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緣 第二章 世道(二)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中陽裏村頭一處簡陋小屋裏傳出稚嫩的朗朗讀書聲。一位麵容枯槁白發蒼蒼的老儒生一手負後,一手捧著一卷已有些年月的簡冊,他念一句,四周圍他而坐的十個稚童就搖頭晃腦地跟讀一遍。

  這位已年近花甲的老儒生姓馬單名維,不是正宗中陽裏人,與林家一樣,據說也是五年前才從不知何處遷徙至此。他比李幼娘母子早幾個月來到中陽裏,與林家不同的是,他孤身一人,沒有妻兒沒有父母,孑然一身。

  當初他來到這僻靜的中陽裏,好似一眼就喜歡上這裏,於是在其他裏民默許下選了村頭的一處廢宅,親手翻修後就當是自己家了,這座隻有兩間簡陋屋子外加一小片空地的院子就是這位老儒生的居所。

  大概一年後,他覺得裏民對他挺好又是分地給他種糧農忙時又會熱情幫忙,得為這些純樸裏民做點事,而他沒有其他技能,農活還不如裏民,不過他認得一些字,讀過一些書。

  於是他就把自家的一間空閑屋子騰出來當作學堂,教裏民的孩子們識字讀書,不說能讓那些從未碰過簡牘的稚童們日後能封官加爵,至少能讓他們多認幾個字總比一字不識好。

  老儒生的第一批學生就是劉季、劉交、盧綰三人,林啟年雖也跟著他們三人坐在學堂裏,但當時還是憨傻的他根本聽不懂,更認不得那些隸書,算不上是老儒生的學生。他隻是喜歡跟著劉季他們三人,他們去哪他就去哪,哪怕不認得那些字,聽不懂老儒生在講什麽,他也愛坐那裏,不做什麽,就隻是樂嗬嗬看著老儒生念一句,然後他那三夥伴跟著念一句,好似這種場景很好笑。

  隻是他這三玩伴除了憨厚老實的劉交比較聽話外另外兩個家夥都不是安分的主,經常搗亂,有時老儒生念了下一句,他們故意念首句,氣得老儒生隻能揚起竹鞭做做樣子,因為打又不能打,何況他們根本不怕打。

  灰心喪氣的老儒生實在沒辦法,指望劉季盧綰聽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他就把目光落在那憨傻小少年身上。老儒生很有耐心地教憨傻少年識字讀書,隻是無論如何教他也不懂,隻會跟你傻笑。老儒生隻能哀歎一聲把精力放在還算孺子可教的劉交身上。

  自劉季盧綰劉交三人“畢業”後,老儒生就收了如今這十個總體來說比較聽話的稚童,這才讓前者有了身為夫子的驕傲。高興之餘,老儒生就在長形木板上規規矩矩寫下“馬公書院”四大隸字,然後把字刻出來再以濃墨塗抹掛後在大門口上方,決定後半生就以教裏民後代讀書識字為己任了。

  此時,這塊簡陋牌匾下的台階上坐著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

  一人大概剛從田壟回來,挽起的褲腳衣袖都沒來得及放下,連手腳都沒怎麽洗幹淨還帶著些許泥土,反正全身都是髒兮兮的,他就不嫌髒,可能坐累了就直接躺在台階上,雙手作枕,興許是早已習慣如此,這樣躺著他也不覺得膈背,嘴裏還叼著一根從田壟裏折下的稻稈,悠悠把玩。

  一人一身白衣,隨意坐在第三級台階上,沒有像身邊同伴那樣直接仰倒而躺,視線看著麵前不遠處正在曬稻穀的灰衣少年。

  三人都沒有說話,周圍隻有劉交曬稻穀時發出的莎莎聲,以及院裏屋子傳來那些稚童朗朗讀書聲。

  林啟年沒有閑聊的意思,靜靜聽著屋裏傳來的《詩經》十五國風之一《國風.秦風》十首詩歌之一《蒹葭》,沒來由陷入沉思。

  時間跨越兩千兩百多年,還是那熟悉的語調,熟悉的字眼,仿佛瞬間回到高中課堂上,自己正捧著語文書在細細品讀這首《蒹葭》。

  他又想起了前世生活和工作的不如意。

  想起了追逐了五年的網文夢卻依然原地踏步的悲催人生。

  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最終還是盧綰冷不丁的一句話將林啟年跨越兩千兩百多年的思緒拉回來,“小年,你說我們以後是不是就隻能呆在這裏老死,不會有一番作為啊,感覺一輩子蒙在這山溝裏很無趣啊。”

  林啟年淡然笑道:“想那麽多做什麽,過好當下就成,人得知足才

  能常樂。”

  盧綰認真點了點頭,“有理。”

  說完這話,林啟年卻是暗暗歎息一聲。在盧綰身上,他仿佛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

  當年他也是不滿現狀,總想有一番作為,心中總有抱負,總以為有一天會夢想成真,隻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無論如何折騰都不見成果。他也知道知足常樂,多思無意,可就是不服輸,折騰一次又一次,失敗一次又一次。

  工作不滿意,逐夢不順利,日子過得憂憂鬱鬱,經常感慨終於體會到古人為何會因為懷才不遇而鬱鬱寡歡了。長此以往,最終他的命運可想而知,如古時那些才華橫溢卻懷才不遇的古人一樣,鬱鬱而終。

  學堂裏,搖頭晃腦跟著夫子讀完三遍《蒹葭》的稚童們終於有了放鬆時間,叫著喊著一股腦衝出學堂,在院中那片老儒生專門修整出的小平地上嬉鬧玩耍。

  老儒生雙手負後,站在學堂門前,看著無憂無慮嬉鬧的孩子們,會心一笑。還是孩子最純真無邪啊。餘光瞥見院門口台階上那道看著有些形單影隻的白色身影,老儒生走下石階,朝院門這裏走來。

  盧綰心知是老儒生來了,也不挪身,充耳不聞好似根本不知道有人來一樣,依然我行我素躺在那裏,沒有讓步的意思。直到老儒生一腳抬起就要踩在他臉上他才暗叫一聲腳底抹油溜開了,他知道老儒生不待見他,這才悻悻然跑去自家那裏曬稻穀。

  馬維坐在林啟年身邊,然後就盯著這突然變聰明的少年看,看得後者有些不自在,轉頭苦笑道:“夫子這是怎麽了,這個月是你第二次這樣盯著我看了,第一次是在半月前,你站在這台階上遠遠看著在田壟裏忙活的我。”

  馬維麵無表情道:“我實在不明白,一個原本憨傻的人為何會一朝明悟呢。”

  林啟年淡然道:“世界無奇不有。”

  馬維收回視線,望著遠方,感慨道:“是啊,世界之大,何奇沒有?”

  一老一少好似沒了共同話題,陷入沉默,過了好一陣,林啟年才找了個話題,問道:“我看夫子學問頗深,為何年近花甲了也沒在朝廷謀個一官半職,卻呆在這山溝溝裏辦私塾,莫非夫子不屑在朝廷為官?”

  馬維默不作聲,好似不願多說私事。

  老人久久沉默不語,終究還是長歎一聲說出心中苦楚,“不是我不想為官隻是很無奈啊,要不是五年前那場焚書坑儒寒了我們這些儒生的心,謀個一官半職又有何難,最不濟也能考個縣令造福一方黔首。”

  秦朝末年發生過焚書坑儒之事林啟年還是有所耳聞,不過具體事情緣由以及經過他並不清楚,隻知道這是暴秦實施的暴正之一。

  馬維望著前方,輕聲道:“關於焚書坑儒這兩件大事後來在民間私底下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因為始皇帝沒有尋到長生不死之法覺得被方士所騙,而當時方士早已逃之夭夭找不到發泄之人,於是就把怒火發到介紹這位方士的儒生身上,作為一個讀書人居然也被方士騙得團團轉,始皇帝就認為儒生都是迂腐刻板之輩無法治國,於是就把他們從小就讀的《詩經》《尚書》焚燒了,以防再培養出這些迂腐之徒。總有儒生不服氣,始皇帝眼睛眨都未眨一下就把那些不服氣的儒生直接給坑殺了。”

  馬維輕輕歎息一聲,繼續娓娓道來:“第二種說法是說這兩件慘事的起因是因為一場慶功宴會,當時始皇帝為了慶祝大敗匈奴而在鹹陽設宴慶祝,席上,一位叫淳於越的博士大概是因為酒喝多的緣故,竟然重提分封製,還以殷周舉例說明。有人讚同有人反對,於是博士們就分封製好還是郡縣製好展開激烈議論。始皇帝早就施行郡縣製了,可這時居然還有人提及分封製,他心裏不高興,讓大家繼續探討。這時丞相李斯也站出來反對分封製,認為認同此觀點的是因為思想守舊,而思想陳舊是因為與所讀的書有關。於是就提出建議,史官所收集的書除《秦紀》外凡屬其他列國史記都給焚燒,非朝廷博士官所收藏的《詩經》《尚書》以及其他諸子百家書籍都要摧毀,隻有那些有關醫藥、占卜、種樹之類書籍得以保存。始皇帝下令焚書不僅觸怒那些思想守舊的讀書人,連在朝廷享受高官俸祿的博士們即便不敢明麵上反對,

  但暗地裏都在義憤填膺。但世上哪有密不透風的牆呢,那些議論始皇帝暴,政的言語終究落到始皇帝耳朵裏,於是始皇帝就下令挖了個大坑把朝廷這些儒生還有違禁的一些方士總計四百六十八人全部活埋。並下了一連串禁令,不能隨便私下討論《詩經》《尚書》否則處死,不能以古論今否則滅族,禁止私辦學塾教各種法令,想要學法令必須以吏為師。”

  林啟年輕輕歎息一聲,沒有親耳聽聞料想不到秦始皇暴力到這種程度。

  馬維自嘲一笑,“我是半個身子都進土裏的老人了,辦這學塾不怕什麽,況且我又不教法令,隻教那些符合朝廷規定的《詩經》,朝廷也不能拿我如何。前年鄉裏的牆夫帶著亭長等人來看過,他們也挑不出毛病就隨我這老頭怎麽折騰了。”

  老儒生長長歎息一聲,“我覺得第二種說法比較靠譜,但不論哪種說法,慘事已經發生了。這場先焚書後坑儒在朝廷看來隻是一件小事,對於我們讀書人來說就是滅頂之災了,徹底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我原本還想著趁著還有一口氣去謀個一官半職好光宗耀祖,誰曾想會發生這種事呢。心灰意冷下隻好背井離鄉遊曆天下,最終看上這雖四麵環山風景卻極好的中陽裏就此定居下來。”

  林啟年由衷感慨一句,“天下苦秦久矣。”

  馬維訝異看了眼身邊少年,想不到這話會從一個少年郎嘴裏說出。很快老人就讚同地點點頭,“誰說不是呢,始皇帝雖一統六國給戰亂的天下一個太平,但不懂底下我們這些黔首疾苦啊,尤其最近十年,不是修築萬裏長城,就是建阿房宮,建陵墓。還喜歡到處出巡,每到一個地方又是得勞民傷財地建行宮,據說兩個月前始皇帝開始了第五次出巡,不知這次會在哪裏停留,唉,當地黔首又得出錢出力嘍。經曆春秋戰亂後好不容易有個太平世界,誰曾想太平世界反而更加疾苦,不是三天兩頭服勞役,就是各種苛捐雜稅。民間怨聲載道,可又能如何呢,又敢如何呢。”

  林啟年輕聲感慨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人盯著林啟年愣了愣,然後冷不丁伸手重重拍了拍後者肩膀,大笑道:“想不到你這小子一朝明悟後果然聰慧許多,出口成章,說出的話真令我佩服呐,難怪我這老頭子會有這麽耐心坐在這裏跟你扯這麽多。”

  林啟年一笑置之。

  馬維收斂笑意,視線望向前方,輕聲道:“我也隻敢在這裏私底下與你嘮叨幾句,先前這些話要是被官府知道,掉腦袋是免不了的。”

  他自嘲一笑,“我一隻腳都踏進棺材裏了,遲早都得一死,掉腦袋又有何懼,隻是擔心會連累整個中陽裏裏民。”

  老人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林啟年肩膀,聲音輕柔,“我相信你是一個不會亂言亂語能守住秘密的孩子。”

  老人轉身拾階而上,在老人就要跨入門檻時,林啟年站了起來,轉身看著老人那略顯佝僂的背影,說道:“夫子,你相信總有一天這世道會變好嗎?”

  老人停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少年輕聲道:“我相信,相信天下總有真正太平的一天,世道總有變好的一天。到時候天下各地會有書聲琅琅,人人有書可讀。我們底下百姓不再是想著如何生存下去,孩子們也不用擔憂長大了就得去服苦役,他們應該想著如何寒窗苦讀如何考取功名。以後也會有楊柳依依,年輕男女們相約黃昏後,牽手楊柳畔,而不是愁眉不展地感慨世道不平。以後老人不是擔憂子孫後代能在這世道生存多久,擔憂日後雜稅、勞役會不會更多,而是躺在竹椅上曬著太陽,聊著天,含飴弄孫,慢悠悠回想這輩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壯舉又做了哪些愧疚之事,最後在一生臨了時,能夠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心願交付給膝下子孫。”

  老人慢慢轉身,認真看著台階下同樣一臉認真看不出在說胡話的少年,他似乎不敢相信如今這樣的世道,有一天會出現這樣一幅世外桃源般的美麗畫卷。

  老人久久沉默後,突然輕歎一聲,認真道:“要是以後真有這麽一天我恐怕看不到了,若你能看得到,希望你能來我墳前告訴我一聲,好讓我在下麵也高興高興。”

  少年輕輕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