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叢林之子
  亞龍人赤腳走在韋爾雷特的夯土路上,色如沙粒的鱗片在陽光照射下幾乎能與沙漠完美地融為一體。

  道路上的沙土被金黃的烈日毫無阻攔地炙烤著直至滾燙。萬幸他不似人類渾身赤裸,腳爪上的鱗片忠誠地保護著他的腳掌。堅實的犄角扭曲著指向天空,而粗壯的尾巴被他死死地垂在身下,竭盡可能不想讓哪怕多一塊鱗片暴露在陽光中。

  亞龍人是沼澤與叢林的原住民,分布廣泛即使是出現在魔界也不奇怪。

  韋爾雷特的建築與納拉伊圖大多城市一樣,缺乏規劃。房屋如同潑墨一般雜亂無章地揮灑在城市裏,破敗、擁擠。

  亞龍人循著嘈雜的聲音與劣質酒精的味道找到一處集市。幾根木杆撐著巨大的帳篷,試圖為客人抵擋納拉伊圖正午惡毒的陽光。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筋被主人用作繩索,把一塊破舊的木板吊在帳篷底下。木板隨著微風輕輕晃動,亞龍人眯著眼睛廢了不小功夫才辨認出上麵的圖案是個酒杯。

  越是靠近,亞龍人越能感受到蕉灼的氛圍。

  枯黃的稻草和腐爛的食物殘渣落在地麵,裹滿灰塵;酒客的喧鬧混合著拳拳到肉的打鬥聲交相輝映。

  惡魔在地上挖出沙坑盤腿坐在裏麵,一邊喝著廉價酒水一邊大聲吹噓自己的探險經曆,有另一群無趣的惡魔玩味的目光圍繞在他的身旁;

  路過韋爾特雷的傭兵不明事理,伸手抓向魅魔侍女的尾巴,卻被身形高大、長著鱷魚腦袋的酒保一把丟到了大街上;

  為了瞻仰“沙德勒圖的墮天使”不遠萬裏趕來的旅人在前一天晚上因為酒醉而被埋在沙子裏,被一般路過的好心惡魔挖出來之後手忙腳亂地捯飭著自己的儀容,他的目的是跟在惡魔領主的隊伍後麵前往哈特斯,新的城市總是渴求鮮肉。

  納拉伊圖土地貧瘠、物產匱乏,能被用來釀酒的作物少之又少,酒價比別出要高得多。但這無法構成惡魔們不喝酒的理由。

  他們絞盡腦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釀酒:小麥、椰棗、葡萄——或是一切可以在納拉伊圖的綠洲成活的奇怪水果。

  亞龍人四處張望,尋找著一個看上去像是能與他交易信息的家夥。

  酒帳中心鋪著一張大地毯,上麵盤坐著的鱷魚頭類人魔物眯起他的豎瞳,與亞龍人遊走的眼睛四目相對,冰冷的眼神直直射向無禮的來客。

  他可怖的牙齒從來也不能被嘴唇遮蓋,大大咧咧地裸露在空氣中,隱隱約約流露著鮮血的氣息。亞龍人覺得韋爾特雷似乎也不是那麽的熱不可耐。

  “給我一杯最好的葡萄酒。”亞龍人開始受不了若有若無的寒冷,開口試圖結束這段啞謎。

  鱷魚頭聽罷,不急不躁地回過身為一旁的惡魔打了杯麥芽酒,再轉回來看著亞龍人仍沉默不語,隻是伸出了手,將大拇指、食指與中指並在了一起。

  尷尬的沉默依舊在兩隻爬行動物之間蔓延。亞龍人布滿鱗片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內心的舞台卻炸了鍋。

  太尷尬了、太尷尬了,誰能來救救我啊!他為什麽都不說話,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他不會發現我是帝國的間諜了吧?明明我還特地用非凡物品把自己變成了土黃色啊!

  旁邊的敏感善良的魅魔小姐看不下去了,她似乎極具同理心這種在魔界極為難得的品質,對如此肉眼可見的尷尬感同身受。她趁端著木質托盤路過時用自己的胳膊肘頂了一下亞龍人腰間鱗片,小聲提醒:

  “七塊錢。”

  亞龍人終於頓悟,理解了這個南大陸手勢的意思,強撐著自己高冷的人設,並自覺帥氣地放下身後的背包,摸出七文大錢,在地毯邊的矮桌上一字排開。

  鱷魚頭不慌不忙,冷靜地伸出左手,拿起其中一枚硬幣挪向自己的左眼,轉向身側仔細觀看。當鱷魚頭二度正身,他空閑的右眼依然散發著刺骨的寒光,凝視著亞龍人。

  亞龍人惴惴不安,擔心自己又有哪裏出了問題。突然地,眼前的鱷魚頭朝著亞龍人張開了他的血盆大口,匕首般的牙齒幾乎就要貼到亞龍人的臉上,嚇得亞龍人再也撐不住人設,嚶嚶嚶著往後退卻。

  當他又開始考慮是不是該逃跑,鱷魚頭忽然發出了與外表嚴重不符的纖細聲音:

  “這是波菲迪斯的錢。我們隻收納拉伊圖的。”

  這一張口著實又讓亞龍人愣住了。是啊,他在南大陸的時日也不短了,卻沒有哪一天似今天這般在短短時間內給他如此多的驚喜。等他回過神來仔細想了想,自己前些時日確實為了調查惡魔領主們的軍隊動向去了南大陸東北的波菲迪斯。

  於是,這位帝國特工動起了他機靈的小腦袋瓜子,立馬想出了借口對應:

  “不好意思。我剛剛從我在波菲迪斯的種植園趕到這裏,為了,為了瞻仰‘魔王’大人。”

  特工都快被自己的機智感動哭了。

  他從小生活在西大陸,於帝國治下的亞龍人領地裏長大,接受著常人難以忍耐的艱苦訓練,才好不容易成為一名優秀的特工,橫渡迷霧海來到南大陸的惡魔領地裏從事間諜活動。他把多年搜集來的情報整理在一起,隻差最後一點兒就能完成。待他把這最後一塊拚圖拚上,就可以回到自己祖國,得到帝國政府的嘉獎,衣錦還鄉,成為體麵的中產階級。說不定還能擁有屬於自己的種植園……對了,還有住在他家隔壁,與他青梅竹馬的辣個姑娘,他早已做好計劃,隻要自己完成任務就立馬申請退役,向她求婚。想想都還有點兒小激動呢。

  鱷魚仔細地聽著,之後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說:

  “波菲迪斯離北方的大陸挺近的吧?聽說那裏有不少北方佬的間諜。”

  特工被嚇得心髒驟停,鱷魚頭纖細柔和的嗓音明明毫無攻擊性,可聽上去卻是那麽危險。他似乎看見死神提著鐮刀向他走來,回憶中珍貴的畫麵一幕幕從他眼前閃過。啊,那是他小時候與小夥伴們一起去種植園偷吃水果時的,那是他被帝國情報組織請去接受麵試時的,那是他動身前往魔界時與她分離……想到這裏,亞龍人的嘴角甚至開始慢慢地翹起。

  端著托盤的魅魔小姐側目望了亞龍人一眼,又偷偷走過他身旁用尾巴拉了拉亞龍人翹起的尾巴。

  “啊。”亞龍人的走馬燈被打斷,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現實。

  “不好意思,我想到高興的事情。”

  他開始冷靜下來,他的職業可是“盜賊”好嗎,憑借他高超的專業技能就不可能暴露。

  我回到韋爾雷特才17個小時好嘛,17個小時你就能抓住我?17個小時你能抓我?你今天要是17個小時把我帝國特工抓住了,我!當場!就把這份秘密文件吃下去!

  做好自我安慰的亞龍人愈發鎮靜。

  他伸手掏出錢袋,仔細摸索出七枚納拉伊圖的銅幣,一字排開,擺在了鱷魚頭身旁的矮桌上。

  鱷魚頭拿起一枚銅幣細細觀察,點了點頭,揚起嘴角,似乎十分愉悅。

  他微笑著說:

  “抓住他。他是帝國的間諜。”

  亞龍人一時間似乎還沒有明白,他開始思考自己在帝國接受的惡魔語課程是不是還不夠多,不然自己為什麽會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看上去就很適合紅燒的魚頭在說什麽?

  站在亞龍人身旁的溫柔可愛美麗動人的魅魔小姐同樣愣了一下,錯過了生擒帝國特工的機會。但在場的惡魔們可不會。當聽到“間諜”這個詞的時候,亞龍人感覺到似乎帳篷底下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自己。

  特工先生機靈的小腦袋瓜子又開始高速運轉了,讓我們看看他正在想些什麽:

  zh…ua…die…他說的句子裏好像有“抓住”和“間諜”兩個單詞?

  顯然,當在場的惡魔把特工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的時候,我們的特工先生才剛剛意識到他們是想抓他。於是,我們的特工先生氣敗急壞地對周身的惡魔辯解:

  “你們要抓帝國的間諜,和我土黃色的亞龍人有什麽關係?”

  惡魔們愣了一下,但那個之前坐在沙坑裏喝酒吹B的紅皮膚惡魔並沒有受到影響,他一個熊抱試圖抓住渾身鱗片,一看就很滑溜溜的特工先生。

  而眾所周知,特工是不死於徒手的。這位身材高大的亞龍人側身躲過了熱情的擁抱之後,伸手拉住了帳篷,用力一拉,多年來盡忠盡職地支撐著帳篷的木杆轟然倒地,被拉胯的帳篷把所有人都給蓋住,場麵一度十分混亂,惡魔們紛紛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別讓那個間諜跑了!”

  “啊,是魅魔小姐的大腿……是魅魔小姐的尾巴……prprprpr……”

  “噫!”

  “丟人”

  “哪來的狗,guna!”

  花了好一會兒,惡魔們陸續從帳篷底下鑽了出來,這滑稽的場麵才終於停止。而那位長著鱗片、一看就很滑溜溜的亞龍人早已逃之夭夭。

  當呆萌善良賢惠能幹的魅魔小姐把帳篷從鱷魚先生的頭上扯下來時,發現這位鱷魚先生依然盤腿坐在他的地毯上,動也不曾動過一步。

  他就這麽坐在那裏,出神地望著遠方。魅魔小姐順著他的眼神望去,可以看見集市外有兩棵樹。其中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

  大概不是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