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在這裏,就是她的定心丸
  第十一章 他在這裏,就是她的定心丸

    接到上級指令的時候,黃建平自己都沒意識到,首先蹦躂進他腦子裏的兩個字居然是“違抗”。

    “可是,他們還沒有畢業,沒什麽實戰經驗。”這句話說得非常沒底氣。

    上級在電話裏咆哮:“沒畢業?幹脆回娘胎得了,永遠別出來,那多安逸!沒有實戰經驗,這不就是實戰經驗嗎?”

    黃建平知道多說無益,無奈隻得接了指令。

    半夜吹哨緊急集合,十分鍾內所有人整裝出現在操場上。

    統一的製服,統一的站姿,甚至連表情不仔細去分辨都沒有區別。

    這樣一群學生、應該說這樣一群準軍官,自穿上這套製服的那天開始,站在炙熱的土地上,就將生命和忠誠一同交付給了祖國。

    夜風吹在他們年輕堅毅的麵龐上,黃建平看到的也隻是一群風華正茂的青年。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道理黃建平自然知道,所以他可以不忍,但絕對不能表現出來,因為那條路,他沒得選,他們都沒得選。

    轉述了上級下達的指令,將本次“守護海城”的任務交給了大四即將畢業的軍事指揮類學員。

    自他們十幾人一組地踏出校門,分散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開始,他們的學生生涯基本上就已經結束。

    從此他們要守護的就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河山的完整不受侵犯以及近14億同胞的生命安全。

    車上,施仰推了推周盡城,眼睛瞟著對麵的杜懷殊偷偷地問:“什麽情況?”

    周盡城垂著眼,沒回。

    車廂裏加上杜懷殊一共坐著十二個人,除了杜懷殊,其他人均身著戰時迷彩作訓服,特殊時期,都戴了防護麵罩。

    按理說,他們作為還沒有畢業的軍校生是不會出來執行任務的,但這次“博塵”來勢洶洶,並且蔓延迅速,相關單位能夠調動的人員全都去了一線。所以,這場兵荒馬亂裏的臨時指令,盡管不合理卻十分合情。

    疫情席卷讓這座平時晝夜喧囂的城市陷入了沉寂,汽車在空曠的城市主幹線上急速行駛,從城西到城北,穿過蒼茫夜色,抵達時不過天剛微亮。

    周盡城他們的任務主要是在醫院周邊巡邏、協助相關單位做好疑似、確診病例的相應安排,並且防止出現各種可能性的突發混亂。

    醫院門口停滿了救護車,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們步履匆匆、倦容滿麵,卻依然堅守崗位。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彌漫在醫院四周,汽車一停,防護麵罩都遮擋不住那濃烈的氣味。

    下車,帶隊指揮官布置完任務後,指著杜懷殊向他們介紹說:“這位是我們的隨軍實習記者杜懷殊,和大家一樣會堅守在抗擊‘博塵’第一線,請大家務必保護她的安全。”

    說這話的時候,杜懷殊的眼睛往周盡城身上掃了一眼,似乎是想換得眼神的確認。

    但周盡城沒配合,別過頭望向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醫務工作人員,他心裏七上八下,渴望見到沈應知,又擔心真的會在這裏見到她。

    身後“嗚哇”一聲,又一輛疾馳而來的救護車開了進來停在院子裏,等候在門口的幾個護士推著急救擔架車趕緊迎了上去。

    救護車的後門被打開,穿著隔離防護服的工作人員迅速將車上的病人抬下來,移交工作結束後,救護車一刻沒停又開了出去。

    擔架上的人從周盡城麵前經過,整個頭被套在隔離罩中,但依舊能夠看到他近乎扭曲的臉,麵無血色,最後一點生命氣息全體現在了手腳若有似無的抽搐中。

    “疑似還是確診?”緊隨其後包裹嚴實的兩人經過周盡城身邊時,其中一個問道。

    另一個語氣肯定道:“確診。”

    第一個人向大廳方向喊了一句:“直接上十一樓。”

    這邊兩人似乎還沒喘上氣,兩個步履淩亂的護士便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梁醫生,快,急診科鄧醫生和呼吸內科兩名實習護士中招了。”

    另一個接道:“還有海城醫大的幾個誌願者,疑似。”

    聽到“海城醫大“四個字,周盡城的心跳瞬間就漏了一拍,那種仿佛整顆心都被人握在手裏肆意揉捏的感覺,簡直要命。

    “請問,”明知犯了紀律上的錯誤他也顧不了了,一把抓住還在喘氣的護士問,“海城醫大疑似誌願者裏,有沒有叫沈應知的?”

    “不知道。”小護士翻手推開周盡城,飛步離開,時間就是生命,一秒鍾都耽擱不得。

    小門往周盡城身邊挪了兩步,開口寬慰:“肯定沒有應知姐的。”

    一邊站著取素材的杜懷殊冷哼:“沈應知?她不可能來當誌願者的,她又不傻。這會子逃都來不及,還能來第一線?你是不是也太瞧得起她了!”

    天光大亮,周盡城全身裹在作訓服裏,身形精幹,防護麵罩和帽子中間露出的那雙眼睛裏充滿了平時少見的淩厲,他望向杜懷殊的時候,小門總覺得聽到了槍上膛的聲音。

    “你給我哪兒涼快待哪兒去。”周盡城壓著情緒語氣不善。

    杜懷殊也不是嚇大的,漫不經心地調試著鏡頭,然後舉起相機,對準周盡城的臉“哢嚓”一聲摁下快門。

    近在咫尺的一張臉,輪廓分明,充滿力量,每一個毛孔裏都充斥著野性,杜懷殊很滿意,收起相機,評價:“帥。”

    “毛病!”周盡城不買賬。

    杜懷殊也不在意,趁著朝霞未散,扭身去尋找素材了。

    “盡城哥,你不喜歡杜記者啊?我覺得她好像挺喜歡你的。”小門問。

    “你一個小孩子,別張口閉口就喜歡不喜歡的。”

    小門不讚同:“我也就比你們小了兩三歲而已。再說了,愛情跟年齡有什麽關係?我發現你們的世界好複雜啊,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唄。”

    周盡城這會兒沒心思跟他探討這個深奧的人生哲理,因為耳邊喧鬧聲不斷,一撥又一撥的疑似病患被送過來,門口值班的護士也換了一個又一個。

    來往醫生步履匆忙恨不得腳底抹油,盡管所有人都拚盡全力了,但情況卻越來越糟。

    截至上午九時,城北這所醫院裏,頭天確診病患的名單中有五例救治無效宣布死亡。

    其中三例是醫務工作者。

    此消息被第一時間發布出去,整個海城瞬間被籠罩在一片未知的恐怖陰影裏。

    疑似和確診人數還在增加,還在被源源不斷地送進醫院。

    醫務工作者越來越緊缺,在職的分身乏術,恨不得一個人當十個人用,整個海城陷入了空前危機當中。

    就在這時,一輛載著海城醫大醫療誌願小組的車疾馳而來。

    打頭下車的是兩個男生,隨後下車的十多個全是女同學,穿著厚厚的隔離防護服,全身上下連眼睛都沒有露在外麵。

    盡管如此,周盡城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混在人群當中朝他走來的沈應知。

    同一時間,她也看到他了。

    小門有些猶豫,但還是問了:“那個是應知姐吧?”

    而走在沈應知身邊的秦厘同樣推了推她,問:“門口那個是周盡城吧?”

    “是。”

    他們同時回。

    被醫院相關負責人帶著進大廳,經過周盡城的時候,沈應知扭頭看了他一眼。

    周盡城注視著前方,站姿筆挺,他知道她在看他,這時候一肚子話隻凝成一句叮囑:“注意安全。”

    “你也是。”她回。

    “我就在外麵。”

    怕她害怕,他強調。

    負責人在前方催促集合,沈應知加快了步伐。

    來之前還略有忐忑的心情,現在終於平定下來。她和秦厘一起報了誌願者出了校門,確認了黃風雁隻是丟了手機人沒事之後,參加了很短的一個培訓,接著就被送了過來。

    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每天都有人死亡,每一分鍾都有人感染,誰也不敢狂妄地說自己是命運的寵兒,誰也不敢篤定自己會在這場浩劫中安然無恙。

    但是他的話,的確安慰到了她。

    他在這裏,就是她的定心丸。

    在疑似區待了一上午後,臨近中午,兩個驚天消息傳來——

    第一個是,“博塵”已經演化到了2,0階段;第二個是,距離城北醫院七公裏的地方有個勞動密集型工廠,集中暴發了疫情,形勢非常緊張。

    醫院這邊騰不開人手,安排了幾個誌願者跟著帶隊醫生跟車。

    幾乎同時,周盡城接到命令,帶著小門他們前去協助維護治安,杜懷殊隨行。

    警報聲在城市上空嘶鳴,餘音震蕩,割裂般殘忍。往日繁華熱鬧的街景被陰霾掃過後,死氣沉沉,到處一片灰敗之色。

    軍用卡車和救護車並列前行。

    透過車窗,沈應知和周盡城互相看到了對方,一白一綠,對比鮮明又異常融洽。

    杜懷殊也沒閑著,通過社交網絡實時報道最新情況,偶爾眼睛瞄到對麵的沈應知,總有種按捺不住的惡心和厭惡。

    她討厭沈應知,不管怎麽看都討厭,是那種仿佛身上沾上了去不掉的腥味的討厭。

    原因?杜懷殊心裏輕哼,沒有原因!

    目的地是一間玩具製造廠,在舊式鋼廠基礎上翻新過的改造廠房,四周圍了一圈白樺樹,水泥粗糙牆麵上垂著還沒發芽的枯藤。

    車停在廠房外麵,周盡城從車廂裏跳下來,扭身對杜懷殊說:“你先不要下來。”

    “為什麽?”杜懷殊揚了揚手上的設備,“我得第一時間看到真實情況。”

    “你不想第一時間死的話,就給我老實待著。”

    杜懷殊身上長著反骨,生來就不會聽話。所以周盡城的威脅不僅起不到作用,反而加快了她下車的速度。

    她輕巧利落地下地,站直後還給了周盡城一個“你能把我怎麽樣”的眼神。

    周盡城對她沒耐心,一咬牙蹲下,把她攔腰扛起,然後不顧她的尖聲驚叫,粗暴地往車廂裏一扔,跟丟麻袋一樣把她給丟了回去。

    “咣當”一聲,杜懷殊的腦袋狠狠磕在車廂鐵壁上,她爬起來怒吼:“周盡城,你大爺的!”

    不理會她,周盡城扭身就往廠房裏走。

    眼瞅著杜懷殊又要跳車,施仰帶著一肚子苦趕緊走過去阻攔:“杜記者,你就先待在上麵吧,裏麵情況不明,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們沒辦法跟組織交代啊。”

    杜懷殊不服,沈應知能去的地方她為什麽不能去。但擋在她麵前的施仰眼神誠懇又讓她於心不忍,她動了動嘴皮,最終放棄掙紮。

    這間工廠之所以會集中暴發疫情,原因在於那位不信邪的老板,被金錢蠱惑了心智,以至於連命都不要了。

    周盡城打頭,其餘戰友隨後,醫務工作者跟在隊尾。

    鏽跡斑斑的老鐵門被打開,光聽著鐵鏽摩擦的刺耳聲音就讓周盡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自覺地往後望,沈應知已經走了過來。

    隔著一層防護服,他抓住她的手,叮囑:“注意安全。”

    “我知道。”沈應知用力地回捏了一下他,算是回應。

    周盡城還是走在最前麵。工廠被劃分了不同的區域,工人們也按照身體狀況不同進行了簡單的隔離。

    最為嚴重的那群工人被集中關在倉庫,其餘分散隔離。

    工廠人太多,而醫院現在容納量已經接近飽和,帶隊醫生交代又交代:如果不是疑似,就絕對不能往醫院帶。

    救護車有限,把隔離在倉庫的人帶走後,工廠還有部分情況待定的工人,沈應知他們被要求留下做後續觀察。

    她負責的那群人是玩偶服裝製造部門的,是平均年齡四十歲左右的女性。

    發放溫度計,一個一個登記體溫和其他指標。

    登記到一半的時候,有個女人就哭了起來:“我女兒才六歲,剛上小學呢!家裏沒人她可怎麽辦啊?能不能讓我出去?”

    聞聲,周盡城趕過來,站在沈應知前麵替她擋著。

    那女人見到穿軍裝的人,立馬抓住周盡城的袖子,哭著哀求:“我沒被傳染,我好得很,你能把我放出去嗎?”

    沈應知動了一下準備上前,周盡城扭頭:“你躲我身後。”

    “沒事,”她站出來向那女人伸手,“體溫計給我看一下。”

    那女人臉上掛著淚,手哆嗦著伸進腋下,取出體溫計遞給沈應知。

    對著光看了一下,37,3度,這個溫度很尷尬,介於正常體溫的上限和低燒的臨界。沈應知甩了甩溫度計,裏麵水銀複位後,又遞給她:“再量一遍。”

    兩人目光相交,那女人明顯閃躲了一下,愣了幾秒才接。接過後,她也不是馬上就開始測量,反而在掌心握了一下,才順著領口緩緩放進去。

    那細微動作落入沈應知的眼睛裏,盡管不明顯,還是讓她出於敏感多留了個心眼兒。

    登記觀察接近尾聲,剩餘工人中並未發現疑似病例,杜懷殊才被允許從車廂裏出來,一下車就鐵青著臉衝到周盡城麵前一通咆哮。

    周盡城正在協助疏散工人,沒工夫搭理她。

    她就渾身不痛快地去招惹他,相機對準了他的臉,“哢嚓”亂拍一氣。

    “杜懷殊,你腦子沒壞掉吧?”周盡城扭身一把將她手上的相機奪過去,作勢就要給她丟了。

    “扔,有本事你就扔!”

    “幼不幼稚?這裏是疫區,不是你的花鳥市場,拍拍拍,拍個什麽玩意兒啊拍?”周盡城咬著牙把相機給她塞了回去。

    杜懷殊氣不過:“怎麽了,沈應知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就不是了?憑什麽我就得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後麵啊?錯過了實時情況,你負責啊?”

    周盡城指了指廠房裏正忙得焦頭爛額的沈應知,紅著眼對她說:“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她能安安穩穩待在家裏。可是她能嗎?杜懷殊,跟人置氣是不是也得分個時間、場合?”

    “我……”

    “你什麽你?你不就想在這節骨眼上好好表現自己然後順理成章上崗讓別人無話可說嗎?老老實實地待在車廂裏等一切結束,效果也是一樣的。”

    杜懷殊氣結,卻偏偏找不到什麽回擊,喘著粗氣強行忍住衝頂而上的酸楚。

    被小看了。

    最重要的是,小算盤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發了。

    她是不可能輕易認輸的!杜懷殊一咬牙,將相機往身後一背——不就是疏散工人嗎,像誰不會一樣。

    工廠已經被重點隔離,想要出去暫時是不可能的。他們能做的也就是協同廠方把沒有被傳染的人群盡可能保護好,並且做好安撫工作。

    第三次測量體溫,正常者統一去往二樓食堂,待觀察的則繼續留在一樓,進行下一輪的測量。

    還是那個女人,遞出體溫計的時候,哀求:“求求你們了,我女兒一個人在外麵,我不能不管她的。”

    沈應知接過體溫計,眉頭一皺:“工廠被隔離,不是我們說了算的。”

    “那是不是當兵的說了算?”

    “也不是。”體溫計上的數值下降到了正常值以下,沈應知重複了水銀複位的動作,“給我看你的真實體溫。”

    “要我量多少遍,你才肯放過我?”女人有些崩潰。

    沈應知不帶感情地回:“量多少遍,要看你自己想量多少遍。沒誰不放過誰,隻有你自己不放過自己。”

    女人抬頭瞪了一眼麵前的人,被包裹在防護服裏,她不知道沈應知長什麽樣,但是她對沈應知產生了敵意,是那種不分是非的敵意。

    排查繼續進行,很快就又發現了兩名疑似病患,電話通知了醫院,把人拉走後,廠房裏出現了一小波騷亂。

    隨著隔離時間變長,眼看身邊越來越多的人被貼上疑似的標簽後拉走,惶恐籠上心頭,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

    被拉出去意味著什麽,大家各有各的猜疑。

    而那些身穿白大褂和軍裝的人,在他們心中已然成了命運的審判者。當這種情緒積壓到了一定程度,隻需要一個由頭就能爆發。

    接近黃昏時,情況稍稍穩定下來,所有人才有機會喘一口氣。

    沈應知脫下防護手套,手背上的皮膚已經因為悶汗而變白發脹,打開水龍頭就那麽在下麵衝著。

    一絲涼意從指尖傳到心底,她才算是緩過了一口氣,但腦袋依舊發漲,好像被什麽東西給罩了起來。

    她伸手在腦門上探了一下,沁涼。

    “怎麽,怕死?”身邊出現了一道身影,火紅的衛衣,和她性格一樣的顏色,背上背著一台相機。

    沈應知關掉水龍頭扭身就走。

    杜懷殊一把抓著她的胳膊,都戴著口罩,看不全表情,但眼睛卻是露在外麵的。

    “你怕我,還是討厭我?”

    “後者。”沈應知回得直接。

    “嗬!”杜懷殊反唇相譏,“你爸做不到的事我爸做到了,所以你心裏不舒坦?不舒坦是應該的,要怪就怪你爸去,沒用的男人。”

    沈應知氣得一把甩開杜懷殊,手上還沒幹的水珠落在杜懷殊的眼皮上。

    她憤怒,憤怒之餘卻什麽都說不出來,甚至連一句“我爸他不是”這樣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口。

    “沈應知,”杜懷殊叫住她,“我現在看上周盡城了。”

    公然挑釁的語氣讓沈應知往前走的腳步一頓。

    杜懷殊得意:“我要他。”

    再往前就是廠區以前留下來的幾台廢舊機器,被擱置在荒草叢中遮住了大半高度。

    偷閑時間,周盡城和另兩個人躲在這裏抽煙。

    “抽完了趕緊回去。”周盡城催促。

    另兩個人點頭,吐煙的空當看到了正往他們這裏走來的沈應知,彼此對視一眼,雙雙跳下來,用手肘戳了戳周盡城的胸口,笑得玩味:“我倆先走了。”

    周盡城掐滅了煙,煙蒂還夾在指間沒來得及丟,伸出空著的手準備將掛在脖子上的麵罩往上拉,被沈應知阻止,然後她取下自己的,踮起腳就親了上去。

    帶著微微的苦澀和沁涼的溫度貼在周盡城那雙有著煙草味的唇上,他一愣,總覺得這個吻有什麽深意。

    沒有深入沒有輾轉,就是不帶一絲情欲的雙唇觸碰,她幹淨又執著的眼神落入周盡城的眼底,瞬間就把他的胸腔給填充得滿滿當當。

    春日韶光未到,遠處微風寒涼,天空陰霾依舊,不是什麽好日子,地點也不浪漫,可周盡城心頭滿滿的都是春風和煦、暖陽青草。他忍不住抓住沈應知的手,脫口就是:“沈應知,嫁給我,好不好?”

    沒有儀式,甚至連個見證者都沒有,指名道姓就成了那場示愛中唯一的莊重。它純粹隻是一個人對另一個深不可測、無法形容的喜歡。

    沈應知一個“好”字卡在喉嚨沒來得及說出口,廠房裏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的巨大聲響便傳了過來。

    周盡城反應迅速,將沈應知護在身後,拉上麵罩,大步流星地衝過去。

    情緒高漲的工人們吵鬧著要出去,其中兩個體形魁梧的壯漢直接拿滅火器往外噴灑幹粉。

    施仰他們不敢靠近,杜懷殊卻不想放棄這個鏡頭,不顧周盡城的勸說,執意加入混亂當中。

    “走開,你們都走開。”噴灑著幹粉的工人扯著老大的嗓門。

    被噴灑出來的幹粉像風沙一樣瞬間席卷了廠房裏不算小的空間,落下後,地上便堆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似乎是被恐懼給逼到了絕路,他們隻是不想被繼續困在這裏。一開始還好,直到人群中有人抱怨說這樣會交叉感染,沒有得病的也會被連累,不滿的人就越來越多,場麵逐漸不受控製。

    廠房本來就大,消防設施非常齊全,其他人見幹粉滅火器有用,一個兩個的便把剩餘的全找來,就這麽和軍隊、醫生兵戎相見了。

    “怎麽辦?”施仰問。

    小門說:“是不是要請求支援?”

    周盡城咬了咬牙:“支援個屁,能調動支援的話,還用得著咱們出勤?”說著瞅了一眼現在的局勢,“肯定不能放他們出去,這玩意兒有段潛伏期。現在正常不代表一會兒還正常。”

    心裏有了個大概想法後,他指揮:“我和小門上去破他們的防線,施仰帶六個人左右包抄,飛三兒你帶著剩下的人去大門口攔著。”最後交代道,“注意安全,不能硬來。”

    周盡城本就是他們專業的佼佼者,十幾個軍校生立刻聽從安排,非常有效率地各就各位。

    周盡城將執勤用的墨鏡往眼睛上一戴,飛身上前。拿著滅火器的工人見勢不對,立馬將保險栓拉開,幹粉隨風噴灑出去,盡數落在了周盡城和小門的身上,兩人瞬間變色。

    隔著防護罩,周盡城對小門說:“瞅準了把滅火器奪下來,但別傷著他們。”

    小門“嗯嗯”兩聲,身體靈敏,一個矮身下蹲飛滾過去。粉末四處飄灑能見度低,小門憑直覺抱住一人的下肢,然後趁其不備飛速奪下他手上還沒來得及拉保險栓的滅火器。

    不遠處發出幾聲“咣當”聲,很快,部分手中拿著滅火器的工人被製伏。

    正在這個時候,粉塵中一聲淒厲的女音將現場整個局麵推進了另一個高潮——

    施仰“媽呀”一聲,順著女聲望過去——渾濁的空氣裏,一襲火紅的身影被人鉗製著。等空氣裏的粉塵漸漸落定,才發現杜懷殊已經頭破血流,雙手被一個女人鎖在身後,那女人惡狠狠地威脅著:“讓我出去。”

    沈應知認出了那人,就是之前不肯好好配合量體溫的那個女人。

    “你別衝動,”沈應知一邊誘導一邊朝她們慢慢靠近,“不讓你出去也是為你女兒考慮。你想想看,萬一你身上潛伏著‘博塵’,你回去隻會害了你女兒。”

    那女人眼眶一紅,已經沒了理智:“不會,才沒有!我沒有被傳染,你們這樣關著我們,才會害得大家都被傳染。”

    情緒高昂的其他人跟著起哄:“就是啊,誰想死啊,你們關著我們有沒有為我們考慮過?”

    “我都聽說了,那些被你們拉進醫院的十有八九都死了,醫院去不得,去了就出不來了。”

    理智在這個時候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人心這種東西放在胸腔裏是器官,拿出來就是利器,殺人於無形的那種。

    至此,平靜了不到兩分鍾的局麵再度混亂起來。周盡城他們全身投入,和那幫工人鬥智鬥勇,一時間,整個工廠烏煙瘴氣。

    杜懷殊的防護罩已經被扯掉,額頭上的血順著慘白的臉往下流進脖子。她嘴角豔紅,看到沈應知往她這裏跑,尖著嗓子製止:“別過來,離我遠點,我可能已經被傳染了。”

    沈應知沒理會她,繼續往她們身邊靠攏:“就算被傳染了,也還有我。”

    杜懷殊心裏很害怕但強裝淡定,還不忘出言諷刺:“有你有什麽用?你和你爸一樣沒用。”

    沈應知將洶湧而來的情緒壓住,平靜地以醫生的身份對待:“從現在開始你不要說話,盡可能減少呼吸,降低被傳染的概率。”

    身後那女人一聽這個就兜不住了,猛力拉扯著杜懷殊往門口跑:“你不要胡說,我才沒病。我隻是……隻是有點發燒,但我絕對沒有被傳染,我好得很,我要回家。”

    “回個鬼回,你這女人是攪屎棍嗎?”杜懷殊邊掙紮邊數落那女人。

    沈應知加大步子朝那兩人跑去。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她越過了好幾個過來準備阻攔她的人,在那女人拖著杜懷殊快要靠近大門的時候抓住了那女人的胳膊:“我換她,你把她放開。”

    那女人愣了下神,沈應知趁機猛一用力將杜懷殊給推了出去,朝她快速交代:“叫救護車,然後去醫院。”

    接觸到那女人的皮膚,沈應知心裏瞬間就涼了半截,這種溫度,被傳染的可能性已經很大了。

    來不及細想,沈應知快速脫掉自己的防護隔離服穿到那女人身上,以此來阻斷更多可能的傳染,並吼道:“你給我閉嘴,從現在開始到救護車來之前,你最好別說話!”

    那女人估計是沒想到沈應知會來這一出,她都被這麽特殊對待了,那麽她被傳染了的這件事,也就相當於無形當中被證實了。

    “不行,我不穿,我穿了我就得死,我就見不到我女兒了,我女兒還那麽小。”腦子裏大概就被這麽一件事給牽絆住了,盡管已經出現了感染“博塵”的前期征兆,她也不想認。

    她是豁出老命在掙紮著,沈應知體形和力氣都拚不過她,沒幾下手就被她給反綁到背後。

    眼看著那女人就要衝出去,沈應知一個心急,張口就咬住了她的胳膊。對方吃痛,扭身毫不手軟地呼了沈應知一巴掌。沈應知當下被打得眼冒金星。

    “你不能……不能出去,你需要馬上治療,相信我,隻要治療及時,就算被傳染了也是可以……”見沈應知還不死心,那女人反手又是兩巴掌,打得沈應知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當下就黑了一片。

    周盡城他們那邊人數上不占優勢,又不敢對工人們動真格的,也是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好不容易把拿著滅火器暴動的男工人們給製伏,又來了幾個打紅眼赤手空拳跟他們掄拳頭的,期間,施仰還被滅火器給砸中兩次。

    雖然預料過會有這種場麵,但畢竟都是新手上路,又沒個經驗到位的指揮官,這幫軍校生素質再高也成了無頭蒼蠅。

    等到杜懷殊跌跌撞撞地跑到周盡城身邊一頭紮進他懷裏的時候,周盡城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拿出執勤用的槍,朝著天空“砰砰”兩下。

    震耳欲聾的槍聲回蕩在這混亂的廠房四周。

    頓時,四下寂靜無聲,仿佛被施了定身術一樣,所有人都戳在了原地。

    周盡城知道這樣不合規,但他顧不了那麽多了,槍口還冒著煙,不把它對準任何一個人大概是他在混亂當中做得最理智的事了。

    “都給我按照原來的安排回到原地,繼續排查。”

    這時,醫療誌願者們也頂著一頭白粉末戰戰兢兢過來維持秩序。

    被槍聲那麽一嚇,工人們縱然心裏有千萬個不樂意也不敢再造次,乖乖地回到原地,接過體溫計開始了新一輪的排查。

    杜懷殊抓著周盡城,將背後的相機遞給他:“這裏麵有一些外麵記者拍不到的東西,你……你出去了,給……給……”

    “你怎麽了?杜懷殊!”周盡城低頭一看,才發現杜懷殊臉色慘白,襯著滿臉的血十分瘮人。

    “可能……可能是被傳染了。周盡城,”想到自己有可能會死,杜懷殊特別想不顧一切,她問,“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你去北海旅遊,為什麽不把我也帶上?”

    周盡城被問懵了,但下一秒,杜懷殊手一鬆“撲通”倒地了。

    “120!”周盡城朝醫療誌願隊那邊吼。

    秦厘衝過來,咽了咽口水:“應知……應知被那個瘋女人給帶出廠房了。”

    “什麽?”周盡城鬆開杜懷殊,猩紅著眼問,“哪個方向?”

    秦厘顫抖地指著大門的方向:“林小門和他戰友已經去追了。”

    周盡城正要起身去追的時候,施仰慌忙衝過來,喘著粗氣說:“壞事了,剛才那麽一折騰,這廠區裏大半人體溫都老高了。已經喊了救護車,但現在他們的情緒比之前還要失控,估計再過會兒連槍都不管用了。咋辦?”

    周盡城心髒已經跳脫胸腔,在嗓子眼來回遊離,亂成了一團麻。

    不能亂!千萬不能亂!這時候他一定要保持冷靜。

    他不斷告誡自己,強迫自己在混亂中平靜下來。

    他不能失去沈應知,可是作為軍人,軍令如山,他也不能不顧眼下廠房裏隨時可能會出現的各種狀況。

    他不能拿戰友們的前途命運開玩笑。這次任務搞砸了,說不定這幫軍校生都得麵對畢業就失業的狀況,不是誰都和他一樣出身將門,未來的路條條通羅馬。很多人比如施仰和林小門,他們選擇這條路,是準備閉著眼一條道走到黑的。

    “堅守陣地,配合醫生,維持秩序,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一個人出廠。”

    周盡城那麽說了以後,回頭望了一眼半開著的廠房大門。

    那條通往外麵世界的路,明亮又寬廣。

    可他走不過去。

    他站在與她遙遙相望的對麵,距離不遠,卻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