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從輕雲苑出來,賀勘一言不發,平穩邁步往前。

    跟在後麵的興安,此時吃飽喝足,整個人很是舒坦,不時拿手揉一揉飽脹的肚皮。

    “公子,夫人做的紅薯粥,真有老太太的味道。”他話中帶著滿足,老太太自然指的是秦家母親。

    賀勘不語,冷風從他麵上刮過。適才在孟元元屋中,他也是這麽覺得,甚至還以為她讓他過去,是對前日之事的歉意。結果,是跟他提什麽放妻書?

    這女子心裏頭到底在想什麽?他都未曾去追究她夜不歸宿,她反倒委屈著了。

    什麽放妻書?他真給了她,她去哪兒?真有地方去,她跑來找他作甚?

    明明一碗暖粥,現在肚子氣卻漲得厲害。

    偏偏這個節骨眼兒上,興安不知死活的來了一句:“竹丫說明日夫人要做芋頭糕,公子,咱們晚上能過去嗎?”

    “跟著我,平時讓你受磕打了?”賀勘淡淡一句,鼻音輕哼,“出息。”

    興安一怔,不明白自己哪裏說錯了?

    在輕雲苑,他家主子也吃過粥,不想吃會留在那兒?還是嫌他吃得太多了?可他才隻喝了三碗而已啊。

    與此同時。

    輕雲苑也熄了燈,孟元元梳洗幹淨上了床。黑暗中,她睜著眼睛,捏手指算日子。

    賀家老太爺生辰在兩日後,等過了,也才冬月中旬。這樣要是順利的話,她拿到放妻書,會趕在年節前回一趟紅河縣,將那邊的零碎事處理一下,年節好歹給秦家兩老上個墳祭奠。後麵,她就回權州,母親臨終留下的話,她要去驗證。

    現在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秦淑慧,以後獨自留在賀家,心思簡單、體格也弱……

    孟元元歎了聲,也許她快些安頓好,就可以把秦淑慧接過去。一個病弱的姑娘,應該也不會有人惦記著傷害。

    翌日,又是全新的一天。

    秦淑慧已經能夠下床走動,賀勘送來的好藥到底管用,小姑娘氣力精神都好了不少。

    “這件短襖真好看。”她拽著襖子的袖口,嘖嘖稱讚。

    孟元元把紅色的流蘇穗子對著比了比,眼中閃過滿意。再過個兩三年,這個小姑也就出落成大姑娘了,瞧著也是個美人坯子啊。

    “你去壽宴,自然該穿好的。”她一笑,靈活的手指一勾,穗子掛在了秦淑慧的盤扣上。

    秦淑慧低頭看著,嘟噥一聲:“嫂嫂不能去嗎?”

    “我有別的事。”孟元元往後退開一步,端起桌上的菱花鏡,對上麵前的姑娘。

    她怎麽可能去?賀家巴不得把她藏得死死的。

    秦淑慧臉上的神采淡了些,她人雖然小,但是能看出二哥和嫂嫂間的芥蒂。為何會有這樁婚事,她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是外麵都說是嫂嫂算計二哥,拚著狐媚厚臉皮貼上來的,二哥無奈才應下的婚事。

    至於兩人間的冷淡,她也看在眼中。有時想撮合兩人近一些,然而總是不行。而且,這兩日老聽見孟元元說什麽離開,這讓小姑娘心中更加不安。

    “挺好的,”孟元元放下鏡子,看眼緊閉的窗扇,“外麵下雪了,我帶你去簷下看看?”

    聽到可以去外麵,秦淑慧趕緊點頭,眼神乖巧又聽話。

    雪是昨晚後半夜開始下的,如今外麵還在飄飄灑灑,將整個世界妝點成雪白。

    院中那棵孤獨的梨樹,此時壓滿雪絮,瞧著像一株白色珊瑚。

    不敢讓人真的跑去院中玩兒雪,孟元元在簷下擺了張絨毯軟椅,有把秦淑慧裹了嚴實,隻許她在這裏看雪。

    “往年,這時候家裏也開始忙年了。”秦淑慧小聲道,一張小臉藏在深深地兜帽中。

    孟元元知道,這是人想家想爹娘了。半年裏接連失去父母,大哥又是個不爭氣的,難怪會傷感。這讓她也想起了秦家的日子。

    秦家兩老俱是樸實的人,秦老爹話少但勤勤懇懇,秦母也是個心腸好的人。

    秦淑慧揚起臉:“嫂嫂,大哥不會把咱家也抵了罷?咱們還能回去嗎?”

    這個問題,孟元元不知如何回答。秦尤敢賣地,敢拿她抵債,還有什麽事做不出?話說回來,就算現在回去,秦淑慧也掙不回秦家的東西,曆代的規矩,男人當家做主,更何況秦尤是秦家唯一兒子,那幾個頑固的秦家長輩必定是向著他的。

    這種事情,當年一模一樣的發生在她和母親身上。就因為是女人,明明父親掙下的家業,族裏愣是說不能由母親掌握。

    “就算回不去紅河縣,也可以去別處。”她笑笑,伸出手去,接著落下的雪。

    秦淑慧眨眨眼,疑惑:“還能去哪兒?”

    “淑慧聽說過權州嗎?”孟元元回頭笑著問,一雙眼睛晶亮透徹。

    “有,”秦淑慧點頭,仰著臉回想道,“以前爹總是會提起的,說他在山上伐了木頭,大都是送去權州做大船,那裏是大渝最大的海港,很是繁華,比洛州府都大。”

    孟元元嗯了聲,又道:“對,很繁華,一趟海運回來,會帶回咱們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我想去看看。”

    “能的。”

    這時,竹丫從外麵跑進來,徑直到了正屋前:“元娘子,有人找你。”

    來的人等在後巷,孟元元踩著小路的積雪到了小門。

    門沒上鎖,她輕拉開,見到了站在外麵的人。

    “兄長?”

    孟元元喚了聲,從小門裏出來,走去郜英彥麵前。

    雪大,郜英彥的頭頂落上些許白絮,偉岸身姿立於牆下。聽到呼喚,展顏一笑:“孟家妹妹。”

    孟元元對人福了一禮,下意識將傘往對方頭頂一遮:“下這麽大雪,你怎麽過來了?”

    “上回跟你說的下西洋的船,如今回來了。”郜英彥道,聲音像他的笑一樣明朗,“我爹問你明日有沒有空,可以帶你去見見船上的先生,正好人就在北城。”

    “明日?”孟元元唇間稍一琢磨。

    明日是賀家老太爺的壽辰,秦淑慧會過去藍夫人那邊。因著上次她出去,賀勘心中明顯是介意的,所以這些天她幾乎不曾出過輕雲苑。

    見孟元元猶豫,郜英彥才打量起她來。一身素淡粗布衣裳,發上更是隻有一枚柳葉黃銅頭簪,這可不像是賀家少夫人該有的打扮,不知道的怕還以為是府裏的丫鬟。

    一個人的處境如何,從身上穿著就能看出。他幾乎心中斷定了自己的想法,賀家不想認孟元元。

    “孟家妹妹,是不是有什麽為難處?”郜英彥問,別的他也不好多說,畢竟是別人的家事。

    “沒有,”孟元元搖頭,嘴角自然的勾翹起弧度,“兄長與我說好時辰,我會過去。”

    抽個空跑一趟應該沒大問題,她不必去什麽壽宴,回去吩咐竹丫好好跟著秦淑慧。竹丫性子實誠是真,但有時也有眼色,窮人家的孩子,是會看人臉的。

    見她應下,郜英彥便告知約好的地點以及何時,交代好後,手提著一個包袱往前一送:“我娘讓我捎來的紅豆包。”

    紛揚的雪中,無人注意到深巷另一頭。

    賀勘披著鬥篷,看了眼小門處。他那被迫娶回來的妻子,正在同旁人說話,已經站了些時候。

    回府裏,他習慣走這條路,近且安靜。誰能想,今日會碰到這一幕?女子手裏擎著傘,遮在那人的頭頂,隱約有她輕柔的話語,落雪紛雜,可他就是知道她在笑。

    身後,興安偷偷看自家公子,還是那張冷臉。

    那邊,說話的孟元元和郜英彥開始道別,她把傘柄塞給了對方,話了兩句路上小心。後者應下,便轉身往巷口走去。

    目送人離開,孟元元才抱著包袱準備回去,視線一瞥,見著另一邊走來的賀勘。

    “公子。”她客氣對人一福,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他。

    賀勘視線在她麵上一掃,而後落在她抱在懷裏的包袱,記得她一夜未歸的那次,也是抱著同樣的青色包袱回來。所以,方才的男子和上回的是一個人。

    她口中的兄長?

    孟元元見人不說話,便往旁邊一讓,擠著賀勘先進去,抬臉對著後麵的興安笑了笑。

    “少夫人。”興安笑著點頭回應。

    身後兩個人的動靜,沒有逃過賀勘的眼睛。明明是他的妻子,為何除了他,她對誰都會笑?

    很快到了岔道口,賀勘往自己的儲安院走,餘光中,素淡的女子身影消失在雪中。

    “公子,明日真的不去一趟清荷觀?”興安問了聲,好似是提醒,“老太爺過壽,是不是……”

    “不該你操心的別管。”賀勘薄唇微動,輕飄扔出幾個字。

    隻是無人發覺,他習慣蹙著的眉間,此時更深了一分,眼中分明一沉。

    興安下意識閉緊嘴巴,抱著雙手往前走。

    “你身上抱著什麽?”賀勘回頭看了眼。

    “豆包啊,”興安雙臂一鬆,露出抱在臂彎中的幾個豆包,“剛才少夫人塞給我的。”

    隻是平平無奇的紅豆包,賀勘收回目光:“你上回說,元娘去了南城?”

    “對,”興安快走兩步,回道,“是夫人父親的故交。”

    賀勘頷首,故交就故交,怎麽還說是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