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馬爾克斯還說過,我們趨行在人生這個亙古的旅途,就是要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裏涅槃。

    所以鄭書意決定在此刻的尷尬中浴火重生。

    塑料怎麽了?

    它改變了人類的日常生活,成為最偉大的發明,又一度因為環境汙染成為最糟糕的發明,是當代梟雄,你看不起嗎?

    “我家祖上窮,當時生活苦,種地的,沒見過什麽世麵。”

    鄭書意的聲音雖然聽起來包含情緒,但人不在時宴麵前,所以臉上毫無波瀾。

    “雖然它是塑料製品,但在當時已經是我家最珍貴的東西了。”

    “我外婆拿絲巾裏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好多年,平時都舍不得拿出來帶。”

    “畢竟是塑料製品,容易壞。”

    “不是重要時刻我也不會戴的。”

    每說完一句,電話那頭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鄭書意倚在沙發上,耳邊安靜得連身旁加濕器出氣的聲音都能聽見。

    時鍾秒針動了三下,電話裏再響起的是陳盛的聲音。

    “鄭小姐,您什麽時候要?”

    “越快越好。”

    “……”

    “不看見它我都睡不著覺。”

    “那我給您送過來?”

    “不好意思麻煩您,我自己去取吧。”

    “……明白了。”

    就這麽掛了電話,也沒說什麽。

    過了幾分鍾,鄭書意收到了一條短信,內容是一串地址。

    她盯著那些字看了半晌——博港雲灣,確實是她所知道的那個博港雲灣。

    以她對這個地方房價的了解,絕對不可能是助理陳盛的住宅。

    那麽——

    鄭書意一個翻身跳起來,衝進了臥室。

    她打開衣櫃,迅速換下今天穿了一整天的衣服,然後走到梳妝櫃前,在一排口紅裏抓出那隻被男性誇過最多的顏色。

    隻是當她對著鏡子要上嘴時,心思一動,放下了口紅。

    最後她不僅沒有補口紅,反而擦掉了原來的。

    夜涼如水,鄭書意坐著車,穿過霓虹籠罩下的車水馬龍,在半個小時後停在了博港雲灣大門。

    穿著製服的門衛分別立在兩邊的站台上,像兩棵小白楊,除了眼珠子哪裏都不動。

    鄭書走到門衛室窗口,年輕的保安跟她交涉兩句,隨後登記身份證便放行了。

    十分鍾後,鄭書意已經站在時宴家門前,在抬手按門鈴之前,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從出門到現在,一路通暢,連堵車都沒有遇上,這讓她產生了過於順利的不真實感。

    根據墨菲定律,一般這種時候一定會發生點什麽坎坷。

    但既然來都來了。

    鄭書意理了理頭發,按下門鈴。

    片刻,門緩緩打開,鄭書意垂著眼睛,先笑了,才抬頭。

    然而門後空無一人。

    哦,自動門。

    她收了笑,邁步走進去。

    繞過門廊,離客廳還有一段距離,更近的反而是側邊的露天陽台。

    鄭書意的視線原本直直打入客廳找人,但往裏走兩步後,她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存在感的吸引,隨即就調轉目光,往左邊看去。

    客廳沒有開頂燈,濃墨般的夜空作幕,落地燈的光暈照亮一隅,柔和而靜謐。

    時宴就坐在燈下,倚著靠椅,雙腿舒展伸直,偏垂著頭翻看手裏的一本雜誌。

    他的眼鏡被鍍上一層細碎的金光,架在鼻梁上,與膚色形成鮮明對比。

    鄭書意一時沒有出聲打破這油畫般一幕。

    直到風動,時宴視線離開雜誌,抬眼看過來,鄭書意的長發正好被風吹起。

    兩人的目光遙遙交錯。

    她從大門走進來時,夜裏寒氣重,鼻尖被凍得紅紅的。

    兩人視線對上,鄭書意上前一步,撩著頭發,開口道:“時總,我來拿東西。”

    時宴抬下巴,示意她自己去桌子那邊拿。

    鄭書意立刻轉身走過去。

    她眼眸轉動,心裏許多想法翻湧,而時宴的視線從她背影上淡淡掃過,終是合上了雜誌。

    那枚塑料珍珠耳環就擺在一張置物桌上,在夜色裏依然淡淡地發光。

    鄭書意伸手時,餘光看見桌後的櫃子上有一堆她很眼熟的東西。

    她多看了兩眼,似乎有些不相信。

    時宴家裏竟然有幾張宋樂嵐的音樂專輯?

    雖然宋樂嵐確實很紅很紅,是話語樂壇殿堂級的流行女歌手,但她今年也四十幾歲了,看起來完全不像時宴的音樂品味。

    鄭書意忍不住想回頭看一眼時宴,卻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目光。

    “……”

    片刻莫名其妙的沉默後,鄭書意沒有躲避她的目光,並且無比自然地挑起話題,“時總,你喜歡宋樂嵐呀?”

    不管他的品味為什麽和他本人的氣質格格不入,反正找到切入點使勁聊就行了。

    時宴往櫃子那裏瞥了一眼,還沒應答,鄭書意便又說道:“好巧,我超級喜歡她的,你收藏的這些專輯我都有誒。”

    她說著說著便往他麵前走,雙眼彎成月牙,“你最喜歡她哪首歌啊?”

    在鄭書意離時宴隻有一步之遙時,突然聽到某個房間傳來一陣響動。

    鄭書意一驚,沒想到這個房子裏還有其他人。

    同時,她才注意到自己身旁的沙發上,放著一件白色羊絨大衣。

    旁邊是一個黑色的女包和鵝黃色的圍巾。

    來自女人的第六感瞬間席卷了鄭書意的大腦,所有意向都指向一個結果。

    這房子裏有女人。

    年輕女人。

    時宴的女朋友。

    絕了,絕了。 

    鄭書意腦子裏上千隻蜜蜂同時嗡嗡嗡地叫出來。

    有女朋友早說啊!

    而且有女朋友就算了,她還專撞到人家二人世界的時候進來,回頭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有一種自己要被撕的感覺,鄭書意的臉騰地漲紅,抓起自己的耳環便準備撤退:“那不打擾您了,我先走了。”

    時宴靠在桌邊,白襯衫因背脊微躬而多了幾道褶皺,他目光垂下來,打量著鄭書意的表情,“這就走了?”

    “太晚了不打擾了。”鄭書意朝他點點頭,轉身就走。

    但是走到門邊時,她皺了皺眉,心底的漣漪難以平複。

    她前段時間付出的沉沒成本就算了,若真的是有女朋友的,那她豈不是必須中斷計劃了。

    沒有得到確定的答案,也很難死心。

    所以本來已經伸手準備開門了,她心念一動,幹脆改為扶住門。

    隨後,她慢悠悠地回頭,看著還在客廳的時宴。

    時宴發現她沒走,也停下腳步,轉身看她。

    “那個……”

    鄭書意臉上的紅暈未消散,連聲音也便軟了許多,聽起來似乎即將說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我來的路上,遇到了一些不方便的事情,能不能問您女朋友借一點東西?”

    時宴抬眉梢:“我女朋友?”

    他的回答似是而非,鄭書意當然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房間裏那位,不是您女朋女嗎?”

    她看著那房間,緊張感竟然勝過她當初第一份工作的麵試。

    時宴順著鄭書意的意思,回頭往房間看了一眼,收回視線時,極輕地哂笑一聲。

    “不是。”

    “……”

    鄭書意渾身都鬆了下來,手心卻依然發燙,喃喃自語:“那就好……”

    嚇死了。

    時宴驟然抬眼,視線在她臉上逡巡。

    閃爍的眼神,漲紅的臉,還有這句別有意味的“那就好”,她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時宴低頭,漫不經心地解著袖口。

    “哦?好在哪裏?”

    鄭書意:?

    我怕我被撕啊你說好什麽好?

    “就……免得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產生什麽誤會?”

    鄭書意抬眼,見時宴盯著她看,表情嚴肅得像開會,可是那語氣,她怎麽聽都覺得有些輕佻。

    她的聲音弱了下來,不是做戲,而是真的感覺這種情況很尷尬。

    “誤會……”

    鄭書意終究沒能說出口。

    垂著眼睛,眼眸轉動,慌得耳根泛紅。

    時宴鬆了袖口,手放回褲邊,靠著桌邊,渾身透露著鬆弛的狀態,好整以暇地看著鄭書意。

    “哦,我外甥女就不會誤會了嗎?”

    哦,外甥女啊。

    鄭書意鬆了口氣。

    等等,外甥女?!

    這個稱呼像刺一樣紮進鄭書意的腦子裏,刺破所有別有用心的想法,一瞬間,天靈蓋發麻,腳底發酸,指尖都蜷縮,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叫囂著讓她走。

    要是這個時候撞見那個小三,那還玩兒什麽?!

    與此同時,房間裏響起腳步聲。

    鄭書意沒有餘力思考回答時宴的問題,甚至想時間倒轉一個小時,她打死也不來這裏!

    “對、對!您外甥女誤會就不好了,那我先走了。”突如其來的慌亂,讓鄭書意說話的聲音都變得奇怪,“您早點休息。”

    話音落下的同時,人已經走了出去,順帶還留了一股力把門帶上。

    “砰”得一聲,落荒而逃的身影消失,一室歸為安靜。

    秦時月從書房裏走出來,探頭探腦:“誰來了啊?我怎麽聽見了女人說話的聲音。”

    時宴收回目光,轉身回到陽台。

    秦時月見他心情似乎不錯的樣子,忙不迭湊上去,“誰呀?女朋友呀?”

    時宴坐到椅子上,撈起那本沒看完的雜誌,同時涼涼地瞥了秦時月一眼。

    秦時月頓時收聲。

    她慢慢蹲下來,討好地看著時宴。

    “我想過了,要不我還是先不去上班吧,我去國外遊學?”

    “遊學?”時宴眼睛都不抬一下,語氣冷漠到極度,“你也配得上這兩個字?”

    秦時月:“……”

    她就不明白了,人為什麽一定要努力?

    從初中起,秦時月就有一個認知——她家裏的錢三輩子都花不完。

    全家都努力賺錢,那總要有一個人來花錢啊,很明顯她就是那個人選啊。

    於是她心安理得地浪完了高中,化學公式沒背下來幾首,對化妝品成分的了解倒是勝過化學老師。

    成績自然也是不夠看的,家裏人當時確實不滿,但也無可奈何,花了大力氣把她送進外國一所名牌大學鍍鍍金。

    隻是今年,她差點畢不了業。

    這個“差點”不是指她的成績差點,而是她找槍手被校方發現。

    學校的堅持和時家關係的斡旋交鋒許久,終於讓她堪堪拿了學位證。

    但這一次,連向來溺愛她的秦孝明都黑了臉。

    時宴倒是沒說什麽,秦時月也算悄悄鬆了口氣。

    畢竟她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時宴。

    誰知沒隔幾天,時宴那邊直接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讓她進入《財經周刊》工作。

    到那個時候,秦時月才明白,她的所作所為真的觸到了時宴的逆鱗。

    但是上班,對秦時月來說簡直是一道晴天霹靂。

    她都沒為高考準時上過課,現在要為了一個月幾千塊的實習工資朝九晚五?

    “已經十二月了,舅舅。”秦時月欲哭無淚,“還有兩個月就要過年了,要不過了年再說吧?”

    時宴似乎根本就沒聽她說話。

    秦時月自說自話搖尾乞求了許久,最終隻換來一句話。

    “我們家不養廢人。”

    秦時月:“……”

    ——

    十二月是各大企業校招的時候,《財經周刊》也不例外,今年的全國高校秋招上周才收官,出差的HR和麵試官們紛紛歸崗,開始準備迎接應屆畢業生的到來。

    但《財經周刊》作為從南方係媒體獨立出來的老牌傳媒平台,易出難進,采編部門這個核心職能崗位每年招進來的新的新人屈指可數。

    據說隔壁房地產組的主管就沒看上一份簡曆。

    而金融組這邊,消息傳得也很快,聽說今年收獲不錯,下午就要來兩個。

    午飯後,唐亦把鄭書意叫進了辦公室。

    出來時,她手裏多了一份簡曆。

    “什麽情況啊?”孔楠讓她把簡曆給她瞧瞧,“主編的意思是讓你帶帶新人?”

    鄭書意聳肩,把簡曆扔給她。

    “煩。”

    孔楠翻開簡曆,瞄了一眼證件照。

    “不錯呀,人很漂亮嘛。”

    再往下看學校那一欄,挑了挑眉毛。

    “學曆更漂亮嘛,跟咱們總編還是校友,高材生呢,你在煩什麽?”

    鄭書意撐著下巴,眉眼耷拉了下來。

    “你看她成績和履曆。”

    孔楠往下看,綜合績點完全不夠看就不說了,履曆那一欄,連校園歌手大賽都羅列出來,可見實在是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整個大學就是混過去的。

    這樣的背景,絕對是個二世祖跑不掉的。

    孔楠把簡曆還給鄭書意,幸災樂禍地笑:“主編對你可真好啊,把這麽個燙手山芋扔給你,說不得罵不得的。”

    鄭書意幹脆趴到桌子上不說話了。

    午休後,HR抱著新的辦公用品走過來,擺放在鄭書意旁邊的空工位上,又開始檢查電腦能不能正常使用。

    鄭書意看著她的動作,暗暗歎氣。

    煩死了。

    她現在既要工作,還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氣去搞時宴,哪有精力帶新人?

    要是個懂事的就算了,但看那簡曆,明顯不可能的。

    偏偏唐亦還不準她拒絕,說這個任務一定要給她,還說什麽都是為了她好。

    那語氣誠誠懇懇地,魯豫都要相信了。

    在工位上煩了二十分鍾後,該來的還是來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整個金融組的人都回頭,見HR帶著一個年輕姑娘走過來。

    小姑娘遠遠看著就漂亮,穿著打扮不細看也有檔次,整個人就透露著一股高級感,隻是那雙眼睛裏,似乎沒有初入職場的興奮感。

    HR追求效率,把人帶到鄭書意麵前,三言兩語交代了事情便走了。

    留下兩個渾身寫滿拒絕的人帶著塑料笑容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鄭書意,合作愉快。”

    “你好,我叫秦時月,請多指教。”

    ——

    坐下去後,鄭書意又開始忙著修改時宴的采訪稿,一沉進去就忘我,不知過去了多久,孔楠咳了兩聲,示意她看手機。

    微信上。

    孔楠:那實習生都玩兒了一個多小時手機了,我看她挺迷茫的,你還是多少給人安排點事情做啊。

    鄭書意轉頭看秦時月。

    迷茫?

    我看她玩兒得挺開心啊。

    不過好歹也是主編安排的任務,鄭書意也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

    她想了想,決定先給秦時月安排點輕鬆的事情。

    “小月。”鄭書意遞給她一個錄音筆,“這個給你。”

    秦時月接過後,鄭書意說:“裏麵是我前段時間做的一個采訪錄音,你把內容仔細整理一下,學著寫初稿吧,下班前給我。”

    那不就是聽寫嘛,行吧,還算不麻煩。

    秦時月點點頭,“好的。”

    她戴上耳機,導出音頻文件,看到文件名稱是“時宴采訪錄音12,10”的時候,愣了一下,隨即那種被小舅舅支配的恐懼感已經開始蔓延。

    然後,她點開音頻,看見時長120分鍾,恐懼感蔓延到胸口。

    再然後,她開始聽。

    時宴回答的第一個問題一共378個字,都是中文,切發音標準。

    但秦時月一共聽懂了50個字,連零頭都不到。

    她僵硬地手指拉了拉進度條,大概聽了一下後麵的內容,差點當場昏迷。

    離正月還有兩個月去剪頭發有沒有效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