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脫身
  將投降的盧水胡集中安置,收了武器鎧甲和馬匹,又派人送去好酒好肉,該吃吃該喝喝,但是不能隨意走動,更不能出營。

  朱睿表現出來的姿態相當和善,親自接見了什長以上的各級主官,對他們說暫且委屈兩日,等確保城內諸事順當,再讓大家各歸其職,朝廷的封賞也不會吝嗇,但唯一的要求是,必須聽話,不得心懷二誌。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大多數人逆來順受,倒也甘之如飴,不過還是有部分聰明人心中忐忑,怕被秋後算賬,隱隱有串聯暴亂的跡象,這時胡稼主動站出來為朱睿背書,和這些曾經的同僚們談心打氣,拍胸口保證朱睿和楚軍絕對信得過,讓大家稍安勿躁,日後還在一個鍋裏討飯吃,互相照應雲雲。

  由於胡稼現身說法,這才打消了俘虜們的疑慮,安心在營房內喝酒吃肉,沒得節製,很快就醉倒了大半。而朱睿則趁著夜色讓溫子攸帶他來到沮渠烏孤的家宅,望著高門重樓,目光似有不忍之色,道:“全在這裏嗎?”

  “是,沮渠氏九族統共六百七十八口,全關押在這裏!”

  朱睿棱角分明的臉龐映著門口的氣死風燈的餘光,閃爍著明與暗的獨特魅力,他沉默良久,低聲道:“沒得商量嗎?”

  溫子攸淡淡的道:“朱公的原話:沮渠氏,夷九族!”

  “可是……這些都是上不得戰場的老弱婦孺……”

  溫子攸神色平靜的可怕,道:“老者有歲月凝聚的智慧,婦人會孕育和延續家族,孺子也會悄無聲息的長大,變成馬背上最凶狠的狼崽子!”

  朱睿壓抑著聲音,聽起來似有怒火在胸腔間翻騰,道:“我們自詡英雄,還怕婦人孺子不成?”

  溫子攸笑了笑,道:“子愚,項羽英雄蓋世,結局如何呢?劉邦痞賴遊俠,結局又如何?聽我的勸,亂世不要學那英雄氣,朱公這樣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做你該做的事,千萬別讓朱公失望!”

  朱睿手握刀柄,巨大的指關節蹦起青筋,就這樣枯立了大半個時辰,猛然轉身離開,冷然道:“動手吧!”

  早有準備的五十名親衛四散開來,點燃數百支火把扔進院子裏,院內各處早已潑上胡麻油,頃刻之間,烈火熊熊而起。幸好沮渠的豪宅是獨棟,周邊沒有和老百姓的宅院相連,可就算這樣,大火也燒了將近三個時辰。

  正門、偏門、小門和後門全被鐵鏈鎖死,淒厲的慘叫聲和撞門聲此起彼伏,有那僥幸的婦人抱著幼子爬梯逾牆而出,被候在牆外的親衛一刀一個,砍死了重新把屍體扔回去,個中慘狀,猶如人間地獄。

  朱睿翻身上馬,溫子攸叫道:“你去哪裏?”

  “先生守在這,我去做我該做的事!”

  當朱睿帶著武裝到牙齒的白馬鐵騎衝進兵營的時候,胡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滾帶爬的撲過來,死死攔住朱睿的馬,哀求道:“將軍,我拿性命擔保,他們都誠心歸附大楚,但凡將軍有令,衝鋒陷陣,絕無二話……”

  朱睿低頭俯視著胡稼,眼神如同刺骨的寒風,道:“你全家四十九口已被我保護起來,今夜要麽跟著我進去殺人,要麽你和你全家一同陪葬。我給你三息的時間,好好考慮!”

  “將軍開恩,將軍開恩!”胡稼雙膝跪地,咚咚磕頭,迸射的血跡流淌了滿臉,慘不忍睹。

  朱睿搖了搖頭,低聲道:“胡稼,我沒得選擇,其實你也沒得選擇。起來吧,拿著你的刀,帶著你的人,跟我走!”

  胡稼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的可怕,掙紮了三息,無力的鬆開了朱睿的馬韁,道:“我……我聽將軍的!”

  朱睿毫無操弄人心的快意,國字臉平靜無比,拔出百煉刀,斜指前方的營帳,發號施令道:“殺!”

  是夜,在營裏醉生夢死的一千三百名降兵被坑殺,其中將近三分之一死在胡稼和他的親信部曲手裏。

  這可以理解,不管哪個朝代,對自己人最狠的,永遠是自己人!

  高平縣的百姓聽著喊殺聲和看著滿天的火光,擔驚受怕了徹夜,翌日醒來,突然發現屹立安定郡百餘年的沮渠家燒成了斷壁殘垣,城郊的兵營裏也空無一人,整座城的街道都能看到白馬鐵騎來回巡邏,就是再蠢笨的榆木腦袋也明白:安定郡,天變了!

  “盧水胡有三姓門閥,沮渠氏已族誅,胡氏收歸麾下,還有彭氏盤踞朝那縣,可讓胡稼帶兵前往征剿,他殺的胡人越多,越是對將軍忠心,可以信任並且重用。”

  “安定郡最重要的是蕭關,要繼續加固關隘,派心腹之人防守。兵力不足,可召當地漢人入伍,稍加訓練,守關足夠了。”

  “朱公謀秦州刺史之位,如無意外,將以你為安定郡太守,要盡所有努力,把此地經營的固若金湯,成為你的臂膀和羽翼。”

  “沮渠氏搜刮多年的財物堆積如山,這是你賞賜部曲、招募新卒和收買人心的底氣。”

  “漢人被盧水胡欺壓久了,隻需略施恩惠,就能效死用命,這是你在此地立足的根本。”

  “高平西北有紅崖馬場,盧水胡的戰馬皆出自那裏,好生經營,至少可養出萬餘精銳騎兵。”

  溫子攸又詳細交代了關於怎麽治理安定郡的大致方略,看著窗外微微泛白的,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子愚,我就要走了!”

  朱睿驚詫道:“啊?這麽快,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向先生請教……”

  “我沒什麽可以教你的了!”溫子攸背對著朱睿,眸底深處不可見的地方閃過了幾分可惜的神色,似有某些話想說,可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朱睿沉默了會,笑道:“也好,長安那邊更需要先生……”

  溫子攸站起身,推開窗戶,閉上眼睛,全身心的沐浴在清晨的空氣裏,道:“不回長安!我打算雲遊四海,去看看各地的山川景致。”

  “這個……”朱睿猶豫了片刻,道:“先生,四叔之前沒說你要離開……”

  溫子攸輕笑道:“朱公交代過你,不許放我走嗎?”

  朱睿忙道:“怎麽會?四叔對先生很是敬重……”

  “那就好!”

  溫子攸轉過身,拱手作揖,道:“請告訴朱公,當年富春縣死牢裏的活命之恩,子攸沒齒難忘,隻是這麽多年忠義兩難全,為了朱公的大業,負了姚吉,負了涼國,也負了太多太多的人,今時今日,身心俱疲,隻願和良人為伴,悠悠山水間了此餘生,還望朱公成全!”

  朱睿鄭重回禮,道:“我雖和先生是初識,可從四叔那聽過太多關於先生的事,心中仰慕已久,不管再大的恩情,先生用了十年光陰來償還,早該兩清了。先生安心且去,四叔麵前,自有我一力擔之!”

  “謝過子愚!”

  朱睿孤身送出城外,望著溫子攸青衫如畫,和月痕策馬同行,消失在遠處,高大的身子仿佛凝固在了熾熱的陽光裏,漸漸的朦朧起來。

  羨慕嗎?

  也許吧!

  可他還有他該做的事,男兒丈夫,自當立功名於馬背,留清芳於青史,豈可效那小兒女狀,終老於床榻之上?

  過了蕭關,一路往西,溫子攸突然加快了速度,道:“辛苦些,今夜要趕到開頭山腳下的月支鎮。”

  月痕的眉心露出憂色,道:“郎君是怕朱睿反悔麽?”

  “朱睿有英雄氣,不屑做這等事,但朱智可未必願意放我歸隱山林。我料定他在朱睿軍中安排有後手,此時想必正追趕我們而來……”

  月痕驚道:“那可如何是好?要麽郎君先走,我阻攔一陣!”

  溫子攸的目光溫柔似水,從馬背探過去,握住月痕的小手,笑道:“沒關係,隻要不是朱信親至,別的人尚不放在你家郎君的眼裏。”

  “朱信?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露麵了,冥蝶司搜集不到他的任何情報,莫非郎君以前和他打過交道麽?”

  “沒有!”溫子攸歎道:“可我知道,如果朱信出手,你我必然逃不掉!”

  “朱信……真的有那麽可怕?”

  “一個正當壯年的門閥子,曾驍勇號稱萬人敵,可這些年卻跟死了似的無聲無息,拋卻繁華,忍耐寂寞,不計名利,難道還不可怕嗎?”

  月痕若有所思,忍不住道:“我還以為朱智把郎君當成知己,可沒想到堂堂江左諸葛,心胸竟這般狹窄,還是要做那鳥盡弓藏的下作勾當。”

  “智者謀局,有始有終,我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了,又怕我會被徐佑抓到,如果不死,怎能安枕?”溫子攸倒是不以為然,易地而處,他也要趕盡殺絕,道:“其實論謀略,朱智猶勝徐佑三分,可論格局,卻差徐佑遠矣!徐佑以大將軍之尊,僅僅念及舊日情分,就當真放了你我離開長安,沒有欲擒故縱,沒有口是心非,這是人主才有的氣度,哪怕是對手,我也為之心折!”

  月痕認真的道:“大將軍是好人!”

  能在沉淪浮世,受盡疾苦,窺見人性的醜陋之後,依然給予徐佑這麽高的評價,可知在月痕心裏,對這位相處其實並不太久,交往也其實並不太深的郎君,始終抱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孺慕之意。

  溫子攸懂得她的心,緊緊的握住那冰涼的手,感受著彼此血脈相連的微微顫動,同時笑了笑,然後回首遙望長安,道:“朱智在長安的謀劃還需要朱信協助,他應該沒時間跑來追殺我們。走,先到月支鎮,不管追兵是誰,都要他死無葬身之地,也算是為我和朱智之間徹底做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