翻過身來。

  招兒還在說話,也沒預料到他會突然翻身,他的臉就這麽一下子撞進她懷裏。

  薛庭儴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下意識往後倒去。明明就是一觸即離,卻分明感觸到一種讓人窒息的柔軟,隱隱還有什麽凸起。

  他想起的夢裏的一些情形,隻感覺鼻子一熱,似乎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

  “你沒事吧?”招兒聽到咚的一聲響,見他一動也不動,還以為他被撞怎麽了,忙,湊上來看他臉。

  “你說你慌啥!真是的。來,我給你揉揉。”

  他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沒事,不疼。”他趕緊翻了個身,支吾道:“時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還沒跟我說那話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沒,就是說讓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兒愣住了,半晌才道:“原來是這意思啊,那你直接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唄,還多說了那麽些話。”

  見他也不答自己,招兒坐了一會兒,也躺下了。

  “好了趕緊睡,我不吵你了。”

  *

  楊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為正趕著農忙時期,薛家人又恢複了往日的勞作,也沒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麽也沒發生過。

  一切都是那麽的忙碌,而又充滿了平靜。

  這日,薛庭儴和招兒一大早就去鎮上了。

  與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這衣裳是招兒連夜趕出來的,因為陳老板說了要帶薛庭儴去清遠學館。這趟前去意義非常,自然不能還像以往那般隨便。

  灰藍色的棉布長袍,是招兒仿著鎮上那些學子衫做的,樣式雖是簡單,但做好後漿洗一遍,顯得格外的筆挺和服帖。薛庭儴雖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這身學子衫,格外有一種玉樹臨風的氣質。

  到了地方,陳老板便帶著薛庭儴出門了,招兒則留在東籬居。

  兩人一路往鎮東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靜,又走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功夫,遠遠就看見視線盡頭矗立著一座粉牆黛瓦的建築。

  見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築上,陳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學館。”頓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於清河學館後方不遠處的一片屋宇:“那裏才是清遠學館。”

  兩人往前走,行經清河學館,就見這學館可真是不一般。整個建築都透露出一種富麗堂皇的氣質,那門樓巍然聳立,門匾上書著幾個金色大字‘清河學館’,兩扇刷著黑油的大門緊閉,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勢。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陳老板道。

  隨著說話聲,兩人越過清河學館,才看見不遠處那座明顯要破舊許多的小院。

  小院嚴謹而樸素,清水白牆,灰黑色的瓦片。連門匾都要小了清河學館許多,幾個古樸大字書在其上——

  清遠學館。

  明明不管從什麽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學館許多,可站在那方門匾下,看著其上的字,薛庭儴卻感到一種寧靜祥和的氛圍。

  “小子既然來了,就沒打算後悔過。”

  陳老板讚賞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門。

  不多時,一名年邁的齋夫將門從裏麵打開。

  他似乎認識陳老板,並未過多詢問,就將兩人引了進去。

  這學館看似不大,實則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與一般學館般無二致,過了影壁後,中軸線上是講堂,左右各辟兩齋,左邊建祠以祀聖人孔子,右邊的齋舍則是先生坐館休歇以及藏書之地。

  講堂之後必然有射圃與號舍、廚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為在他那夢裏,他在清河學館裏求學數年,不過清河學館要比清遠學館寬敞氣派多了。

  陳老板輕車熟路地引著薛庭儴往右邊的齋舍走去,到了一間廂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帶著薛庭儴進去了。

  這間廂房布置儉樸而素雅,迎麵中堂畫上掛著一幅大字,其上書著‘寧靜致遠’幾個大字。字前站著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藍色文士衫,頭戴方巾。

  聽見動靜他轉過身來,就見其長眉若柳,麵容消瘦,留著幾綹胡須。從麵相來看是個十分嚴肅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靜而深邃,顯然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遠學館的館主林邈。

  “安齊兄,我又來叨擾你了。”陳老板笑嗬嗬地拱手道。

  “墨之賢弟。”

  林邈嘴角含笑,顯然和陳老板關係不錯。兩人一番寒暄,陳老板指著薛庭儴道:“這便是我曾與你說得那位後生。”

  林邈看了過來。

  明明薛庭儴見識也算廣博,在那夢裏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見過好幾個,卻就是莫名有一種肅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見過先生。”他雙手交合,長揖為禮。

  林邈點點頭:“既然來了,就留下吧。學館十日後方開館,是時你直接過來就是。”

  “謝先生。”

  陳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麽話想說,見此薛庭儴識趣地說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後,陳老板才道:“安齊兄,難道不信為弟的眼光?我觀了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穩,為人勤學刻苦,在讀書上頗有天分。他如今隻缺一名個好老師,若是有個好老師指點,想必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陳老板之所以會這麽說,也是因為林邈的表現太平淡了。他原以為林邈愛字,看過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遊說,怎麽也要收做學生才是。

  這學生可與學館中的學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名幼童從蒙學開始直至他考中/功名,並不止單有一個老師。

  蒙學之時,叫蒙師,也就是啟蒙之師。業師乃是授業之師,又稱經師。授其業者必傳其經,傳其經者必育其人,所以業師對一名學子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另還有人師、座師,這裏且不提。

  而陳老板所言的‘收做學生’,老師對學生來說,更像是業師和人師的結合體,既要授業,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於對待普通的學生,老師對其是要悉心培養的,算是傳承自己的衣缽。

  當然,學生相對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種不是父子,但勝是父子的關係,在當下士林是十分風行。而士林中人盤根錯節的關係,就以此為奠基,逐漸發展成一片參天大樹。

  林邈失笑:“你倒是對他十分看重。”

  陳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記掛你,你當我有那個閑心去管你的閑事。你可別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遠學館再輸了……”

  接下來的話陳老板未說,林邈也明白是什麽意思。

  他輕歎一聲:“事事皆由天定,若現實如此,也強求不得。”

  陳老板連連搖頭跺腳道:“哎呀,不是我說你,你就這性子最是讓人頭疼。你和別人論君子之道,可別人卻從來不跟你按這個來。這一年又一年皆敗於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沒有好苗子願意來此求學,長此以往可該如何是好。”

  “墨之賢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隻知道再這麽下去,這清遠學館的名頭可就要敗在你手裏了。”

  語畢,兩人皆是沉默。

  林邈麵露疲憊之色,陳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緩了音調,道:“我是拿你沒辦法了,反正人我是給你帶來了,我真的很看好這孩子,至於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林邈點點頭:“墨之賢弟,為兄在這裏先謝過了,隻是收徒之事還是日後再說。你放心,他即入了這清遠學館,我自是悉心教導。”

  陳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結在哪兒,倒也沒有強求,兩人又敘了會兒舊,陳老板便出言告辭了。

  陳老板從廂房中出來時,薛庭儴也剛回來。

  他被齋夫帶著在這學館裏四處逛了一逛,看得出這座學館的年頭有些長了,許多建築上的漆都有剝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見清雅。

  像個讀書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學館,處處都透露著一種銅臭味兒。

  兩人相攜離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陳老板詢問束脩之事。

  問過之後才知道清遠學館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慣例的拜師六禮之外,一年隻需一兩紋銀。

  至於平時孝敬先生的節禮,隻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關於宿讀之事,可選擇宿讀,也可選擇不宿讀,隻是每日晨讀必須到。至於餐飯之事,可選擇自帶米糧,也可選擇每月交納一定的銀錢,由學中供應,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學館強製要求學生必須宿讀,隻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費及餐飯費用。

  據陳老板說,以往清遠學館還有朝廷補貼時,那每年的一兩紋銀都是不收的,隻是後來失了補貼,學館裏幾個先生和雜役都要養家糊口,才會收取銀兩。

  陳老板說得語氣感歎,薛庭儴心中也感歎著。

  在他那夢裏,‘薛庭儴’卻是整整在清河學館裏讀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這清遠學館,招兒也不會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當時‘他’被家中放棄也不會那麽絕望,而他更不會在清河學館虛度三年光陰。

  幸好現實與夢境終於產生了偏離,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書,招兒也沒有反對之理。

  不過她更是發下宏願,以後要掙很多的銀子,不再讓他為一本書發愁,這裏且不提。

  招兒幫他鋪好紙後,就去尋了合適的針線,打算等他寫好後就給他裝訂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並沒有說什麽,提筆在紙上認真寫了起來。

  他打算將自己背過的書全部抄一遍,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問題,自打做了那個夢以後,‘薛庭儴’對他的影響越來越深了,這其中就包括對他本身記憶的影響。

  尤其是他自打蒙學後學的所有書。之前他翻過那個夢的記憶,這些小學乃至大學一些書目他都有記憶,但記憶卻極為模糊,其中很多更為詳盡的東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緣由,覺得‘他’似乎對那段寒窗苦讀的記憶十分厭惡,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態度。再加上夢裏的那個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載,他自打考中進士以後,就沉迷於官場爭鬥,對於本身的學問卻並不上心。

  一恍多年過去,他記憶中更多是官場的沉浮,黨爭的各方勢力,人心的揣測,而不是一個讀書人最初本質。

  認真來說,‘薛庭儴’並不是個真正的讀書人,他不過是個政客。

  可很顯然他現在是不需要這些東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擁有一把寶刃,他知道這些東西對他未來的意義。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過是一件衣裳,或者僅僅溫飽而已。

  可這些記憶已經開始影響了他本身的記憶,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經學過的這東西,目前要做的就是鞏固記憶,並聯合‘薛庭儴’對很多東西超前的認知融會貫通,方是正途。

  而融會貫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書。

  明明這黃竹紙十分劣質,下筆力度輕不得重不得,輕了著墨不均勻,重了就暈開了,可薛庭儴卻宛若無物,如行雲流水般在上麵寫著。其上的字跡飽滿圓潤,又格外氣勢磅礴。

  招兒屏住呼吸,連聲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奮筆疾書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種小男人長大了的錯覺。

  薛庭儴很快就寫好了一張,他正欲拿開晾幹,招兒忙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在炕上攤開。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麽好看她說不上來,就覺得像畫兒一般。

  而就在這期間,薛庭儴又寫了一張。

  就這樣,薛庭儴寫,招兒晾,不多會兒炕上就鋪滿了紙。

  一本三字經不過千來字,薛庭儴很快就寫完了。

  他放下毫筆,深吸一口氣,活動了幾下手腕,長時間沒有這麽高密度寫過字了,對他的腕力是一項挑戰。

  “其實我可以抄書補貼家用。”他突然道。

  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夢裏他一味隻讀書,真是做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可一直以來辛苦養家的卻是招兒。

  曾經的‘他’對這種情況無奈、感慨,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兒確實能幹,在經商之上有著旁人沒有的天賦,且一應皆是事無巨細,從不讓他為銀錢發愁,遂他也不再去想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