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隕星河
  第4章 隕星河

    夜幕將至,江闌的古韻也悄然睡去,現代化的霓虹星火點點亮起。

    低調的黑車駛入鬧中取靜的長街,停在一家名為Eau的法餐廳前。

    薄韞白走下車。

    這家餐廳近日裏算是出名,環境倒依然維持得安靜清幽。頭頂是水波紋理的鏡麵天花板,青白色大理石牆壁翻湧著海浪的弧度。

    侍應生輕聲細語,將客人引至靠窗的江景座位。

    沈清夜已經到了,見薄韞白孤身一人,奇道:“怎麽隻有你來了?你小侄子呢?還是他非說要來這家餐廳,狠狠宰我一筆。”

    “泡書房去了,百年難遇的稀罕事兒。”薄韞白淡哂,“你弟弟妹妹呢?”

    “我家姑姑才從挪威回來,他們在家陪著。”

    薄韞白放下菜單:“你不要告訴我這頓飯就我們兩個。”

    沈清夜笑:“總不能叫全沈家都放你的鴿子。”

    稍頓,他忽然想起一事:“對了,踏吟的人最近不是在盯你嗎?聽說還雇了個專業的狗仔團。”

    難得見到眼前這人也有被掣肘的時候,沈清夜有點幸災樂禍:“感覺怎麽樣?”

    薄韞白眉眼未動,隻往朝南的餐廳角落努了努下巴。

    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坐在那裏,覺察到目光立刻舉起菜單,嚴嚴實實遮住自己的臉。

    “竟然都跟到這兒來了?”沈清夜蹙眉,“這餐廳安保太差。”

    “是童樹舍得下血本。”薄韞白淡聲道,“人家交錢吃飯,老板也不能說什麽。”

    “踏吟集團的邏輯倒是不難理解。”沈清夜說,“自從你回國,他們打起一百八十分的精神盯梢你,無非是為了挖你的醜聞。”

    “然後,再用踏吟龐大的傳媒矩陣添油加醋,以期引爆輿論,做成能切實打擊整個博鷺集團的黑料。”

    “博鷺和踏吟素來互不相容,現在又都擠在人工智能這條賽道上,童家是徹底急眼了。”

    聞言,薄韞白懶散抬起酒杯,沾了沾唇。

    他斜倚著椅背,黑襯衫領口微敞,滿身都是從容不迫的清矜與桀驁。

    和正襟危坐的沈清夜形成鮮明對比。

    連說的話,也散漫得像是局外人:“這酒一般。”

    “九零年的羅曼尼康帝,你也覺得一般?”沈清夜無奈,“怎麽還跟以前一樣,什麽好東西都入不了你的眼。”

    薄韞白不置可否,推遠了菜單。

    沈清夜還是對之前的話題放心不下,閑談幾句便又拐回來:“我那個在倫敦學傳媒的妹妹,說童樹這招是一步好棋。”

    “誰讓你長得好呢?長相優越的精英富二代,總是更能引爆輿論熱潮。”

    薄韞白漆眉稍挑,眸間是掩不住的厭惡。

    他輕輕嗤了一聲:“烏合之眾。”

    “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沈清夜正色道,“真不打算躲一陣子,避避風頭?”

    “行得正坐得端,我怕什麽。”

    一線寒光從薄韞白眸底掠過,他嗓音冷淡:“這兩個月,他們拍到半條能用的東西了?”

    “也是。”

    說話間,擺盤考究的法餐一道道端上來。

    檸檬苦杏仁凝乳、榛果麵絲卷、煙熏牛肉撻配珊瑚餅幹……

    都是那幾個二十出頭的小孩用心訂的菜式,本來應該被他們歡天喜地拍照發在ins上。

    兩個年近而立的男人陷入沉默。

    沈清夜還在端詳盤中鮮麗的珊瑚色外殼,薄韞白毫不手軟,一叉搗碎。

    “這次回國待多久?”沈清夜換了個話題,“不少人巴巴兒托我問呢。”

    薄韞白像沒聽見,興致缺缺地嚐了半塊麵絲卷,眉心凝了凝,將盤碟朝前一推。

    等老友又問了兩聲,他散淡眸光這才聚焦,毫不留情道:“吵。”

    “……”沈清夜收回先前疑問。

    他素來溫和,隨意勾唇便有清潤之感:“怎麽這麽心不在焉?”

    雖然問了,卻沒打算得到回答。畢竟薄韞白這人一向獨行其是,沒人摸得清他到底在想什麽。

    但今天竟然不同。

    薄韞白沉吟片刻,低聲道:“你說,一個普通人,子女也在江闌有體麵的工作,會為了幾百萬的債款跳湖嗎?”

    “啊?”

    沈清夜沒想到他在琢磨這個,實打實怔了怔。

    薄韞白仍在思忖,電梯門忽然無聲打開,走出一個穿製服的侍應生,手裏推著一輛盛滿玫瑰花束的小推車。

    路過他們這桌時,莫名停頓了腳步。

    薄韞白驀地回神,下意識覺得不對,卻已錯過最佳的反應時機。

    侍應生隨即抬腳,大步流星地走向另一桌約會的男女。

    女客見到花束,激動地牽住男伴的手。

    一切是如此和諧,挑不出絲毫差錯。

    他卻蹙眉收回目光,站起身對沈清夜道:“走吧,這家味道太淡,我換一家請你。”

    見兩人離開餐廳,角落處那個用菜單遮住臉的男人,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慢條斯理用紙巾擦幹手心的汗,摘下了有點歪的平光鏡。

    而任何一個踏吟集團的員工,見到這張臉,都會驚訝地叫出聲來——

    竟然正是踏吟的現任CEO,童樹。

    童樹低下頭,檢查幾分鍾前拍到的照片,雙手激動得發顫,幾乎握不住相機。

    他半張麵孔隱入暗處的陰翳裏,唇畔浮起狠毒的笑紋。

    “博鷺,薄韞白,”他死死盯著照片,咬牙切齒地說,“被對手壓得翻不了身是什麽滋味,你們也好好嚐一嚐吧。”

    ,

    病房朝向太陰,就算拉開全部窗簾,陽光還是照不進來。白天也得開日光燈。

    燈光落在柳拂嬿發梢,像光潔的烏緞鍍了層銀。

    她坐在病床邊剝山竹,半月形的指甲被汁水染成紫色。果盤裏,一塊塊狀如蒜瓣的果肉壘起小山。

    “你知道薄家是什麽地位?”

    病床上的柳韶大口吃著果肉,打開博鷺集團根本翻不到頭的百科頁麵,手機屏幕調到最亮,直往女兒眼睛上懟。

    “看看人家的產業,人家的名望!這才真叫一個貴不可言,高不可攀!”

    柳拂嬿一蹙眉,果殼軟皮戳進指甲和皮膚的縫隙裏,將指甲內側也染紫了。

    她停下動作,紮緊袋子,用濕巾仔細擦淨手指,低聲問:“這些和你有什麽關係?”

    “跟你有關係,不就是跟我有關係?”

    柳韶恨鐵不成鋼:“你傻不傻?還賣房子!你能釣到薄家的男人,從他那要錢還不是易如反掌?你是個女人,就要懂得發揮女人的優勢——

    “女人的優勢?”

    柳拂嬿忍無可忍,冷笑著反問:“你是指八字沒一撇就生下孩子,然後被男人甩掉,有一頓沒一頓地獨自把孩子拉扯大?”

    稍頓,她看進柳韶雙眼,語氣無甚情緒。

    “媽,我也二十七了,不如你告訴告訴我,我爸到底是誰?”

    “……”

    一生裏最大的創痛被毫不留情地點破,柳韶立刻噤若寒蟬。

    灰敗的光線像是塵土,簌簌落下來,將柳韶眼尾的紋路勾勒得愈發分明。

    她脊背垮下去,整個人狼狽不堪。

    柳拂嬿收回目光,放輕了語氣。

    “請你尊重一點,不要把親生女兒說得跟貨品一樣。”

    “那至少你問他借,行了吧?”柳韶咬著牙譏諷,“是借,不是要,這聽起來總好聽了吧?”

    “我怎麽能用別人的真心借錢?”

    柳拂嬿倚著冰涼的金屬床框,話音裏有種不堪重負的疲憊:“我根本還不起。”

    眼底有些發幹,她用力眨了眨,朝窗外的綠化帶望去,意外發現早春的泥地裏竟然也有落葉。

    落葉掩在黑乎乎的泥土和積雪裏,一片渾濁的褐。

    她看了好一會兒,好像能嗅到那片落葉的濕冷氣味,連耳畔柳韶的聲音也漸漸變遠了。

    “是啊,你還不起。”

    知道女兒沒在聽,柳韶更像在自言自語。

    “就算是你親媽,你連被碰一下都不願意。”

    “別說是等你說句好聽話了,就連看你露個笑臉都難。”

    “是啊,你還不起。還不起。”

    她說著,脊背愈發癱軟下去,忽然求饒般高高抬起雙手,把臉捂在指縫裏,嚎啕大哭。

    那哭聲沙啞漏氣,好像連聲帶都被尖利的哭聲磨破了。直哭到聲嘶力竭,嘴裏仍含混不清地喊著同一句話:“你還不起!”

    柳拂嬿無動於衷地望著窗外,背影像一株墨染的枯柳。

    許久,病房總算重歸安靜。而柳韶的雙眼已經被淚水澆熄,像燭火湮滅,隻留下焦黑的煙洞。

    “小嬿,實話告訴你,我撒謊了。”

    她忽然扔出一個重磅炸彈。

    “我欠的根本不是六百萬。”

    “是六千萬。”

    一時間,風聲、落葉聲,走廊裏回蕩的推車腳輪聲,隔壁病人哀哀的□□聲……全都聽不見了。

    萬籟俱寂,柳拂嬿僵硬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啟唇。

    “——什麽?”

    “我欠了六千萬。”

    柳韶自顧自地說:“隻憑你,是絕對還不起的。”

    “如果不靠薄家這樣的門第拉一把,我真的是、真的是……此生無望了。”

    ,

    離開醫院時,太陽還沒落山。

    地鐵乘客不多,一向擠到爆炸的十三號線,柳拂嬿居然找到一個空座位。

    她剛坐下,無意識地揉了揉腫痛的小腿。地鐵在下一站開門,上來一個顫巍巍的老人。她又站起來,將座讓了出去。

    列車一路向前,隧道裏回響著金屬的撞擊聲,窗外彌漫著望不到盡頭的黑色。

    柳拂嬿攥緊車頂把手,跟隨車身搖搖晃晃,在熟悉的站點下車,朝小區走去。

    傍晚的小區仍然很溫馨,樓棟一片燈火通明,安保笑著向她問好。

    年輕夫妻手牽著手,在綠化帶旁散步。耳邊傳來陣陣狗吠,是大金毛正在和主人玩飛盤。

    柳拂嬿習慣性地走到三十七棟樓下,望向人臉識別的攝像頭。

    “滴——識別出錯。”

    她怔了怔,將垂落額前的碎發別到耳後,又試了一次。

    還是冰冷的提示音。

    “滴——識別出錯,請聯係管理員。”

    一瞬間,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經不住在這裏了。

    柳拂嬿抬起頭,一層一層往上數,直到第十四樓。

    那裏與其他幾戶都不同,米白色的大理石陽台格外優雅,點綴著纖柔花朵。

    美中不足的是,新主人好像忘了給天竺葵澆水,她們蹲在暮靄裏,有點垂頭喪氣。

    柳拂嬿在樓下站了很久。

    十一年前,從蘇城來江闌上學的第一天,她就想在這裏擁有一個家。

    為了實現這個心願,從本科到碩博,別人聚餐、玩社團、談戀愛;她畫畫、當助教、給文創IP做設計兼職。

    她還學會關心房地產市場的變動,早在剛讀碩士,江闌的房價還沒有起飛的時候,她就定下了這一處的房子。

    辛苦了那麽久,總算有回報。畢業那年,她成功留校,當上講師。

    拿到房產證那天,她生平頭一回,因為高興而喝醉。

    可如今呢?

    如今一切都成空。

    到底為什麽,平平穩穩、毫無動蕩的生活,對她來說,就這麽難?

    柳拂嬿離開小區,一頭紮入酒吧,點了菜單上度數最高的特調。

    蚱蜢綠色的酒液很快端上來。盛酒的玻璃杯很薄,點綴著一層厚厚的鹽邊。

    柳拂嬿啟唇,用力地咬住玻璃杯邊緣,似乎完全不介意將它咬碎。

    粗鹽礪過舌尖,鹹苦又鋒利,在舌尖割出痛感。

    可外人怎知此間苦楚。

    幾個酒保圍在吧台側邊,目不轉睛盯著她看。

    女人伏在桌案上,肩膀微微發著抖。纖薄的絲質黑裙掩不住高挑火辣的身段,桃麵柳腰,近乎妖豔。

    可與之相反,那雙長眸卻清冷又深邃,像隕落的銀河。

    少頃,一個酒保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圍裙:“就算老板炒我魷魚也沒關係,我去問她要微信!”

    可不等他抬腳,伏在桌上的人影,忽然輕輕動了一下。

    柳拂嬿在手包裏探了探,摸出一隻正在震動的手機。

    燈紅酒綠的光線下,渾濁苦澀的煙霧裏,她勉力聚焦視線,總算認出來電備注的第一個字。

    “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