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重聚
  堂上一時安靜極了。

  夏氏看見那背影明顯一頓,然後久久都沒轉過來。

  夏氏不由看看商侯,又看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便是想見見她的那個人?

  後來,夏氏出聲道:“請問閣下……”

  他聞聲,終於緩緩轉過身來,麵向她。

  夏氏見之一愣。

  那是一個俊朗的中年男子,隱隱透著貴氣,她潛意識裏覺得他理應是頗有身份威儀的,可他看著她的眼神裏,從起初的震驚,到後來的複雜、滄桑,直至熏紅了眼眶。

  夏氏不知怎的,心頭驀地一澀,眼眶也有些發酸。

  黎國皇其實又期待又害怕,盡管先前有發簪為證,他也擔心是空歡喜一場。

  等到終於見到夏氏的模樣時,他便肯定,她是自己要找的人。

  黎國皇哽了哽喉,道:“我看了商緒帶回去給我的發簪。”

  頓了頓,他道:“那是我母親的心愛之物。”

  夏氏看著他,唇角顫了顫,等著他說。

  黎國皇吸了一口氣,道:“沒認錯人,你長得像母親,我長得像父親。”

  在此前,夏氏從來沒奢想過,這世上竟真的還有她的至親。

  她自有記憶以來,便是在穗鄉裏長大的。她記憶中的父親是鄉裏的教書先生,父親卻從沒告訴過她,在來穗鄉以前是怎麽樣的。

  她沒見過母親,沒見過其他所有的親人。

  但是隨著黎國皇一句句揭開真相的話,卻像是一道解開魔咒的咒語一般,將她塵封的極為久遠的記憶重新開啟了來。

  她腦子裏竟一時浮現出一些零碎的陌生而又熟悉的畫麵。

  仿佛確實曾有一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孩童,喜歡跟在她身邊,咿咿呀呀地,緊緊抓著她的小手。

  他們一起在清晨露水未幹的花園裏,蹲著看蛐蛐歡快地在草叢裏跳躍,看螞蟻慢吞吞地自眼前爬過。

  適時身邊有人在喚道:“兩位小殿下,該去用早膳啦。”

  那道聲音仿佛就響起在耳邊,猛地把夏氏喚回神來。

  夏氏才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麵。

  夏氏伸手撫來滿指淚痕,奇怪道:“我怎的也哭了?”

  那是明明看起來是別人家的事,她隻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婦人,為什麽會感到如此難過?

  黎國皇告訴她,穗鄉的夏老先生本不是她的父親。那是當年帶她逃跑的大學士。

  黎國先帝時期,有一次出遊行宮之際,經曆過一場王臣叛亂。

  叛臣本是想擒住先帝的幼子,也就是現在的黎國皇,可慌亂之際,他的姊姊竟然把他藏了起來,換做是她自己被抓走。

  後來,先皇後命大學士攜信物前去交涉,可回來的半途中遭到了襲擊,最終大學士和他姊姊下落不明、音信全無。

  黎國接連多年,政治局麵都相當混亂。各處都在打探失蹤的大公主殿下的下落,因各方勢力利益出發點不同,找尋的目的也就不同。

  而那大學士輾轉逃到了殷國,隱姓埋名一直未再出現,許是因為一來在局麵未穩之前不敢貿然暴露行蹤,二來他在殷國所居之地消息閉塞,距黎國更是千裏之遙,想把消息安全地遞到黎國實屬困難。

  加上多年以後,大學士腿疾嚴重,根本無法長途跋涉,故此事才一直擱置。

  夏氏在他的撫養下長大成人,可他一時疏忽使得夏氏草草嫁做人婦,終究是無顏再麵君主,直至辭世也難以紓解。

  夏氏的記憶不多,前一刻花園裏晨光熹微,下一刻刀劍之聲便仿佛要刺穿她的耳膜。

  她被人攜著逃跑,視野裏晃晃蕩蕩,山高水遠,漸次模糊。

  黎國皇緩緩朝她跪下時,夏氏連忙去攙扶阻止,可沒阻得住他,便又驚得連連倒退,眼淚不住從下巴滴落。

  她嘴唇和下巴顫抖得厲害,但就是不說話。

  堂中商侯,以及外麵的侍從見狀,全都紛紛跪了下去。

  夏氏惶然無措地看著黎國皇淌著淚喚她“姊姊”。

  他今日的一切,都是當初她用她一生的命運換來的。該流落在外、顛沛流離的人本應是他。

  這一跪,無關乎他九五至尊的尊嚴,而是他愧欠她的。不管做什麽,都彌補不回來。

  夏氏緩緩蹲下身,跪坐在黎國皇的麵前,過了良久,她終是一點點靠過去,輕輕抱著他的頭倚在自己懷裏,喃喃道:“不怕,不怕。”

  頓時黎國皇淚如雨下。

  他最早的記憶,便是停留在兩歲那年,姊姊把他藏在行宮走廊底下的狹小空間裏的時候。

  那時他害怕極了,緊緊抓著姊姊的手。

  本來姊姊也可以和他一起藏進來的。

  可姊姊說,不可以一次藏倆,不然捉迷藏的人一下子就把他們倆全找到了。

  所以隻能藏他一個。

  姊姊那時也這樣抱著他的頭,輕輕哄著道:“不怕,不怕。”然後就把他塞了進去。

  他透過走廊木地板的縫隙,看見他姊姊就孤零零地坐在寢宮的門口,細白的小手拈開手帕,手帕裏是她平時藏的最愛吃的金絲粽子糖。

  外麵的叛臣闖進來時,她正拿了一顆,放進嘴裏,品嚐著。

  叛臣在寢宮裏囫圇找了一圈沒找到,就把她帶走了。

  她被夾在叛臣滿是鮮血的盔甲腋下,腦袋朝後,一聲不吭昂著小腦袋望著他,直到出第二道門走遠,再也看不見。

  她手帕裏的金絲粽子糖撒了滿地,顆顆分明。

  那時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姊姊不藏。

  後來他長大了,終於明白過來,如果姊姊和他都藏了,叛軍一定會掀翻整個寢宮,也要把人找出來,到時候他就躲不了了。

  隻有姊姊不藏,叛軍沒找到他,才退而求其次地帶走了姊姊。

  那個時候,他姊姊才三歲,他兩歲。

  誰能想象,一國皇帝,抱著一位夫人,在她懷裏哭得肆意的光景。

  他在黎國執政多年,鐵血手腕、雷厲風行,何曾見過他掉一滴眼淚。便是商侯見了,也禁不住潤了眼眶。

  外麵的侍從都默默地擦眼淚。

  排山倒海襲來的辛酸,讓夏氏亦淚如決堤。

  PS:年紀大了,真是玻璃心一碰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