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裴不高興
  陽春三月, 柳枝抽出新芽, 貝瑤走在裴川身邊, 小聲給他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我媽媽要給我生個小弟弟了。”

  裴川有些詫異, 看了她一眼。

  小少女步子像是雛燕一樣歡快,語調卻壓低了:“最遲就是這個月, 我的弟弟就出生了。”

  零四年國家還沒有開放二胎政策,正在實行計劃生育, 家裏隻許生育一個小孩子。大街小巷貼著標語“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女孩也能挑大梁”。

  趙芝蘭三十多懷了二胎,本來挺不好意思的, 可是看到女兒毫無芥蒂的高興模樣, 她便也安心下來, 再次感受到了當母親的喜悅。

  趙芝蘭曾經暗暗和貝立材商量:“瑤瑤會不會多想不高興?”

  “我看不會。”貝立材摸摸妻子肚子,“這個孩子長大了,也能為姐姐分擔很多壓力。”

  夫妻倆合計著在外頭租了個房子,對外就講趙芝蘭回娘家探親去了,等瓜熟蒂落,二胎出生, 再老老實實該上戶口上戶口,該罰款罰款。

  懷都懷上了, 也不忍心打掉它。這年三月, 剛好就是小貝軍出生的季節。

  裴川問貝瑤:“你怎麽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

  貝瑤心想她就是知道啊,她拂去頭上的枝條:“我做夢夢到的, 沒關係, 是妹妹我也一樣喜歡她。”

  “你希望它出生?”

  貝瑤用力點點頭, 她眼中綴滿了溫柔期盼的光彩,裴川皺眉。

  “不怕它分去你爸媽的愛麽?”

  “不怕。”她笑吟吟地回答,“他和我留著一樣的血,我們是家人。”她記憶裏有小貝軍敦實可愛的模樣,想起還沒有出生的孩子,心軟得不行。

  小少女喜悅之餘問他:“裴川,你想要一個弟弟妹妹嗎?”

  貝瑤問這話帶著些許忐忑的試探之意,因為她知道,上了高中那會兒,裴川的爸媽早就離婚了,而裴川的爸爸給他找了個後媽,後媽帶來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妹妹。

  貝瑤前世和裴川不親近,一直不知道裴川對這個妹妹是怎麽樣的態度。

  “不想。”他淡淡地回答。

  “噢。”貝瑤心中擔憂,那他以後會多難受啊。

  貝瑤回到家,剛好遇見爸爸拿了一些生活用品要往外走。

  貝立材:“瑤瑤回來了,我去看你.媽媽。”

  “我可以一起去嗎?我作業寫完了。”

  “走吧,我把門帶上。”

  貝立材也在前兩年買了摩托車,而裴家那輛摩托車,早就換成了頗為氣派的轎車。

  貝瑤坐在爸爸的摩托車上,風柔和地吹上臉頰,今天是三月二十四號,星期五。明天就是小貝軍出生的日子,他生在淩晨兩點鍾。饒是貝瑤知道這些,心中也不免緊張起來。

  趙芝蘭頂著一個大肚子,見女兒放學過來,溫柔地摸摸她的頭。

  一家人吃完晚飯,趙芝蘭皺眉:“羊水破了。”

  貝立材立馬說:“我送你去醫院。”

  好在是二胎,趙芝蘭一點也不慌:“你先把瑤瑤送回去,還沒開始痛,早得很。”她又轉身看貝瑤,“回去睡一覺,明天來醫院看媽媽和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吧。晚上一個人待在家怕不怕?”

  貝瑤搖搖頭,鼓勵地握住了趙芝蘭的手。

  這一晚趙芝蘭生產,貝瑤在房間祈禱一切順利。

  ~

  夜晚下起了雨,大風吹動樹梢,雨水四濺,窗外間歇伴隨著幾聲雷鳴。

  小區對麵四樓,卻在上演一場家境鬧劇。

  一周前,蔣文娟皮包裏,出現了一款國外高檔口紅。

  是裴川最先看到的,那隻口紅從皮包裏掉出來,蔣文娟慌了一瞬,在兒子沉默的目光下慌張把它撿起來,裝進自己的包裏。

  “媽讓同事給帶的。”

  他明明還沒問,蔣文娟就心虛到自己找了個借口。

  裴川沒說話,這世上鮮少有人能在他麵前順利撒謊。除非他願意包容這樣的謊言。

  他輕輕“嗯”了一聲,推著輪椅離開了。直到現在,他依然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可是紙包不住火,沒過多久,蔣文娟反而自己和裴浩斌攤牌了。

  主臥的燈開著,蔣文娟說:“離婚吧,我喜歡上了另外一個男人,他是我們醫院的醫生。”

  裴浩斌作為一個出色的刑警,在麵對妻子精神出.軌時,依然覺得天都要塌了:“蔣文娟!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你還配當一個妻子,配做一個母親嗎?如果不是我發現你手機上的短信,你是不是打算讓我當一輩子綠帽王八!”

  蔣文娟捂臉流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川,可是……”她頓了頓,眼淚怔怔流過嘴角,“可這一切都怪誰呢?小川四歲那年開始,我一睡在你身邊,就整晚做噩夢。夢裏一片血淋淋,我抱著一雙斷了的腿,哭到眼睛都瞎了。而你在反黑,我喊呀喊呀,誰都救不了我。”

  大雨滂沱,裴川臉色蒼白,在房門後靜靜聽著。

  “他們當著我的麵,把小川的腿……”她捂著嘴,痛哭出聲,“你成全了你的事業,我做了好幾年噩夢。你是個好刑警,可你不是個好父親。”

  蔣文娟冷笑:“我絕望啊,我一看到小川,我就想起來他父親是個多冷血心腸的男人,他為了他的國家,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我夢裏什麽都有,第一次是我被砍掉了手,第二次是割下了耳朵。我隻要一看到小川的殘肢……我……”

  她又哭又笑,這幾年在自責和痛苦中壓抑的感情全部爆發。

  “我甚至……我甚至害怕看到他,可他是我的小川啊!”蔣文娟滿臉淚水,“這麽多年是宋醫生一直給我做心理輔導,你說我沒有責任心也好,說我下賤也好,可我真的不想再過這樣噩夢般的日子了。”

  大風吹掉窗台上的盆栽,清脆一聲響在夜裏出奇地嚇人。

  裴浩斌頹然坐在窗邊,手抹了一把臉。男人指縫滲出淚水:“對不起。”

  蔣文娟嚎啕大哭,她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臉,怕哭聲傳出去,驚動隔壁的兒子。

  裴川在一片漆黑裏,捧著一杯冷掉的、原本沏給蔣文娟的茶。

  他瞳孔沒有一絲色彩,許久才在女人壓抑的哭聲中,推動著輪椅往自己的房間走。

  暗夜裏裴川並沒有開燈。

  他摸索著爬上.床,看窗外電閃雷鳴。

  原來留不住的人,永遠都留不住。哪怕他暗暗告訴自己,原諒母親,她心慌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她害怕的……

  他閉上眼睛,原來是自己。

  隻要他這個殘廢存在一天,他的母親連覺都睡不好。多可笑啊。

  裴川覺得冷,世界安靜又殘忍的冷。他的殘缺成了母親的噩夢,反而是他年紀小,模模糊糊記不清那種痛苦,他記得更多的是人們複雜同情的眼神。

  他以為失去了雙.腿,他努力讀書,聽話懂事,將來靠著雙手做個對社會有貢獻有價值的人,就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成為父母的驕傲。

  可原來這些都沒有用。隻要他活著一天,他必將是父親人生的恥辱勳章,母親的可怖噩夢。

  大風猛烈,似痛苦的嚎叫。小區裏那棵才開了一次花的小臘梅樹,折斷了枝條,寂寂倒在黑夜裏。

  ~

  三月二十五號,一個足足七斤中的嬰兒躺在繈褓裏。

  貝瑤期盼了一.夜,一大早就被貝立材接去醫院了。貝立材樂嗬嗬說:“你猜對了,還真是個小子。”他怕閨女誤會家裏重男輕女,趕緊又說,“以後這小子長大了,就讓他給我們可愛的瑤瑤做保鏢。”

  晨風裏,她清脆的笑聲咯咯響起。

  小貝軍被早早準備好的小襖布包著,昨夜降溫,他得保暖。趙芝蘭在婦產科的床上躺著,笑吟吟說:“來看看你弟弟,在我身邊睡覺呢。”

  貝瑤傾身過去,才出生的嬰兒臉頰紅彤彤皺巴巴的,臉頰半個巴掌大,談不上半點好看可愛。

  然而他小小的鼻翼用力呼吸,每一次汲取空氣,都是生命之初的努力和頑強。

  貝瑤眉眼溫柔,看著他笑了。

  “媽媽,弟弟叫什麽啊?”

  “我和你爸之前就商量了,大名就叫貝軍。你看要不要給他取個小名啥的?”

  貝瑤彎著杏兒眼:“大名挺好的,保家衛國,小名跟著喊軍軍就好。”

  趙芝蘭笑道:“我也是這麽想。”

  家裏多出一個孩子,對貝家來說,雖然是大喜事,可也是巨大的負擔。貝瑤的外婆過來幫著照看孩子以及洗尿布,小小的病房裏,一家人圍著新生命忙成一團。

  二零零四年,用得起尿不濕的家庭還很少,貝家的錢大部分都借給撞了人的舅舅了,哪一年能收回來都不好說。小貝軍隻能穿尿布,尿布反複洗,用熱水燙,洗了拿去曬太陽,消毒曬幹以後又繼續用。

  趙芝蘭奶水不多,等貝軍再大些,估計還得喝奶粉。

  貝瑤也幫著照看弟弟,沒幾天趙芝蘭出了院回到出租房。

  趙芝蘭和貝立材都琢磨著等孩子大點了再上戶口回家。

  二胎得罰好幾萬塊錢,這麽一來,開支簡直大得難以想象。

  貝立材愧疚道:“瑤瑤,今年夏天不能給你買新衣服了,等明年夏天,爸爸發了工資,給你買新衣服好不好?”

  貝瑤背上書包,笑著搖搖頭:“小蒼表姐不是有些舊衣服嗎?都挺好看的,也很新,我穿她的就可以了。弟弟小,他的衣服要買好一點的,對了,夏天快到了,還要給他買痱子粉。”

  貝立材憐惜地拍拍女兒肩膀。

  貝瑤知道自己爸媽不是重男輕女的人,所以心裏一點也不介意。她步子輕快地去上學,想把自己弟弟出生的事悄悄給好朋友們分享。

  貝瑤到教室,裴川早已經在了。

  晨光微熹,映照在少年清冷蒼白的臉上。貝瑤哪怕還沒有和他說話,都感受到了他身上寂寂的冷意。像是在風雪中站了兩天兩夜的旅人,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貝瑤見他穿得單薄,連忙拉開書包拉鏈,拿出自己的粉色水杯,放在他桌子上。

  裴川和貝瑤都是勤奮的人,他們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裏隻零零散散坐了幾個同學。

  裴川聽見響聲,沒有焦距的眼睛才放到了她的水杯上。

  她抱著書包,在關拉鏈。貝瑤並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語氣一如既往帶著清晨問安的溫軟:“還沒有到夏天呢,早上要多穿點。杯子裏有開水,你暖暖手。”

  他遲鈍地,伸手捧住她的粉色水杯。

  熱度從指尖一路往上傳達,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覺。她杯子上有一個開懷大笑的□□熊,他看著它,輕聲問貝瑤:“你弟弟出生了嗎?”

  “嗯!”她小聲湊近他耳邊,“我沒猜錯哦,就是弟弟不是妹妹,他還好小呢。”

  少女聲音裏漾著歡喜。她氣息清甜,帶著早餐牛奶和盛放的丁香花的香氣。

  “裴川,你放學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嗎?”

  “不了。”他低聲道,“這個給他。”

  裴川往她手中放了一個鐲子。

  貝瑤愣愣地看著手上的小銀鐲子,這就是嬰兒帶的光滑鐲子,上麵還帶了兩個小銀鈴,放在掌心冰涼沉重。

  如果不是這沉甸甸的分量,貝瑤還以為是小賣部那種玩具鐲子仿品。

  貝瑤覺得燙手,她這輩子第一次見這麽值錢的首飾,她磕磕巴巴道:“你、你哪來這麽多錢,買、買這個?”

  “你管那麽多做什麽?”他淡淡道,“給你弟弟。”你不是很期盼他出生嗎?

  貝瑤不敢要,她被這個純銀鐲子砸懵了。在一包辣條五毛錢、一個冰棍也五毛錢的時代,這個小銀鐲子得多貴啊?

  裴川見她無措的模樣,淡淡道:“你給你.媽媽說我爸買的就可以了。”

  “我不要這個,裴川,你拿回去吧。”

  “不要就扔了。”他鬆開她的水杯,語氣毫無起伏。仿佛那不是一個值錢的鐲子,而是不起眼的垃圾。

  貝瑤哪裏敢扔啊,她坐回座位,小臉愁苦地暗自摸摸衣兜裏足量重的銀鐲子。

  裴川沒有回頭看小少女如何糾結,他翻開書,卻看不進去。裴川微微有些出神。

  他父母工作很體麵,同事叔叔阿姨們也都家境不錯。因此裴川每年都有很多零花錢,攢了快十年,卻沒有什麽地方需要用錢。他約莫有所有孩子都想不到的存款數字。

  然而他從來沒有送過貝瑤東西。

  他安靜地垂眸。從他五歲開始,從來都沒有。

  小時候是因為不懂事,長大了是明白不能送。尚夢嫻給的教訓已經很深刻了,與“裴川”這個名字沾染的任何東西,一旦沾上旖旎色彩,就會變得肮髒不堪被人恥笑。

  貝瑤每年都給他準備禮物,有時候是串平安結,有時候是男孩子的玩具槍,亦或者自己做的抱枕。

  他原本該給她的禮物攢了很多年,最後變成送給她家小嬰兒的一個鐲子。

  不帶任何色彩的鐲子,不會叫人非議,也不會汙了她名聲。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明白、不會多想。

  放學裴川依然不等貝瑤就走了。

  貝瑤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揣測不出來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一年年長大了,“裴不高興”也變成了更讓人難懂的“裴深沉”。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了解他發生了什麽,又如何安慰。

  貝瑤回家想了想,拿出小蒼表姐送給自己的明信片,悄悄寫上去。

  “Unhappy Pei,

  Are you sure you\'re okay?

  Anything on your mind?”

  (裴不高興,你還好嗎?你有什麽心事嗎?)

  貝瑤在信紙封麵寫上裴川收,然後下樓去到對麵,投進裴川家的綠皮郵箱。

  自從尚夢嫻的事情以後,裴川不管有什麽情緒,都不會在她麵前表露。他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而要保護他的少女卻跟不上他成長的速度。

  貝瑤怕他難過了自己不知道,隻能想一切笨拙的辦法去靠近冷漠的少年。她用簡單的單詞詢問他,如果他不願意回答,可以當成一個普通的英文練習遊戲,不會叫他為難。貝瑤希望能在自己家積灰的郵箱收到他的回複,她知道他每天都會去郵箱處拿訂的鮮牛奶。

  然而直到春天過去,貝瑤也沒有收到裴川的回信。反而是小貝軍長開了,不再紅彤彤皺巴巴,變得粉.嫩可愛了起來。

  ~

  那封信被裴川一起鎖進了箱子裏,箱子裏麵有各種奇奇怪怪東西,從泛黃的竹蜻蜓到三月的一封信,全被他壓在了箱底,成了必須忽視淡忘的一切。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還沒有離婚,家裏的關係卻已經降到了冰點。

  有好幾次蔣文娟看到裴川,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後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反而笑著問他在學校裏表現如何,以後想讀哪所高中。

  裴川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的商議結果,卻很好猜,約莫是打算等他中考完再給他講離婚的事。

  多可笑。

  一個對他心懷愧疚的父親,一個見到他會做噩夢的母親。他們也有最後為他考慮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盡力拚湊完滿的假象,裴川便也配合入戲。

  隻是他清楚,他的心是涼的,涼成了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

  八月份蔣文娟搬出去住了,她撩了撩耳發,對著兒子說:“媽媽要去出差,過段時間會回來,你好好學習,有什麽想要的禮物嗎?”

  “沒有,一路平安。”

  蔣文娟在兒子冷靜幽深的目光中,生出了些許慌張,然而她還是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

  裴川知道她迫不及待投向她的“幸福”。

  等蔣文娟走很久了,裴川回到房間。他按下手中的紅色按鈕,耳機傳來滋滋的電流聲。

  男人帶笑的聲音傳來:“怎麽這麽久才來?”

  蔣文娟回答:“得和我兒子解釋一下要走挺久,我給他說我出差去了。”

  “你這樣也不行,總得告訴他真相吧。”

  “我知道,可他不是要中考了嘛,我和裴浩斌商量了,等他考完再說。”

  “那……”男人的聲音有些猶豫,“你們離婚了你兒子跟誰啊?”

  那頭久久的沉默。

  裴川冷冷按下結束按鈕,然後他把竊.聽主控按鈕銷毀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在電子科技方麵有這樣的天賦,他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希望蔣文娟真的是去出差。可他的母親依然在他還沒有徹底長大這年棄他而去了。

  他這雙殘缺的、會給人帶來噩夢的殘肢,這輩子再也不要給任何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