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哥,抱
  第六章 城哥,抱

    北風沿著山體往下吹,晚間鬆林黝黑,被風吹得成片地傾斜,樹梢上的積雪簌簌飛落,被風帶著飄向遠方。

    暖黃色的光從迷彩滌綸帳篷裏流出來,周盡城踮著腳貼著布料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住處走。

    突然手腕一涼,兩條胳膊被反鎖到背後,他剛準備反擊,整個人就被帶進路過的帳篷裏了。一個帶著戲謔與複仇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枉我把你當兄弟,你竟然落井下石!”

    聽到熟悉的聲音,周盡城放鬆了戒備:“落井下石?於盞,用詞不準吧!再說你都黃雀在後了,我隔岸觀個火怎麽了?”

    說不過他,於盞換套路:“你怎麽這麽行呢?知道我和小門今天被黃老頭擠對成啥了嗎?”

    這裏麵不止於盞一個,背後傳來了至少三個人的笑聲。周盡城給出態度:“行了,算我對不住你。”

    於盞鬆開他,走到他麵前:“一句對不住就完了?我和小門可是當著十所軍校一兩百精英的麵把臉都丟到外太空了,你不得表示表示?”

    周盡城扭頭,見小門靠在施仰身上雙手環抱,咧著嘴笑。施仰整個人被裹成了個粽子說不出話,瞪著眼等他解救,另一個人是小門在學校的室友飛三兒。

    “哎,”周盡城沒想到他們還弄了個這樣的架勢,“不是,不就一次競賽嘛,搞得這麽正兒八經幹什麽?”

    “這話該是我們問你和施仰吧,”於盞裝作生氣,“差點被你們凍死。被救上來的時候,黃老頭那一臉看到狗屎的表情,我告訴你,我的人生從此就有陰影了。”

    周盡城妥協:“怎麽就這麽玻璃心呢!那你說,要我怎麽補償你們?”

    小門先按捺不住,歡快地跑過來,縱身一跳就掛到了周盡城的背上,用非常沒有威脅味道的語氣威脅:“把你的好煙都貢獻出來,還有,要幫兄弟們脫單。”

    周盡城身體一側,把小門從背上甩下來,順便輕踹了他一腳:“你才多大一點,別整天跟他們一起混,小心被帶壞。還有啊,幫你們脫單?當脫衣服呢,說脫就能脫?”

    “你吃肉總得讓我們喝點湯吧。再說了,我們哥兒幾個也不差啊,哪一個出去隨便給拾掇拾掇,也是妥妥的小鮮肉!”於盞說。

    周盡城一把將鉗製住施仰的飛三兒推開,撕了施仰嘴上的封膠。施仰這邊憋足了氣,一來就破口大罵:“於盞你腦袋是被凍炸了嗎?敢玩我?還脫單,信不信老子把你褲衩都給你脫了,凍不死你的。”

    “同誌,”於盞拍了拍施仰的肩膀,表示占據主導地位的是他,“看在我們所剩不多的革命情意上,我勸你還是不要這麽傲嬌,現在誰脫誰褲衩,誰凍死誰還不一定呢!”

    這幫在軍校裏待了快四年的人,別的沒有,狠勁卻是一個賽一個,好漢不吃眼前虧。施仰口水一咽,把剩下的火氣憋回去,沒出息地請求周盡城:“不然你讓小沈醫生給他也介紹個小醫生?最好是以後能上手術台的,一個不樂意能拿著手術刀把他往死裏捅的那種。”

    周盡城背上一麻,默默地就想到了他家姑娘,不過沈應知那麽喜歡他,肯定是舍不得捅他。

    “咳咳……”他努力地正色,“這麽說我們可愛的醫務工作者,不道德吧!”

    “可愛?”施仰渾身被綁著,臉上的油彩都還沒洗,五官一皺,看起來相當滑稽,“我看是你對‘可愛’這個詞有誤解。於盞,快點給老子鬆開,影響到我明天的比賽,信不信我給你找個夜叉。”

    於盞本來就是開個玩笑,但被他那麽一說,又想到自己和小門的慘敗以及慘敗之後受到的屈辱,當下一個不高興,隨手又撕了一塊膠布給施仰的嘴封了個嚴實。

    四人鬧騰開去。

    周盡城看他們隻是鬧著玩,就不再逗留。出了帳篷,周盡城準備回自己的住處休息,沒走兩步就被黃建平攔住叫進了他的屋裏。

    站定了,黃建平直截了當地說:“你目前的積分排在第一,但是別大意,我聽說北邊那所學校裏有個新人,和你差距不大。”

    周盡城點了點頭:“唐扶生,還行。”

    “還行?後生可畏啊,人家才大一!”

    周盡城來了興致:“哎,黃教導,和我大一的時候比,誰更厲害?”

    “自然是他。”

    周盡城心中默念:“……嗯,長他人誌氣!”

    黃建平大概是看出了他心裏的小九九,擺出一副嚴肅臉:“你大一的時候雖然在競賽中得了第一,但你的對手並沒有現在的你強,而他,他現在的對手是你。”這算是變相誇讚了,而後又說,“把四連冠給弄丟了,南邊軍區的七十八師你就別想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黃建平多的也不說,交代完後把他趕了出去,自己又去琢磨其他的去了。

    一夜風暴過後,青孟山的雪在第二天淩晨終於停了。

    太陽光很冷,一點溫度都沒有,醫用帳篷外麵的雪結了冰,踩在上麵硬邦邦的。

    沈應知盯著葉南肆臉上的凍傷,說實話有點鄙視,但又有點幸災樂禍,邊幫他處理邊說風涼話:“臉沒了正好,也省得招人惦記。”

    葉南肆不樂意了:“這位軍屬同誌,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麽刻薄?我還指著這張臉去討人的歡心呢!”

    沈應知低聲笑,拿了凍傷膏遞給他:“江舟的口味不是你這樣的。”

    “那他喜歡什麽樣的?我變也變給他。”

    沈應知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說:“怕是你變不了,他小時候喜歡《美少女戰士》裏的火野麗。你知道的,她的標簽就是禦姐、美腿、黑直長。”

    葉南肆笑得不懷好意,打斷她:“我們小江口味這麽奇特!”

    “奇特?嗯,你還變不變?”沈應知笑。

    “硬件上不允許,”葉南肆隨便擦了點凍傷膏,“但他的愛好我無條件支持。”

    收了醫藥箱,兩人準備再次走訪昨天的那家人。

    出發前,葉南肆將昨天夜裏他整理的資料遞給沈應知:“高原性心髒病,了解一下。”

    “你的意思是?”

    葉南肆沒否認:“一般分為急性和慢性,前者多發於小兒,後者多發於成人。我昨天晚上去找這裏的村長了解了一下,青孟山區現在的常住人口,多為解放後期的移民,也就是說,多數人之前並沒有高原生活的經曆。”

    “所以你推斷,這裏有人患有高原性心髒病?”

    葉南肆搖頭:“不是有人。”他非常肯定地說,“是多數人。”

    聞言,沈應知心頭為之一振,好像突然間明白了點什麽東西。

    再抬頭,一堵看不出年代的石磚牆便出現在兩人麵前,磚牆後麵站著一個姑娘,凍得紅腫的手上拎著一遝黃紙,紙上有紅色符號,因為離得遠,內容看不清。

    那姑娘見到兩人拔腿就跑,沒幾下就鑽進了屋,在兩人沒跟去之前“咣當”一聲關了大木門。

    接著,走到院子裏的兩人就透過門縫看到屋裏生起了火,不大,但一句“喝了就好了”的話傳到兩人耳中,還是讓沈應知和葉南肆立刻覺得有情況。

    那清晨的寒風穿過山穀,裹著冬日倉皇的不安隨著兩人推門卷起了地上剛燒成灰的黃符,呼嘯著在屋子裏打了個旋兒消散了。

    蹲在灰燼邊上的中年婦女,猛然抬頭,雙目赤紅,一張臉顴骨凸起,兩坨紫紅的凍傷隨著說話的動作抖動,她站起身體,麵目猙獰地要找他們拚命,咆哮:“誰讓你們進來的。”

    葉南肆張開嘴,剛想解釋,忽然一記鈍痛便從後腦勺上蔓延開來。

    那個兩分鍾前在院子裏見過的女孩,手裏拿著鋤頭,木頭柄正對著葉南肆的腦袋,翻麵朝下的黝黑處沾上了鮮紅的血液。

    沈應知見勢不對,大步走過去,剛準備奪下那姑娘手上的鋤頭,就被人用鋤頭的另一端給對準了,並朝她吼:“賠我弟弟的藥!”

    藥?兩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這一帶比較流行的迷信做法,人生病了不去看醫生,反而會去找人開符燒了化水喝。

    可能是因為氣壓低的原因,葉南肆腦袋上的傷血流不止,順著烏黑濃密的頭發流下來,在後背的白大褂上淌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因冬日寒涼的空氣又瞬間凝結了。

    “別,”沈應知掌心攤開對準那女孩,“我們就是來給你弟弟看病的,乖,把鋤頭放下。”

    那個看著像是媽媽的女人朝他們衝來,黑色舊皺的外套上沾滿了灰,淩亂的頭發像是很久沒洗了,耷在臉上油光可鑒,她眼珠凸出,已經歇斯底裏:“滾,誰稀罕你們瞧病,騙子,沒病都被你們給治死了!”

    “阿姨,”沈應知試圖講道理,“我們不是騙子,您兒子現在的狀況真的不是你們幾碗……你們的偏方能治得好的,您信……”

    話還沒說完,肩膀上就傳來一陣劇烈痛疼,沈應知努力忍住不叫出來,扭頭,看到自己右肩上的衣服已經破裂,皮肉綻開,一瞬間鮮血直流。

    緊接著,身邊那個看起來應該還不滿十八歲的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指責:“我爸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給治死的。”

    那聲音帶著極致的絕望和憤怒,聲音裏的顫抖是真實的,眼睛裏泛著的恨意也是真實的。

    這場景,說實話,沈應知在醫院見習的時候,見得不少。

    但真正麵對的時候,她還是震驚,震驚到那姑娘用鋤頭生生把她推出門後,她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大姐,您聽我解釋,”葉南肆沒有放棄,也不管自己頭上的傷,撲上去:“您兒子現在的狀況真的耽誤不得了,我建議您及早就醫。”

    “就醫?”那女人抄起手邊的東西就往葉南肆身上砸,“給我滾,滾得遠遠的,穿一身白,來喪誰呢!”

    屋內發出一聲低泣,兩人被推到院子裏,木門再度被關上之前,裏麵那女人發出“哇”的一聲號哭。

    “孩子,你再給媽哭兩聲聽聽,別睡啊……”

    站在院子裏的兩人互相對望一眼,誰也沒說話,沒有去關心對方身上不同程度的傷,而是非常有默契地再次上前,推門而入。

    沈應知更是非常直接地走過去,一把推開那個怒目瞪圓的姑娘,從那中年婦女手中把孩子給抱了過去。

    她找了個通風的地方,解開那孩子領口的扣子,抬頭,泛紅的眼睛裏水光瀲灩,大聲吼:“別過來,”隨即撥通秦厘的電話,一句廢話都沒有,“氧氣瓶,泉山村18號,快。”

    葉南肆湊過去,用隨身帶著的儀器進行簡單的檢查:“脈搏、血壓均在正常值以下,心衰跡象明顯,瞳孔擴散,生命跡象正在衰退,需要立即……”

    這邊話都沒說完,那邊又是一棒子悶在他的腦袋上,差點把他給砸暈過去。

    葉南肆忍痛,脾氣上來了,一個用力將那姑娘手上的鋤頭給拽了過來,丟了出去,道理講不通了,朝她吼:“我們這是在救你弟弟,這麽大的姑娘了有點智商行不行?”

    那姑娘紅了眼,去沈應知懷裏搶人:“我們不需要你們救,要不是你們把弟弟的藥給弄沒了,弟弟現在已經好了。”說著“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沈應知低著頭對那孩子做急救工作,表情盡管凝重卻十分平靜,似乎身邊的混亂和她並不在一個空間裏。

    直到受傷的那隻胳膊被人用力一扯,回頭,對視上那中年女人近乎哀求的目光,那目光讓她熟悉又懼怕,不自覺地分了神。

    那女人下手沒輕重,一個用力,隻聽“哢嚓”一聲,沈應知隻感覺自己右手脫力了,接著難以形容的劇痛便將她徹底淹沒在寒冬臘月冷清的空氣裏。

    她的胳膊脫臼了。

    被人生生給拽脫臼的。

    葉南肆見狀,在那女人沒反應過來前,不由分說地抱起那孩子就往外跑。

    反正道理是說不通了,在醫生的眼中,此時此刻他隻想用一切能夠拯救生命的方式去拯救孩子。哪怕他會被背後的人用亂刀砍死,但沒死之前他都是一個醫生,是醫生就得治病,就會去救命。

    天上的太陽沉默地看著地上發生的一切,偶爾一陣風吹過,嗚咽一聲卷起枝頭染了霜雪的枯葉,接著,又恢複如常。

    “放下我的孩子,”女人和那姑娘在葉南肆身後追著,“救命啊,有人搶我孩子了。”

    沈應知忍著劇痛,起身去追葉南肆。

    在院子外麵遇到了向他們奔來的秦厘,兩人配合默契地給那孩子戴上了氧氣麵罩。葉南肆剛鬆了一口氣,不遠處烏泱泱地擁來了一大幫人,嘴裏吆喝著,手裏揮舞著各種農具。

    帶頭的是昨天有過一麵之緣的村長。

    來青孟山義診,提前聯係過當地負責人,但葉南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即便是當地負責人,也不見得多有主張,智商嚴重欠費,難怪這裏窮得光天禿地的。

    身後的女人還在哭號朝那夥人呼救,葉南肆懷裏的確抱著人家的孩子,麵對一群彪悍的人,沈應知知道他們已經是有理說不清。

    往上三公裏的山頂,一場軍事競賽已進行到尾聲。

    目標:解救被困山中的人質。

    時間:三個小時。

    方式:單兵作戰,可以使用任何幹擾、摧毀的模擬手段,先找到並安全解救全部人質的人獲勝。若同時找到並解救,在過程中消滅的敵人多便獲勝。

    人質方位未知、數量未知、性別未知。

    這需要參賽者具有非常嚴謹縝密的邏輯推理能力和超強的個人作戰素質。

    比賽開始前,施仰找到周盡城,問:“哎,要不要聯盟啊?”

    周盡城挑選好武器,一眼就看出施仰心裏的小算盤:“別走於盞和小門的路子,我倆的對手是唐扶生。”

    “嘁,乳臭未幹的小子。爺爺我當年參加比賽的時候,他估計還在早戀。”

    “所以說,別人還是比你厲害!”

    “怎麽個意思?”

    周盡城戴上墨鏡,扭頭出門:“意思就是,人家還有過早戀,你有過啥?”

    施仰追了上去,一巴掌拍上去,被他躲開了,帶著盛怒:“周盡城,你一天不擠對我,心裏就難受是吧?”

    周盡城笑了笑沒說話,一個縱身疾步拐進了叢林,等施仰再去看的時候,連個人影都沒了。

    山腰處。

    沈應知和葉南肆還有秦厘被村民們圍堵,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難聽的話,孩子被女人搶了回去,那女人還十分生氣地將氧氣麵罩給扯了丟下了山。

    沈應知嗓子哽咽,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攥緊的小手慢慢沒了力氣,臉上好不容易恢複的生氣在四周無知的喧囂中一點點消散。

    心頭被一團火苗灼燒,那種無力感難以形容,她隻是想要拯救一個生命而已。於是,她忍不住放聲大呼:“讓我們救他。”

    但是,她的聲音太小了。

    她的呐喊就像一顆沉入大海的石子,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那水麵上激起的漣漪,隻會像鋸齒一樣一下一下地割著她的心,痛的、難受的、絕望的,都是她自己。

    那孩子在寒風中嗚咽,哭聲微弱卻扯痛了她的神經。

    她想救他。

    本能的。

    於是,她忘了自己身上的那件白大褂,在有人拿著扁擔向她揮舞的時候,她還手了。

    原本隻是想嚇唬嚇唬這群醫生的村民,見沈應知動手,也就一個個失去了理智。在他們看來,醫生不是什麽好人,醫生會向貧窮的他們伸手要高昂的醫療費,並且還不一定能把人救活。

    等剩餘十多個醫學生趕來時,整個場麵已經混亂到不可控的局麵。誰都看誰不順眼,於是誰也不給誰留後路。

    山中還未南歸的鳥,在天上一掠而過,蒼涼又寂寥的身影在遼闊的上方留下一抹淺淺的痕跡。

    醫療小組基本上以擋為主,但被激怒的村民卻紅了眼,又加上看著沈家寡婦的孩子被搶走,一個個都是怎麽狠怎麽來,特別是對那兩個帶頭的,一點不客氣。

    稀薄的空氣,極低的氣壓,多數患有慢性疾病的人,在較量間最終還是力不從心。

    沈應知單手握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女人朝她揮來的棒子,說:“你臉色不好,別打了。”

    那女人眼睛睜得很大,眼白占了大半,臉上虛汗直流,說話間“撲通”一聲就倒在了沈應知的腳邊。連掙紮都沒有,就那麽直愣愣地躺在雪地裏沒了反應。

    沈應知抽了口氣,說不上來是身體疼痛引起的,還是因麵前突發的緊急狀況而產生的。她伸出凍得通紅的左手,給那女人做了個簡單的檢查。

    結論是——心髒驟停,無脈搏及自主呼吸。

    但還沒死。她確信。

    她給了自己三秒鍾的時間來緩衝。

    第一秒,看了一眼四周,混亂、無序,無人可求救。

    第二秒,尋找到最有效的急救措施。

    第三秒,她努力用左手將脫臼的右手擱置在那個女人的胸口上。

    她跪在雪地裏,將全身的力氣聚集到左手上,開始為那人做胸外心髒按壓。

    肩膀上一直沒能停止流血的傷口在她更加用力的施救過程中開裂,渾身看上去血跡斑斑十分可怖,她胸前掛著的那張誌願者胸牌上的照片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美麗、果敢又堅強。

    周盡城成功解救了三名人質之後,根據現有的線索推斷出,僅剩最後一名。

    對手藏匿地點已經被他找到,隻要沿著推斷出來的路線往前走,不出半個小時,他就能為學校拿個四連冠。

    可惜。

    軍用望遠鏡裏出現泉山村的混亂現狀,他也隻用了三秒去思考。

    第一秒,那裏有人受傷。

    第二秒,他們需要有人去幫忙。

    第三秒,自己正是他們需要的人。

    施仰也終於找到最後一個人質的所在點,在朝那裏疾奔的過程中,看到了迎麵朝他跑來的周盡城。

    施仰停下來:“又被你捷足先登了,周兵王?”

    周盡城腳步沒停,把人質所在地的具體經緯度告訴了他,接著說:“快去,趕在唐扶生之前。”

    “不是,”施仰不解,“你幹嗎去?”

    “山腰那個村有人受傷。”

    “誰啊?”

    “不知道。”

    施仰在他背後喊:“不知道你就去?不比賽啦?不怕黃教導斃了你?”

    周盡城卻沒有回答,一道矯健又充滿力量的身影朝遠方狂奔而去。

    施仰一跺腳,心想他倆這樣互喊一通,想必位置早就暴露,繼續比賽也是被在暗處的對手“擊斃”的結果。

    算了,他心裏妥協,認識周盡城是他倒黴,跟著去看看說不定需要幫忙呢!

    沈應知的背上又遭了一悶棍,但她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胸外心髒按壓不能中斷。她咬著牙,額頭上的汗垂直滴下落在她的手上,又流進了那女人的衣服裏。

    四周的混亂逐漸平息,一方麵是這裏空氣稀薄,劇烈打鬥讓雙方都進入了缺氧狀態;另一方麵,雙方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

    一群細皮嫩肉的醫學生自然是個個都掛了彩,而村民那邊也沒好到哪裏去,受傷的、胸悶的、心悸的、氣促的……

    現場情況,緊急而混亂。

    “快,”葉南肆一邊給那孩子做急救,一邊指揮傷得不是很嚴重的學生,“打120。”他們來義診,畢竟帶的醫療設備有限。

    “可是打了也沒用啊,這裏車上不來。”有人喘著粗氣說。

    這裏距山下的小鎮有十公裏的路程。

    積雪覆滿山,冰凍三尺,就算隻身下山都會有一不留神滾下山斷胳膊斷腿的可能,何況要把這些傷者弄下去。

    幾個心悸嚴重的患者氣喘、呼吸困難、發紺,表情痛苦。他們帶上來的氧氣瓶不多,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

    葉南肆後腦勺上的傷口還沒處理,背上的血已經洇了很大一片。那孩子被秦厘暫時照顧著,他先去處理那些受了皮外傷的村民,經過一場打鬥,雙方之間的關係突然變得有些戲劇性。

    在葉南肆和其他傷得不嚴重的醫學生去給他們處理傷口的時候,他們竟然沒有再拒絕。

    村長手背上被撕裂了一個口子,他看著葉南肆,臉上表情扭曲:“葉大夫啊,我們也不是針對你們,隻是我們村子裏,真的好些個人都被你們給治死了。”

    葉南肆沒開口。

    村長接著說:“不說別人,就說阿紅家,她男人才剛過三十歲,拉到醫院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怎麽就突然死了。死了就死了,還讓阿紅交那麽多錢,我們山裏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錢的,這不是逼死我們嘛。我知道你們是好心來給我們瞧病,可我們也是怕啊,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問我們要錢,還把人給治沒了。”他有點難為情,“就是我沒想到,打了你們,回頭你們還給我們瞧病。”

    消了毒,抹了藥,紗布打了結,葉南肆才輕描淡寫地回:“我們是醫生,應該的。”

    沒再解釋其他,譬如救人也有黃金時間,錯過了就算是神仙都沒轍,何況,他們不是神仙,隻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人而已。

    沈應知在雪地裏保持這個跪姿已經不知道多久了,腿似乎已經紮根土地,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痛的,反正已麻木得沒有了知覺。而她的上半身在顫抖,在脫力地顫抖,頭發已經濕透,臉色,不,沒有什麽臉色可言了。

    胸外按壓約一萬多次,可能更多吧,她沒數過,隻是在心裏一直祈禱:“快醒來,快醒來……”

    當身邊傳來熟悉的聲音,當她聽到不止一道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踏雪而來時,努力平靜了這麽久的情緒,猝然崩潰。

    就在這個時候,那女人一個急促的深呼吸,睜開了眼。

    而沈應知精疲力竭地往身後堅硬的雪地上倒去,累得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了。

    她看到了周盡城,看到了他接過秦厘手上的孩子,隔著不算近的距離望了她一眼,他沒有走過來也沒有停留,她看到他冷峻眉眼裏波瀾驟起的萬種情緒。

    一時間,沈應知覺得很安心。

    競賽結束。

    黃建平將印有最終總成績的單子往周盡城臉上一扔,滿臉怒氣:“最後一個‘人質’,吃你家米了還是偷你家人了你不去救他?”

    周盡城身上還有因為救人沒洗去的血跡,一臉正氣:“報告!那‘人質’沒生命危險,就是個比賽的模特……”

    “滾你的模特!”黃建平一腳踹上去,“軍令如山懂不懂?這要是實戰呢?你今天可就犯意識上的錯誤了。就因為你那點破爛感情會害死一個人你知道不知道?”

    “報告!”周盡城麵不改色,“我去並不是因為知道沈應知在那裏,而是看到了有老百姓受傷才去的。我以為,我們強身健體也好,提高技能也好,都是為了在需要時能夠更好地保護老百姓!當時老百姓正需要我們保護,我們那個時候還把心思放在比賽上,就本末倒置了!”

    黃建平看著他,臉上陰晴不定,等他說完,大吼一聲:“說完了?”

    “報告,說完了。”

    “說完了,滾!滾得遠遠的,別讓我看到你,否則我一槍崩了你。”

    黃建平是真的被氣到了,但周盡城又沒做錯。就算是換成了他,當時那種情況,他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可是……

    周盡城剛走,得了第一名的唐扶生的教導員就過來炫耀:“老黃啊,今年我們真是承讓承讓了啊。”

    黃建平冷哼一聲:“我們雖敗猶榮,我告訴你十個唐扶生都比不上我們一個周盡城。”這是實話。

    “那是,那是。”那個教導員滿臉不屑。

    黃建平歎了一口氣,走了。

    周盡城趕到青孟山縣城醫院的時候,沈應知還沒醒來,她左手吊著點滴,右胳膊複位後綁了繃帶。

    他站在門口沒進去。

    指尖寒涼,心都還是顫的。

    醫院走廊上不算明亮的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了流暢俊美的輪廓。但他那雙清明幽深的眼裏覆上了一片水汽。

    他承認,當初帶著幾個戰友跑下山,說完全沒帶私心是假的。他想確認沈應知在不在那群人當中,就算在,在不在受傷名單裏。

    可他沒想到,他家姑娘不僅在那群人當中,還是傷得最重的。

    而她,那時還在忘我地救人。

    她埋著頭,周身喧囂與她毫無關係,也根本沒有意識到她那件悄悄改變了顏色的白大褂,是多麽驚心刺目。

    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強大了?

    小時候走個路都需要他牽著才不會走丟的人,怎麽轉眼間就能堅若磐石、無所畏懼?

    帶著那樣的強韌和冷靜,像一把鋒利的刀,戳進了周盡城的心裏,疼得他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

    他的姑娘,本該由他去保護的,本該一輩子被他放在心尖上去疼愛的。

    可他好像什麽都沒做,也什麽都做不了。

    “城哥!”

    聞聲,他一抬頭,發現沈應知已經醒來正看著他,臉上掛著笑,向他伸出那隻能自由活動的手,然後帶著嬌嗔的語氣要求:“抱。”

    第七章 我想讓你依靠我

    印象中,楚江最美的季節是春天。

    道路兩邊高大的泡桐樹會開滿紫色的花,仲春傍晚柔和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從楚江一小到軍區大院之間的那段路上,灰色水泥路兩邊沿著護城河擺放了很多木質椅子,隔幾步就有。

    風一吹,空氣裏都是泡桐花的香味,有些凋謝的花會落在路上、椅子上或是護城河裏,流向遠方。

    或是,被沈應知收集起來,放進書包裏。裝不下了,身後的人會把自己的書掏出來,將空書包遞過去:“給你,用我的。”

    “不要。”沈應知還生著氣。

    中午的時候,周盡城把沈應知給他的果凍送給他同桌了,那個長得也很好看的小女生,還是他們班的班長。

    借花獻佛沒什麽,關鍵是不能那麽明目張膽,何況,沈應知的小氣是出了名的。

    周盡城跟在她身後,不敢靠近也不敢離得太遠,褲子口袋裏的東西被他捏著,一路上幾次想開口給她,但都沒機會。

    沈應知小臉緊緊地繃了一路,回到家鑽進衣櫃裏就開始哭,哭濕了沈昌和好幾件軍裝,她心裏想:以後再也不理周盡城了,再也不把好吃的留著給他了,再也不跟他玩了。

    越想越傷心,傷心得連五點半的大風車動畫片都錯過了。

    後來,黃風雁下班,就看到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場景——

    她和沈昌和的臥室裏,隔著一扇衣櫃門待了兩個小人兒,一個在衣櫃裏麵哭,一個在衣櫃外麵哭。

    裏麵那個哭得雷聲大,雨點小;外麵那個哭得就顯得很有誠意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手裏還拿著月野兔小掛墜,是他用果凍跟班長換的。

    沈應知不理他了,不給他做媳婦兒了。

    天啊,那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他那小小的世界轟然崩塌,他隻剩下了手足無措。

    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就會患得患失,那種潛伏在內心深處時不時就會發作一下的情緒跟隨著周盡城,經年累月,竟然成了一種無藥可醫的隱疾。

    以前他害怕一切沈應知會不要他的苗頭,後來他害怕冬去春來泡桐樹開花發芽,日子過了一茬又一茬,他已長大而她還沒回家。

    也害怕像現在這樣,終於找到了她,卻發現在過去六年的時光中,她已經完全蛻變,除了外貌,不,連外貌都變了。

    被他抱在懷裏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這兩天她過得並不安穩,夢裏紛繁雜亂,醒來恍恍惚惚。

    於是她睡了醒,醒了睡,一直沒能分清現實和夢境。

    直到周盡城來了,她才在他的懷裏睡了一個沒有夢的覺。

    終於睡醒後,窗外已經沒了天光,隔壁床上的病友正在吃晚飯,小桌上堆滿了營養餐。

    來照顧病友的男人站在窗邊打電話,好像在談一樁生意,說到激動處總是加一句“不差錢”。

    病友朝沈應知撇了撇嘴,表示她跟那個傻子其實也不是很熟。沈應知笑,心裏多少有點羨慕。

    左邊的臉頰被人親了一下,溫熱的氣息灑在她臉上。

    她扭頭。

    周盡城半俯著身體,一手摟著她,一手撐在床上,目光專注且溫柔,清明的瞳孔裏,圈著的全是她。

    “真的是你啊。”還以為又是做夢。

    “嗯,是我。”

    “我睡了多久了?”

    周盡城還沒開口,隔壁床病友塞了一嘴東西,鼓囊著說:“你睡了四個小時了。你男朋友耐力真好,保持那個動作居然沒變過,當兵的吧?”

    “沒有,中間我動過,是你睡得太熟,沒感覺到。”周盡城解釋。

    “那把你胳膊壓麻了吧?”沈應知連忙起身準備讓他把胳膊抽出去,卻牽動了肩上的傷口,“嘶……”

    他胳膊是早就麻了,但麻了又不是廢了,不值得大驚小怪。“別亂動,”他把她重新抱住,“餓了嗎,要不要吃東西?”

    “你不用管我。出來這麽久沒關係嗎?我舅舅會不會……”

    “我是你男朋友吧?”周盡城幽怨地說。

    隔壁床的“家屬”終於打完電話,一回頭發覺這病房裏的氣氛有點怪怪的,於是二話不說扛起自己飯都沒吃完的“老婆”就出去了,走時還不忘非常善解人意地順便把門關上。

    “是呀。”沈應知不知道他在鬧什麽脾氣,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就跟我撒嬌,向我提要求,對我無理取鬧,不會嗎?”周盡城問。

    沈應知其實是很喜歡看他鬧脾氣的,用非常認真的表情,帶著已經拚命在壓抑但還是快要到極限的情緒,眼眶會紅,臉不會,就連語氣都充滿了商量的餘地,兼顧成年人的理性和小孩子的執拗。

    心裏喜歡了,於是她認真思考了一下:“肩膀很疼,胳膊也很疼,快要疼死了。”她耳根一紅,“你親我一下。”

    周盡城是非常好哄的,聽她那麽一說,立馬就笑了出來,嘴賤著問了一句:“親哪兒?”

    “哪兒都要。”看到他笑,沈應知瞬間就把矜持給扔了。

    “咳!”周盡城卻被她的坦陳給說紅了臉,“你傷還沒好呢。”

    “不影響的。”她目光殷切,充滿期待。

    周盡城拚命忍耐:“那什麽,你知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不能引導我犯錯誤。”

    “哦,那我不是君子,所以我可以對你為所欲為,對吧?”說完基本上沒讓他反應她就啃了上去。

    這邊剛走到病房門口準備進去慰問一下“嫂子”順便羨慕一下周盡城的眾位戰友,透過門上玻璃窗看到了那纏綿悱惻的一幕,各個如臨大敵一般緊張兮兮地轉身齊步走,一本正經地紅著臉,畫麵十分詭異。

    沈同誌色令智昏,與周盡城之間發生了小規模的劇烈運動,肩膀上不算太嚴重的傷口又繃開了,葉教授愛徒心切亂發火把周盡城給趕了出去。

    最後,他還不忘交代:“買吃的別忘了給我也帶一份。哦,對了,我對花生過敏。”

    要不是看在葉南肆是這個縣城小醫院裏醫術最高的那個,周盡城是絕對要把他拎出去教他好好做人的。

    不同於周盡城對自己的敵意,葉南肆是真的有點欣賞他,在他走後不加掩飾地誇讚:“確實爺們兒!有擔當,將門虎子不是吹出來的。”

    沈應知心裏驕傲:“那當然!”

    葉南肆給她削了個蘋果繼續說:“十公裏,一個小時內來回一趟半,還背著人,冰天雪地的,反正我是做不到。”誇完後有個轉折,“但是,你卻是最後被送下山的那個。應知,我不是挑撥離間啊。這也就是你沒有生命危險,如果真是生死一線的時候,你會不會依舊不是那個被優先考慮的?”

    “嗯。”

    “嗯?”葉南肆驚訝了,“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大家都是這麽做的。”

    那些崇高的話她說不出口,反正潛意識裏,她是把自己當成了周盡城的家屬,作為他的家屬,必然是要和他有一樣的思想覺悟,比如要把生的機會優先留給別人。

    “不會覺得不合理?”

    “不會。”

    “不會覺得難過?”

    “不會。”

    “高尚!”葉南肆誇張地抱拳,“那我就希望那種局麵永遠不要出現,否則將來我怕某些人的臉不夠打。”

    沈應知不以為意,轉移了話題:“聽說,某位腦袋被開瓢的醫生不顧自己腦漿橫飛還堅持手術了五個小時?怎麽樣,這是幾?”

    葉南肆用手推開了她伸過來的兩根手指:“這醫院裏的醫療水平有限,那種手術雖說也不是什麽高難度的,但我不放心。再說了,誰腦袋開瓢了?”

    “你呀,”沈應知直白地戳穿,“這下可好,臉沒了不說,腦袋也殘了,我看你是徹底不能靠臉吃飯了。”

    兩個病患互相傷害起來也是一點不給對方留餘地。

    葉南肆仗著自己四肢健全,抬手奪過沈應知的蘋果不讓她吃了,生氣地說:“有你這麽說老師的嗎?尊師重道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我覺得我有必要替你小學老師盡盡義務,教教你怎麽……”

    這邊話還沒說完,沈應知就看到門口晃進來一個人影,“喊”了一聲:“江舟?”

    葉南肆聞聲扭身,闊別幾個月,江舟還是那個江舟,清清淡淡的眉眼如畫,他的氣質一點也不粗獷。

    他起來跟江舟打了個招呼,有些控製不住自己,敬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江舟有點莫名其妙,沒弄明白情況,愣愣地也抬手跟他敬了個軍禮。

    “敬了禮,以後就是朋友了。”葉南肆笑得不自然。

    “啊?”江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怎麽,不行嗎?”

    江舟就沒見過這麽自來熟的人,但看他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又是沈應知教授的分上,勉強點頭答應了。

    葉南肆沒多留,怕壓抑不住內心的某些湧動,匆匆結束了那個不隆重的交友儀式。但出了門之後,他臉上的笑不加掩飾,有些開心過頭的征兆。

    坐在走廊上的幾個人以前沒見過笑得這麽邪門的人,眉頭一皺,小門問:“沒聽說這醫院裏有精神科啊。”

    “年輕人你這就不懂了吧,”施仰故作深沉,“讓我掐指一算——那醫生八成是撞桃花運了。”

    於盞嫌棄地往邊上坐了坐:“別說得像是你很有經驗一樣。”

    施仰欠抽地回:“我知道你嫉妒我競賽成績比你好,不用含蓄,說出來!”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長得比我醜?”

    “我醜?說話也不怕閃到舌頭,咱們專業裏,盡城我不敢說,江舟我不敢說,排個第三我還是有自信的吧!”

    “你自信是從哪裏來的?糞坑裏撿的、充話費送的,還是被雷劈出來的?”

    小門聽不下去了,剛準備起身換個位置,就被兩人同時拽了下去,吼著問:“你說,我倆誰帥?”

    好為難啊,小門本來是覺得自己更帥的。

    那是說實話還是撒謊呢?

    就在小門陷入困境不知如何選擇時,解救他的人來了。

    黃建平難得穿了回便裝,少了平時的威嚴,但一出現還是瞬間讓幾個人打起精神,立馬停止了爭吵。

    “行了行了,”黃建平步履匆匆,沒停,“休假該幹嗎就幹嗎去。”

    病房裏,江舟教訓道:“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還有那種狠勁兒呢?六年不跟我們聯係,其他人就不說了,知道周盡城怎麽熬過來的嗎?”

    沈應知耷拉著腦袋,沒說話。

    “算了,不說那個傻子了,”他指著她的肩膀和胳膊問,“疼不疼啊?”

    沈應知抬頭笑:“還行,衣服穿得多,傷口不深。”

    “我看你也是個傻子,”他走過去把帶來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哪有那麽不愛惜自己身體的,當自己白求恩呢!”

    周盡城是她三歲以後才認識的人。

    而江舟,他們真的可以說是穿著一條開襠褲長大的。

    周盡城是愛人,江舟是親人。

    見他性格還是以前那樣,沈應知笑著說:“你還是沒變。”

    “對,永遠有操不完的老媽子心,為了你倆的破事,我年紀輕輕頭發就大把大把地掉,都開始用霸王生發了,我容易嗎?”

    “霸王是防脫的,沒有生發功效,不要以為我不用就不知道。”

    江舟:“逃兵沒資格對我說的話指手畫腳。”

    怎麽就成逃兵了?剛不還白求恩嗎?

    果然沒變,還是那麽任性!

    黃建平進來沒敲門,臉上表情嚴肅,江舟預備行軍禮的手被他阻止了:“出去,我跟應知有話說。”

    沈應知不想跟黃建平單獨相處,準備挽留江舟,黃建平一個眼神掃過去,看得她乖乖閉上了嘴。

    黃建平不是什麽慈祥的人設,也不會說那種暖心窩子的話。就算隔了這麽多年才見,他也隻是生硬地將旁邊的椅子拉到她床邊,坐下,問:“你媽還好嗎?”

    沈應知點頭:“挺好的。”多的話她也說不出來。

    “後來沒犯病了吧?”

    “基本上沒有。”

    “你們現在住在哪兒?”

    沈應知卻不接話了。

    “我是你舅舅,她是我姐姐,連我都瞞著?再說,你不是已經跟盡城來往了嗎?她遲早不得知道?”

    “我會給她時間。”

    “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他歎了口氣,“舅舅沒有別的意思,要是真逼你們的話,這些年我不可能找不到你們。”

    似乎是斟酌了很久才開的口,“但是,你為盡城想過嗎?以前的就不說了,單是這次的軍事競賽,你知道對他有多重要嗎?現在好了,中途棄賽……”他頓了一下,“這不是成績的問題,還涉及他作為一個軍人的名譽問題,別說是你杜叔叔的七十八師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總是讓對方犧牲。”

    其實,他不想說的。

    沈應知鼻頭微酸:“你說杜叔叔?城哥想去杜叔叔那裏?”

    黃建平搖了搖頭:“現在是沒指望了,你杜叔叔那裏今年本來就沒有名額。但他要是能在競賽裏拿第一,倒是可以給個特例。”

    之後黃建平再說什麽,甚至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沈應知都不知道。

    她對杜天一直沒什麽太深刻的印象。

    隻知道,沈昌和還活著的時候,他們是上下級的關係,是某個隱秘特種組織的隊長。

    後來杜天一通電話回來,告訴黃風雁,沈昌和死了。是死了,不是犧牲了,意思都一樣,意義卻千差萬別。

    那通電話裏的其他內容,沈應知到現在都知道得不全,因為那是一個雷區,碰不得,否則就會爆炸。

    後來爆炸過一次,結果很嚴重,嚴重到沈應知小小年紀就不得不隨著發瘋的黃風雁背井離鄉,從此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她失去了撒嬌賣萌無理取鬧的權力,被迫一夜長大,並咬著牙扛起了不屬於她那個年紀該有的壓力。

    她性格大概就那樣,就算是讓她去講述之前那些年她和黃風雁的生活經曆,邊上人聽了都絕對不會動容。

    因為她的敘事能力實在太差,也沒有技巧,甚至連基本的抑揚頓挫都不會。她會的,隻有輕描淡寫。

    就像,她不喜歡也不想喝粥。周盡城回來的時候解釋說,這個時間裏找不到其他適合她現在吃的東西了。於是她就非常欣然地接受並說了一句“聞著好香好想吃”的違心話。

    她想伸手去接,但手還是抖的,那天在青孟山用力過猛,身體嚴重透支,到現在還沒恢複。

    周盡城將床頭的小桌板支起,把粥放在她麵前,然後坐在她旁邊,問:“要不,我喂你?”

    她拿勺子的手有些不穩,還虛得厲害,卻搖了搖頭:“沒事兒,我可以的。”

    周盡城幫她把頭發攏到腦後,然後湊在她耳邊小聲說:“你在我麵前,不用那麽堅強。我想讓你依靠我,可以嗎?”

    沈應知嗓子哽了一下,接著眼淚珠子就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才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委屈極了。

    周盡城慌了,不知道該怎麽哄,隻好手忙腳亂地去找紙巾,並自我檢討:“我不會說話,你知道的,在你麵前我打小就笨啊。”

    “我不想喝粥。”她稍稍提高了一下自己的聲調,語氣裏有那種類似於小孩子不想吃青菜、不想起早床、不想去學校的無賴。

    這樣的無賴,在她身上不多見,周盡城喜歡得很。

    “那就不吃,”他隨手將桌子上的粥拿開,又問,“你說,你想吃什麽,能找來的都給你找來,找不來的……沒有找不來的。”

    她鼓著腮幫,濕著眼眶,有多久沒這樣了呢?張口向別人提要求的舉動,已經很陌生了,所以她其實想不到具體內容,隻是根據記憶裏遙遠的印象說:“我要吃四月的櫻桃、六月的桃子、七月的西瓜,還有九月的橙子和十一月的甘蔗。”

    周盡城捧著她的臉親了一下:“就這些?要求也太低了!我家媳婦兒就是好養活,你等著。”

    說著,他就起身準備往外走,卻在剛站起來的時候被沈應知一把抓住了手腕:“不要走。”

    嗯,果然,任性是女人的天性,根本不需要調教,隨便寵一下就能上天。但周盡城耐心非常好,不讓走那就不走,於是扯著嗓子往走廊上喊了一聲:“江舟。”

    兩秒鍾不到,江舟抵達,周盡城把沈應知說的那些水果交代他去買。

    江舟崩潰:“大哥,現在是寒冬臘月好嗎?不,季節不是問題,問題是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小縣城,我上哪兒去給你找那些反季節水果啊?”

    周盡城這就不樂意了:“上次你怕曬黑讓我替你去醫大當教官,那麽難的任務,我有說個‘不’字?”他直接捋起袖子,“而且你看,就是因為替你當教官,還被我爺爺給揍了一頓,疤還在呢,你別不想承認!”

    “不是,你被揍不是因為我吧?”江舟急了。

    “怎麽不是因為你?要是我不去醫大,就不會犯錯誤,不犯錯誤就不會被揍。替你去是因,我被揍是果,還說跟你沒關係,良心呢?”

    “我說你中間是不是漏掉了什麽重要內容啊?”江舟急了,“你能再不講理點嗎?好事都給你占了,我就萬年背鍋王唄!”

    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算了,憤然離開的江舟在心裏鄙視並腹誹——什麽打小就笨,笨你個大頭鬼啊笨!

    當天晚上,周盡城沒歸隊,因為沈應知傷口發炎,高燒不退。黃建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沒追究他。

    葉南肆送阿紅的兒子去市醫院交接還沒回來,整個縣醫院的醫療水平非常低,甚至連個拿得出手的大夫都沒有。

    寒冬臘月的季節,窗外冰天雪地,一陣風吹來隔著玻璃都能感受到冷,但周盡城卻急得直冒汗。

    沈應知伸出手去牽他,發燙的指尖放進他微涼幹燥的掌心,寬慰道:“我就是大夫啊,你急什麽?這是皮外傷的正常反應而已。”

    “那你告訴我,疼不疼,還有哪裏疼?”一個男人堅硬的驕傲此時此刻統統都被軟化了,帶著極致的愛惜,想要替她去疼。

    “疼,”沈應知嗓子幹啞,“哪兒都疼。”說著就攥緊了他的手,仿佛在告訴他,她說的疼是真的疼,並不是在敷衍他。

    “但是,這種程度的疼和你受過的傷比起來,算不了什麽,”她帶著認錯一般的語氣道,“城哥,你那個時候很難受吧?”

    她強調:“我不是說你訓練受傷難不難受。我問的是,那個時候我騙你讓你穿過一座城去給我買奶茶,然後趁著那個空當離開。你發現後很受傷吧?”

    不是受傷,是絕望。

    病房裏沒有空調,周盡城穿得不多,黑色羽絨服裏麵一件衛衣,脖子露在外麵,喉結翻滾時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追著你和黃阿姨的車,一直在追,你看到了嗎?”

    “嗯,看到了。”

    “看到了都不停?”

    “對不起。”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心裏在想什麽嗎?”周盡城說,“我手裏拿著你最喜歡喝的奶茶,裏麵加的冰都要化完了。”

    沈應知實在憋不住,淚珠子翻湧,哽咽著說:“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喝過奶茶。”

    “窮成那樣了?”周盡城強行轉移話題,“沒事兒,以後有城哥呢,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喝什麽喝什麽。”

    沈應知順著他的意思也結束了那個話題,眨著眼喊:“城哥?”

    “嗯?”

    “你冷嗎?”

    “還行。”

    沈應知拍了拍自己空出來的床位:“你上來抱著我睡吧。”

    “媳婦兒,”周盡城湊近她,“我們來日方長,不用這麽急著考驗我的意誌力。”

    沈應知想笑,但忍著,話說得非常誠懇:“想睡你的女人很多吧?我也是其中一個啊!”

    “嗯,”周盡城點了點頭,然後把外套脫了,掀開被子鑽進去正麵抱著她,“你不是其中一個,你是能睡到我的唯一那個。”

    隔壁病友家住得離醫院近,白天來輸個液,晚上不過來,不算大的小病房裏,隻剩下兩個人。

    周盡城把燈關了,伸出胳膊讓她枕著,人就在他懷裏,但他還是覺得不踏實。於是,他問:“你不會再走了吧?”

    “不會。”

    他信了:“今天表現得很好,以後都要這樣。想哭哭,想笑笑,想罵誰罵誰。天塌了,城哥給你頂著。”

    沈應知笑:“小的時候,你說的可是天塌了讓我給你頂著。”

    “那個時候,不是你比我高嘛!”

    “哦,高個子的用途,就是來頂天的?”

    “不是啊,”周盡城逗她,“腿長,跑起來也快。嗯,在床上的話,會比較有力量,找個時間讓你體驗體驗你就知……哎……別揪耳朵……好了,我就隨便說說。你說我血氣方剛的年紀,懷裏抱著心上人,跟她蓋著被子純聊天,我怎麽這麽‘二’呢!”

    “不然,你別蓋被子了?”沈應知提議。

    周盡城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變壞了!”

    “我沒變啊。”

    “沒有?”

    “沒有!”她心裏想喜歡你的這件事,從來沒變過。

    他低頭吻住她。

    一室曖昧隱於沉寂。之後,長夜寒燈,星光微涼。

    ……

    許多年前,他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在那個盛夏多雨的季節裏,一眼瞧上了人群中啃著麥芽糖的小姑娘。

    從此,霜冬蟬夏,似水年華,他的故事都是關於她。

    第八章 十個小時,隻想見他

    青孟山義診在兩周後結束,也恰好是春節前夕。

    離開那天,為了不驚動泉山村裏的人,葉南肆組織學生們淩晨四點不到就開始收拾東西下山。

    路上,沈應知問:“怕觸景傷情?”

    葉南肆搖頭:“你知道有多嚇人嗎?昨天晚上我找村長辭行時,發現他給咱們準備了足足有一百多斤的米酒,還有一些土特產。”

    “好事,說明我們的工作還是獲得了認可。”

    “我發現你這個人,有時候缺心眼得很。”葉南肆接著說,“東西是肯定不能要的,我們來義診又不是圖他們什麽。並且,沈同誌,你兩手空空走得是舒服!”他抖了抖肩膀,示意她看自己背上兩人份的行李,“這樣我都夠嗆了,再背一百多斤酒,你是嫌我活長了?”

    沈應知沒接他的話,反而感歎:“沒想到,最後我們之間還能夠化幹戈為玉帛。畢竟按照一開始那種你死我活的劇情走下去,我都已經準備好英勇就義了。”

    “你可別,”葉南肆回頭看了一眼隊伍,“你要是英勇就義了,你們家周盡城還不得把我剁了喂牲口啊。他走的時候可是威脅過我的,要是再讓你受一點傷,海城我就別想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一槍。”

    接著,他歎氣:“我怎麽就這麽欠呢?待遇差別卻這麽大!跟你比,我好歹也算個海歸精英吧,小江同誌連正眼都不願意瞧我一下。”

    “你跟我沒有可比性啊,我在性別上有你超越不了的優勢。不過,我想知道的是,阿紅的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山路走到盡頭,不大的鎮子橫在麵前,他們來時坐的大巴車停在鎮子東頭的一所中學裏。

    天還沒完全亮,街上的早餐店寥寥無幾,多是麵食。

    葉南肆組織大家吃早餐,坐在餐桌上才回沈應知:“做了手術後,病情已經穩定,人還在市裏,多觀察段時間吧。”

    沈應知要了一個菜餅和一碗麵湯,喝了一口熱的,胃裏總算舒服了點:“高原性心髒病是你最新的研究課題吧?”

    冷不丁的提問,讓葉南肆端在手上的碗一歪,麵湯灑了一桌。沈應知啃了一口餅,評價:“味道還不錯。”

    她又問他:“青菜和雞蛋餡兒的你要哪一個?”

    葉南肆放下碗,盯著她:“你不高興是應該的。因為我的私心,帶著你們來到這種地方,還害得你們受傷。”

    “沒有不高興。雞蛋餡兒的吧。”

    “是我的課題,”他承認,“我研究高原性心髒病有兩年了,一直沒什麽進展。其實我可以一個人來的,隻不過……”

    “你做得很好啊,”沈應知抬頭,笑,“我聽秦厘說,你已經在替他們申請關於高原性心髒病救治的專項基金了。我替你驕傲。”

    葉南肆從來就不是一個大公無私的人。這個她是知道的。

    得知他在利用他們的時候,她心裏不是沒有過掙紮,可是後來她也想通了。畢竟在麵對這個讓大家手足無措的世界時,多數情況下因為能力不夠,很多人隻能選擇讓步。而他不是,他會拚盡全力,甚至不擇手段地去與之抗爭。

    賴皮、不講道理,誰活到最後,算誰贏。

    他不是英雄,卻算得上是個勇士。

    飽腹之後,沈應知先去了學校,通知司機準備出發。

    因為是寒假期間,校門關著。

    她走過去,還沒來得及去值班室敲門,就發現有個人蹲在門口。

    低著頭像是在打瞌睡,頭發蓬亂,看不到臉。

    一雙膠鞋已經被穿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身上的衣服很薄,似乎根本不夠拿來禦寒。

    聽到腳步聲,她抬頭,是那雙在阿紅家院子裏見過的眼睛。

    明亮卻充滿驚悸,有著掙紮過後讓沈應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妥協、無奈和倉皇。

    見到沈應知,她慌忙起身,並把身邊的一個塑料袋拿起來,遞到沈應知麵前,說:“這是……這是我媽讓我給你……給你的,一些土特產。還有,對對……對不起!”

    沈應知盯著她閃躲的眼睛,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我不太方便拿。心意我領了,東西就……”

    姑娘急了,鼻頭通紅,雙眼一熱,眼淚“唰”地流了出來,不再多說什麽,隻是將那袋子東西放下,然後飛快地跑開了。

    遠處煙霞萬丈,秀麗河山在一夜蟄伏之後慢慢醒來,迎著初升的太陽,青孟山全新的一天開始了。

    沈應知鬆了一口氣,彎下腰將那袋東西提起。

    很重。

    海城今年出台了春節期間全城禁燃煙花爆竹的政策。

    年味又淡了,有人抱怨。

    略有年代感的老小區,隔音效果基本沒有。靠在陽台上曬太陽,能聽到樓下院子裏嘮嗑的老人們在說一單元孫家兒子娶了新媳婦、四樓張家女兒嫁了個好老公。

    沈應知嗑著瓜子,腿上放了一本《醫學倫理》,書中夾著手機,時不時振動一下。

    穿梭在客廳和廚房之間忙得不可開交的黃風雁,拖鞋和地板之間的摩擦聲蓋過了陽台上沈應知精心掩飾的小動作。

    瓜子殼叼在嘴角,甜鹹的味道順著牙縫鑽進口腔,衝擊著味覺。沈應知手指在黃風雁那款沒有更新的老式按鍵手機上迅速翻動。

    從通訊錄翻到了通話記錄,又在她的QQ列表裏找了一遍。

    沒有。

    黃風雁把現在的生活與過去斷得非常幹淨。

    “知知啊,你看到我手機了嗎?”黃風雁的聲音從廚房裏傳過來。

    沈應知猛地抬頭,將她那部舊手機迅速塞進自己的口袋,起身:“沒啊,是不是在你房間?”

    “我找了,沒找到。想著說給你梁叔叔打個電話,讓他給我留點大棒骨,回頭給你燉個湯。真是的,去當個誌願者都能把自己胳膊當折了,你這孩子怎麽一點都不讓人省心。早知道當初就不讓你學醫了。”

    沈應知撇了撇嘴,朝衛生間裏走,邊走邊說:“當初學醫可是你建議的。”

    剛進衛生間,她就把黃風雁的手機掏出來放在置物台上,誇張地喊了一嗓子:“看到你手機了,在衛生間呢!”

    接著,趕緊摁下衝水器,嘩啦啦的水聲之後,她開門,指著置物台:“喏,在這兒!”

    黃風雁眉頭一皺,她沒有上廁所玩手機的習慣啊。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沈應知,對方回了她一個相當坦蕩的眼神。她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把想說的話給咽了下去。

    傍晚接近天黑的時候,黃風雁去了一趟對麵3號樓拿大棒骨。沈應知看著她下樓,走到小區的院子,緊接著幾個阿姨從大門口進來與她相遇。

    話匣子打開,黃風雁笑著說:“買了這麽多年貨呢?今年也不回老家?”

    幾個阿姨輪流接腔:

    “這不是客人多嘛。”

    “回啊,初三才回。”

    “你和知知今年怎麽過啊?”

    ……

    看她們一時半會兒沒有要散的意思,沈應知退回黃風雁的房間,目光鎖定在她的床頭櫃上,裏麵有一個裝月餅的鐵盒子。

    她有些猶豫,畢竟有些事情一旦開頭了,就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走,沒有回頭的餘地。

    她和黃風雁這些年過得挺平靜,那些烙刻在黃風雁身上的傷,如果不刻意去觸碰,遲早有一天是會痊愈的。

    就是這樣一個虛無的信念支撐著她,才讓她甘願放棄一切,帶著黃風雁四處挪窩。

    可那是在沒和周盡城重逢之前。

    現在,潘多拉的盒子已經打開,結果再壞,她都停不下來了。

    鐵盒裏麵有這些年黃風雁零零散散存錢的銀行卡、各種商場超市的會員卡以及一本泛黃的本子。

    單手拿出來,翻開,扉頁上用蒼勁有力的鋼筆字瀟灑地寫著“沈昌和”三個字。

    接著翻,裏麵是記得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

    順著第一行往下找,在第三頁找到她想要的那個。

    電話打過去,“嘟”聲響了三下就被接起。

    與印象中的聲音相差無幾,隻不過間隙有點長,對方的神情她已經沒法琢磨。

    他問:“哪位?”

    “是我,”沈應知瞄了一眼門外,語氣平淡,“沈應知。”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通話陷入了沉默。

    沈應知抓緊時間問:“我記得那個時候你說過,我可以向你提任何要求,還算數嗎,杜叔叔?”

    對方清了清嗓子:“你們在哪兒?當然算數。”

    “讓周盡城去你們師。”

    “這個不是問題。但是,應知,你和風雁……”

    有鑰匙插進了客廳外的防盜門,清脆的一聲響動直擊沈應知的腦神經。

    電話被她猝然掛斷,抽屜“嘭”的一聲被合上。

    接著,黃風雁就拿著大棒骨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前一秒,黃風雁臉上還掛著笑說:“這骨頭看起來很……”後一秒臉就僵了,“你在幹什麽?”

    沈應知起身,倉促回話:“我筆蓋掉了,找來著。”

    “筆呢?”

    “對啊,筆呢?”沈應知裝模作樣地東張西望。

    黃風雁指了指客廳茶幾:“是那支筆嗎?”

    沈應知連忙看過去,點頭如搗蒜:“對對對,就是那支筆。”

    黃風雁將大棒骨遞給她:“拿去廚房。一天到晚毛手毛腳的。”

    沈應知舒了一口氣,與她錯肩的時候,杜天的電話又回撥了過來。黃風雁瞄了一眼,來電歸屬地是“楚江”。

    電話被沈應知掛了,黃風雁的眼睛掃到了自己床頭櫃的抽屜,然後在沈應知進廚房後,她走過去將其打開。

    很多年前的電話簿,顯然被翻動過了。

    盡管沈應知恢複得很到位,但上麵放著的一根針沒了。

    杜天第三次打來電話的時候,沈應知幹脆將手機關掉。這時背後響起了黃風雁的聲音,帶著詭異的平靜,問:“誰?”

    沈應知回頭,說得隨意:“沒誰,同學。”

    “哪個同學?”

    “就向末,你見過的。”

    黃風雁將那本電話簿從背後拿出來,遞到她麵前,不反駁,卻接著問:“誰?”

    沈應知神經繃緊,不敢看她:“真的沒誰,我就找東西,隨便翻了一下。”

    黃風雁的忍耐卻已經到了極限,雙眼一紅,發瘋般地咆哮:“誰?到底是誰?你跟誰聯係了?”

    “媽,你別……真沒誰,放心……”

    黃風雁根本不給她辯解的機會,一把奪過她的手機就想翻看。但黃風雁對智能機的使用不是很了解,按了幾下沒反應之後,索性一個用力將手機從窗口丟了出去。隻聽“啪”的一聲,等沈應知跑過去一看,手機砸在小區院子的花壇上,已經粉身碎骨。

    還沒等沈應知發火,黃風雁已經走過去揪著她的衣領,痛心疾首:“你忘了?忘了他們是怎麽對我們的?斷我們的水和電,在我們晾的衣服、被單上潑髒水,把垃圾丟到我們門口,窗戶玻璃全給砸得稀巴爛,還說你,說你……”她已經泣不成聲,“說你偷東西,搶他們孩子的零食,欺負比你年紀小的人。那時候,我倆過的是什麽日子啊,你都忘了?啊?”

    沒忘,她怎麽可能會忘?

    但忘不掉的,又豈止隻是那些糟心的往事,還有一個周盡城啊。

    黃風雁平時好的時候,是不會有這麽多話的。能說這麽多話,已經在預示她繃不住了。沈應知隻能妥協,將火氣強行壓下去:“媽,我沒有。”

    但黃風雁不依不饒:“你還說你沒有!沒有那你為什麽要翻我的電話簿?你打給誰的,你說啊!”

    尖銳的吼叫聲像刺一樣紮進她耳朵,頭頂不足兩米的天花板如同要坍塌一樣。沈應知的腦袋悶痛並且膨脹,無力又無奈,腦袋裏一根弦就在那個時候“啪”的一聲斷了。

    之後破罐子破摔,她聽天由命般地脫口而出:“周盡城,我聯係周盡城了。我喜歡他你知道的吧,我一直喜歡他。因為你,我跟他分開了六年,我從沒覺得對不起誰,除了他。”

    “啪!”

    黃風雁把電話簿扔到她身上:“除了他?你現在是在指責我?”

    沈應知搖頭:“不,以前沒有,現在不會,以後也不可能。但是,有一點,我喜歡他,這個是不會變的。就算六年、十六年、二十六年,我們不見,也沒關係。”她指了指自己的心髒,“因為他就在這裏。”

    黃風雁精神已然崩潰,變得歇斯底裏:“你跟周盡城在一起遲早會後悔的。你聽媽的,不在一起,好不好?”

    沈應知內心翻江倒海,可黃風雁始終讓她不忍心。

    於是一場本該持續更長時間的爭吵,到這裏戛然中斷。

    臘月二十九那天,海城下了一場雨。

    沈應知房間的窗子外麵有台空調外掛機,雨滴在上麵“嘭嘭”作響,擾得人不得安寧。

    黃風雁坐在客廳裏準備過年要用的東西。

    實際上,這個年已經不可能過得好了。兩個各懷心事的人,彼此沉默著,隻是不想讓對方更難堪。

    等到淩晨,沈應知打開了窗戶。

    三樓,不高。

    不能開正門,否則會吵醒黃風雁。

    順著空調外掛機往下跳,前一層很幸運,從最後一層跳下去的時候卻崴了腳。

    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想去楚江,瘋狂地想去。顧忌著黃風雁,她已經忍耐了六年,這一次她急切地想要在明天結束前,看到周盡城。

    隻要看到他,一切都會好。她的潛意識是這麽告訴她的。

    從海城到楚江的路程,普通火車大概需要十個小時。

    並且春運滿座,她沒買到票。

    機場太遠了,她去了汽車站,結果隻有黑車,還漫天要價。

    “錢不是問題,但您真的能把我帶到楚江嗎?”沈應知問。

    黑車司機拍著胸脯說:“這個你放心,我把駕照押你手上,怎樣?”

    那天,整個海城都浸泡在陰冷的雨天裏,沈應知沒打傘,衛衣帽子扣在頭上,風吹過來時額前頭發紛飛。

    她身材細高,臉蛋又好,氣質冷清,混在人群中很是紮眼。

    害怕黃風雁找過來,她沒再跟那司機講多餘的條件,一頭鑽進車裏,一手給了錢,一手接了司機的駕照。

    折騰了一夜,當車開上高速後,她迷糊著靠在座椅上便睡著了。

    夢裏都是當年。

    春天花會開,夏天來了蜻蜓滿天飛,秋天蟲叫,冬天堆的雪人一個比一個高。

    那個大院裏他們同齡人四個,杜懷殊最漂亮,性格也好,開朗活潑,小聰明多;周盡城最引人注目,因為調皮搗蛋他最拿手,挨的打也多,動不動就被周站山吊到樹上打;江舟成績最好,最乖巧。

    反而是她,她從來都是那個沉默的——沉默地上學、沉默地回家、沉默地做完作業、沉默地喜歡著周盡城。

    如同一灣淺淺的水,流經的地方,總是無聲的,雖然無聲卻有穿石的能力。

    夢在司機罵罵咧咧的聲音中被打破:“姑娘,實在不好意思,前麵修路,我過不去了。要不,錢退你一些?”

    沈應知趴到窗口看了一眼,前麵的路根本不是在修,而是一段被廢棄的老路。心裏腹誹,這大概是這種司機慣用的伎倆了,她不想生事端,問:“離楚江還有多遠?”

    “沒多遠,你從這條路穿過去,打個車,三個小時就到了。”

    錢沒要,她下了車。

    從這裏折回海城,能在除夕夜之前趕回去。生活對誰來說都不容易,如果可以選擇,這種時候,這個司機應該會在家裏陪著老婆孩子,而不是在路上奔波。

    無意揣摩人心。

    相比較而言,她隻想快點見到周盡城。

    一路風雨也罷,艱難跋涉也好,比起那個出現在她麵前、映在黃昏淅瀝小雨中的大院來說,之前那點可有可無的情緒反而算不了什麽了。

    她有六年沒回來了。

    大院的值班警衛換了,圍牆是新修的,門禁換成了刷卡才能進入。就連門口原來的那兩棵水杉都被換成了香樟。

    明明就是那個地方,她卻找不到一點熟悉的感覺。

    恰好遇到了正要進門的兩個人,她跟他們扯起周站山,說了些好話,混在他們的身後才進去的。

    周家小樓的位置她還記得,沿著愛國路走到盡頭,穿過一片水杉樹林,種著梅樹的那個院子就是。

    這個季節,周家院子有梅花盛開,所以是最好看的。不,或者說,不論什麽時候,那個院子都是最好看的,因為隻要抬頭,她總是能看到那個人倚在門口望著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的喜歡也從來都不遮掩。

    現在,夜幕已至,那個院子卻是沉寂的,隻在大門口亮了一盞燈,屋裏漆黑一片。

    身上的衣服被雨慢慢地滲透,穿在身上隻是增加了冬天的寒氣。

    楚江沒有禁燃煙花爆竹,碎了一地的紅色鞭炮紙被雨水浸透,路燈下隨處可見。

    團聚的日子,周盡城不可能撇下周站山去別的地方或者不回來,而周站山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不在家。

    唯一的可能就是去鄰居家了,以前沈昌和還活著的時候,他們也是在一起過年的。

    想到沈昌和,沈應知轉了身,她家所住的單元樓就在周家小樓對麵,隔著一條路和幾棵景觀樹。

    小時候景觀樹還很矮,隻要探出頭就能看到對門,現在不行了,景觀樹已經高過了建築。

    枝丫橫生,樹葉上沾滿了雨水,從那裏經過時又落了她一頭。

    暖黃色的燈光順著一樓落地窗溜出來灑在沈應知蒼白的臉上。

    幾聲清脆的笑阻斷了她繼續往前的腳步。

    就是那套房子,六年前戶主的名字還是沈昌和,現在大概已經換成了杜天吧。

    她正對著的那間房,以前是她家的書房,現在被改成了餐廳。

    北歐極簡的裝修風格,冷色調的牆紙,沒有花紋的磨砂筒式組合吊燈,原木餐桌上飯菜顏色鮮豔、擺盤漂亮,是精心烹飪的結果。

    桌上圍坐著五個人。

    五個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杜天沒有中年發福,好多年沒見的杜懷殊還是漂亮,杜媽媽滿臉幸福的樣子,日子應該過得不錯吧。

    以前總是在她家過年的周站山,現在也能和杜天他們一起過。

    還有周盡城。

    目光落在周盡城身上,他真的很蠢,紅色衛衣外麵搭著藍色牛仔褂子,不知道會很顯黑嗎?還好他不黑,身材還好,所以那樣的搭配其實很好看,有著她沒怎麽見過的少年感。特別是站在燈光下,他舉著酒杯敬酒的樣子就是一道光,能瞬間撫慰她風塵仆仆趕過來疲倦空蕩的心。他好看的側麵輪廓映在她的眼裏,也在杜懷殊的眼裏。他喝了酒,臉微微有些紅。

    杜天在跟周盡城說著什麽,他偏頭看了一眼杜懷殊,接著杜懷殊湊過去勾著他脖子臉貼臉地表達了一下法式浪漫。

    他便扭身從椅背上的包裏掏出了一件禮物,遞給了她。

    杜懷殊笑得很好看,為了感謝,她再次用法式浪漫回敬了他,而他沒有拒絕。

    為什麽要拒絕呢?

    隻是周盡城,菜香嗎?酒甜嗎?過年的氣氛溫馨嗎?

    在我曾經住的家裏。

    怎麽就沒有想到,他其實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幫助。他想去杜天的師部,憑周站山的麵子,也不過隻是一句話的事情。更何況,就算沒有那麵子,杜天也不會拒絕。

    說到底,蠢的人是她。因為太過在意,所以忽然間就沒了腦子。

    她想他,想繼續走向他,可是要怎麽出現?像現在這樣一身狼狽,滿心倦怠?

    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了,其實並沒有。

    當那些隱藏在歲月深處的情緒和現實赤裸相見的時候,她發現她根本沒有勇氣去麵對。

    沈應知給葉南肆打了電話。

    不喜歡過年的葉教授奇葩地去酒店給自己開了個房,接到來自楚江的座機電話時,他有那麽一瞬間還以為她是江舟吃錯藥神經錯亂打來的。

    但是沈應知的聲音還是多少讓他有點失望,並且毫不掩飾:“咋了,還沒到十二點呢,就準備給我拜年了?”

    “借我點錢。”

    “想要紅包就直說。”

    “開學還你。”

    聽對方的語氣不像開玩笑,而且周邊有放鞭炮的聲音,葉南肆斂了笑:“你不在海城?”

    “在楚江。”

    “大過年的你跑楚江來……要不要我開車去接你?”

    “不用,我想趕明天楚江到海城最早的那趟航班。如果你方便的話,不用借我錢,幫我買張機票也行。我的手機被我……我的手機沒電了。”

    葉南肆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開了擴音,找到訂票軟件,查了一下說:“最早的那趟沒有了,推遲半個小時怎麽樣?”

    “可以。”她報了自己的身份證號過去。

    訂好票,葉南肆問:“你不會是去找江舟了吧?不對,你去的話應該是找周……”

    “謝謝。”

    話沒說完,沈應知那邊就掛了電話。

    楚江的冬天風聲很響,泡桐樹是不過冬的植物,一到這個季節枝頭就光禿禿的。在長大的城市裏晃蕩,沈應知居然找不到一點熟悉的感覺。

    楚江算是一線城市,這種城市的特點之一就是逢年過節非常冷清,多數人都回了老家。身上剩餘的錢不多,她走了一會兒找了一家麥當勞,買了個套餐,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東西放著沒吃。

    之後,一整夜望著外麵的萬家燈火和夜空中閃過的燦爛煙花過了一個別樣新年。

    這一生到此,少有的離經叛道,結局並不圓滿,甚至可以說是爛尾了。畢竟不是專業寫作者,圓不好故事情節,她覺得其實也無可厚非。

    淩晨,趕著最早的地鐵去了機場。

    回到海城的家是上午九點半,天空出了太陽。

    身上被雨水淋濕的衣服半幹,貼在皮膚上令人沮喪,看起來越發愚蠢。經過小區大門的時候,遇到了熟人帶著小孩出來拜年。

    “知知姐,新年快樂呀。”那孩子笑嘻嘻地望著她,眼裏充滿了期待。

    沈應知摸了摸口袋,裏麵還有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拿不出手,但實在沒辦法,遞過去一個尷尬的笑容:“呃,姐姐出來得匆忙,來,新年快樂。”

    那孩子撇了撇嘴,滿心的不樂意,被旁邊的家長提溜著耳朵拽走了。

    二單元和三單元中間有棵銀杏樹,枝丫已經升到了三樓。

    西風蕭瑟,她抬頭,看到了樹梢上的太陽、樹幹上年歲悠長的紋路以及正站在樹下望著她的人。

    他一隻手指間還夾著燃了一半的煙,另一隻手插在上衣口袋裏,還是昨晚的那件紅色衛衣,帽子扣在頭上。

    看到她,他下意識地將煙掐滅,大步朝她跑來。

    他行走時帶動的風落在她耳邊。

    一個溫暖又緊實的懷抱,帶著與冬天截然不同的態度,他抱住了她。

    “沈應知,你是準備讓我想死你嗎?”談吐間,他溫熱的氣息灑在她臉上,“電話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買了來海城最早的那趟航班,你知道嗎,是最後一張。要是再見不到你,我大概就要瘋了。”邊數落邊把人抱得更緊。

    沈應知嗓子一哽,突然覺得在那趟跋山涉水的尋找過程中,淋的雨也好,傷的心也罷,全部怨懟在與這個人真實體溫的較量間都變得沒了意義。

    於是,她反手抱住了他,要求著說:“城哥,親我。”

    第九章 你是我一個人的

    “目前來說,還沒有這種先例。”葉南肆否定了沈應知的提問。

    沈應知盯著下學期的課表看了兩眼,不死心:“有沒有一種可能是通過手術去改變一個人精神狀態的?”

    “我建議不要做這種嚐試。還是找個心理醫生疏通吧,我認識兩個朋友,在這個領域算是專家。”

    沈應知搖頭:“找過,沒用的。我媽這兩年的情緒其實已經很穩定了,隻是最近……”

    “你做了什麽刺激到她了?”

    “她看到我和城哥在一起了。”

    葉南肆不解:“周盡城的條件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吧?你媽的眼光那麽高?不然你帶我回去試試看?”

    沈應知拿起新書,準備離開:“不是條件的問題,城哥對我媽來說是一個刺激點。她的問題,有點複雜。”

    “你知道還帶他出現?”

    “是個意外。”

    “任性。”葉南肆總結。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應知沒多逗留。

    從葉南肆的辦公室裏出來,發現外麵正在下雨,不算小。

    正準備回頭去找葉南肆借傘,頭頂上就出現了一塊墨綠色的布。

    “一起走吧。”

    說話的人是個美女,很美的那種,剪了當下比較流行的波波頭,化著淡淡的桃花妝。就算穿了白大褂,也掩蓋不住姣好的身材。

    沈應知努力回想了一下,終於把眼前的人和半年前新生軍訓期間追求過周盡城的餘潔重合到了一起。

    她客觀地評價:“你變漂亮了。”

    餘潔大方地回應:“謝謝。不過我一直是這麽漂亮的,那個時候隻是過敏了而已,否則……”

    “就算那樣,周盡城也不會喜歡你。”

    沈應知這麽欠揍的話一出,餘潔的臉就扭曲了,心裏萬分後悔,就不該對這個毒舌的女人心慈手軟,還不如淋死她算了。

    但餘潔麵上還是保持著風度問:“你去哪兒?”

    “圖書館,”而後,沈應知又加了一句,“會有人像我城哥喜歡我一樣喜歡你的。”

    謝謝你哦!餘潔心裏對她翻了個白眼,對於這句安慰話裏的善意她是一點也沒聽出來,反而無形當中吃了把狗糧,還被紮了心。

    什麽叫好心沒好報?這就是了!

    在圖書館門口再次謝過餘潔後,沈應知按照塗圖發的微信消息找到了三樓的期刊閱覽室。

    在門口出示了學生證,換了借閱卡,腳還沒踏進閱覽室,裏麵的吵鬧聲就傳了出來。

    比較熟悉的一個聲音是來自向末,帶著點委屈:“怎麽就是你先看到的?就算是你先看到的,那也是我先拿到的啊。”

    另一個聲音也不算陌生,是秦厘的,高高在上,不屑一顧:“那又怎麽樣?你借了會看?”

    “你什麽意思啊?”

    “什麽意思?意思就是你拿著也是浪費資源。”

    “秦厘,你別欺人太甚。”

    “有時間刷刷微博聊聊八卦不好嗎?這種動腦子的事,不適合你。”

    這話說得就非常刻薄了,和在青孟山的秦厘似乎完全不是一個人。那個時候的她也很冷漠,但絕不會出言傷人,甚至有時候還會主動關心人。

    沈應知站在門口,與秦厘錯肩,彼此都沒看對方一眼,好像之前的交集都是上輩子的事。

    “為什麽秦厘這麽喜歡欺負末末啊?”塗圖噘著嘴向沈應知告狀。

    沈應知瞥了一眼向末,她上哪兒知道去啊!

    最後還是向末自己主動招了:“不就是小的時候住一起,我長得比她高欺負過她嘛。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這麽記仇,怎麽不記著我點好?”

    沈應知眉頭輕微皺了一下,好像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再去想兩個人之間的小摩擦,忽然就笑了出來。

    這笑容落在向末眼中,她不分青紅皂白地就給定義成了幸災樂禍。

    結果當天中午,沈應知被向末強行排外了——在食堂裏遭了冷眼,飯也沒正經吃幾口,最後還被葉南肆給找去替黃化當了半天壯丁。

    黃建平這幾天應該是出現中年危機了,訓練人都是朝死裏搞。

    以前被罰重裝五公裏都是有人踩到他的雷點才會出現,現在嘴一張就是十公裏。

    其他人還好,小門年紀小、體質弱,又是從工程技術類學員轉到軍事指揮類的,根本沒有辦法在黃建平規定的時間內完成。

    黃建平本來就憋著氣,找到出氣筒不用白不用,懲罰得稍微重一點,那幾個平時混在一起的學員就一個個不要命地冒死諫言。

    但黃建平不是一個從善如流的角色,想出頭的就一起罰。

    他們一起被罰著在寒風中倒立一小時。

    於盞鼻涕一把一把地往下流,吸都吸不回去,最後急得大罵:“小門你這個蠢蛋,你為什麽要轉方向?幹工程技術多好啊,你看看江舟,軍裝一脫斯斯文文的,活脫脫一個小白臉。你跟著咱們曬得烏漆墨黑的,我跟你說,以後連媳婦兒都找不到,我可不是嚇唬你。”

    小門眉目清秀,個子不高,說話的時候喜歡笑,一笑臉上就有兩個小梨窩:“我的偶像是常山趙子龍。我以後要像他一樣,當個智勇雙全的常勝將軍。”

    施仰歎了口氣:“咱家小門原來是個傻子啊。”

    周盡城比起他們就多了幾分英雄浪漫主義,寬慰他:“我覺得成。”

    “真的?城哥,啊,不對,盡城哥,你覺得我能像趙子龍將軍一樣?”小門驚歎。

    “能啊,就是你以後要多吃點。可沒你這麽瘦的趙子龍。”

    小門偏頭去看周盡城,高大的身材是他一直羨慕不來的,但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這個人看起來浪蕩,其實在感情上是個白癡,偏偏還騙他們說自己閱人無數,實際上連個小沈醫生都搞不定。

    怎麽說是搞不定呢?

    因為開學那天,見到周盡城的時候他臉上是掛著彩的。

    聽江舟八卦,那是在跟小沈醫生親熱的時候被小沈醫生媽媽打的。

    後來,大家同情可憐他,一股腦地把自己周末外出的機會都讓給他。

    可惜,人家小沈醫生連麵都不給他見。

    “這都第三周了吧,”施仰往周盡城身邊湊了湊,落井下石地說,“春天都要過完了。”

    周盡城往小門那邊挪了挪:“滾一邊去,別跟我套近乎。”

    “哥們兒我是同情你好嘛,別狗咬呂洞賓!”

    “我用得著一個母胎單身狗同情我?”

    “嗬——”施仰冷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你不是單身狗,但你用過你女朋友嗎?”

    沒用過!

    周盡城臉上一陣黑一陣紅:“那好歹我有,你有嗎?”

    沒有!

    於盞斜著眼看了一眼腕上的表,還有三分鍾懲罰就結束了,他吸了吸鼻涕:“咱能不互相傷害了嗎?”

    施仰垂死掙紮,非要掙個贏:“這周我還有一次外出的機會,盡城,要嗎?”

    周盡城頭往邊上一偏,看到了兩個倒立的人影在往這邊晃悠。

    一邊監督他們的學員喊“時間到”,四人長腿一放,翻身站直,一扭頭,來人與他們撞了個正著。

    “你來做什麽?”看到杜懷殊,周盡城連個正臉都沒給,語氣也不那麽和善。

    “美女啊。”施仰哈喇子一流,止都止不住。

    於盞嫌丟人,拉著他和小門先走了。

    杜懷殊個子不高,但每一寸都長得恰到好處,連江舟都承認過從沒見過比杜懷殊還漂亮的人。

    “怎麽,”杜懷殊眼睛往上一瞟,“學校是你家的?”

    周盡城撿起丟在一邊的外套,搭在肩膀上扭身就走:“那你隨意。”

    “喂,”杜懷殊在身後喊,“你屬書的,說翻臉就翻臉?”過年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周盡城沒搭理她,直接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喊江舟:“你幹嗎,不走?”

    江舟愣了一下,杜懷殊朝他擺了擺手:“你走吧。”

    “人家招你惹你了?”江舟追上周盡城小聲嘀咕,“過年不還跟人一起嗎?”

    周盡城伸手在褲子口袋裏摸了摸,沒煙了,隨即給了江舟一個不耐煩的表情:“我和老爺子在沈叔叔家過年,那是習慣,你不懂!”

    江舟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別整得那麽靈異行不行?”

    “這對我爺爺來說,是一種儀式。”

    “那直接去找黃阿姨和應知不就行了?”

    周盡城指了指自己掛彩的臉:“這就是結果,我敢去?”

    他披上外套,結束了那個和杜懷殊有關的話題,轉而問:“當年沈叔叔死後,大院裏是不是有人欺負過黃阿姨?”

    江舟一愣。

    這個話題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江舟的印象裏就是覺得黃風雁很漂亮,是那種比沈應知多了一些女人味、比杜懷殊多了一些氣質的漂亮。後來,突然間,大院裏就沒了她們母女的蹤影。

    但那時年少,江舟隻是埋怨過沈應知搬家不通知他們,所以他也沒認真去想過,她們為什麽會搬走這個問題。

    就算那時候想,他能想到的最多也就是認為大院讓她們觸景生情,所以離開。

    今天被問到了,江舟仔細一回想,好像還真是想到了一些當時忽略了的事。

    “我記得那個時候有人天天夜裏哭,我好幾次被哭聲吵醒,我媽還說鬧鬼。現在想想,應該就是黃阿姨。”

    “你下午有時間嗎?”

    江舟預感不好,想拒絕已經來不及。周盡城直接說:“陪我去趟醫大。周末她媽盯得緊,不讓我們見麵。”

    “現在?現在我們也出不去啊!你們談戀愛就談唄,怎麽好好的說不見就不讓見了?”

    周盡城也不知道啊,所以才想去的。

    “你就說你病了,外出就醫,需要人陪。”周盡城出主意。

    江舟不幹了:“你怎麽不說你病了?”

    “我?”周盡城表示懷疑,“別人不會信吧!”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來很弱雞?”

    周盡城笑:“不是看起來。”

    “周盡城……”

    江舟真的很想擺脫這個人,永生不再見的那種。

    下午快要過完的時候,葉南肆才帶著黃化從外麵逛街回來,一見麵,甩了兩大包零食給沈應知。

    “打發叫花子?”沈應知拎著東西很想給他扔回去,但看到裏麵有她喜歡的真知棒,也就忍了。

    葉南肆看著像是心情不錯,提議說:“走吧,去小食堂請你吃飯。”

    “我要吃蔥爆豬肝。”

    葉南肆嫌她口味重:“哪有女的喜歡吃這種東西?你能不能稍微精致一點?你看看那個護理學院的餘潔,同樣都是院係的顏值擔當,你能不能稍微給我臨床學院爭點氣?”

    “我有腦子就夠了啊。”

    “你這樣要不得。別看現在周盡城對你死心塌地的,等你人老珠黃,不,根本不用人老珠黃,等你過了二十五歲,膠原蛋白流失,你看看周盡城還能不能對你一心一意。現在外麵的小姑娘啊,可是精得很。”

    沈應知有點嫌棄他:“葉教授,雞湯喝多了容易發福。再說了,你一個大男人老看那些女性健康網站做什麽?你是不是有潛在的人格分裂?”

    “你盼我點好行不行?”

    兩個人一邊互懟著一邊一同出了醫務室,沿著司勤湖往西區走,大概五分鍾就能到達小食堂。

    這個季節,司勤湖邊的柳樹開始抽芽,遠遠看去像有一層青色在風中飄蕩著。

    葉南肆看她情緒不高就給她講黃化的糗事,說他以前讀本科的時候很蠢,有一次出去買燒烤,伸了三根手指對老板說:“四根羊肉串。”覺得有點不對又伸出四根手指糾正,“三根。”

    沈應知笑:“最後呢?”

    “老板當時就蒙了啊,問他到底……嗷!”

    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得葉南肆一陣發蒙,左臉一陣悶痛後,隻覺滿嘴鹹腥。

    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當街亂打人?

    葉南肆準備就地發飆,可定神一看前麵站著的兩人,心底燃起來的火瞬間被撲滅。

    麵前站著滿臉憤怒的江舟和一臉黑氣的周盡城。

    “沈應知,你究竟有沒有心啊?”

    江舟覺得很委屈,替自己也替周盡城——周盡城這家夥上輩子是得有多缺德才能在這輩子遇上沈應知啊。

    先是一句話不說就離開,接著好不容易相遇了,戀愛就好好戀唄,非要整出些作死的幺蛾子幹什麽?折磨人很長身體?

    旁邊那個葉南肆也很不順眼,怎麽看怎麽道貌岸然,穿得正兒八經實際就一騷包男,江舟老早就想打他了,這一拳頭過去,完全沒解恨。

    時常跟這個男人混在一起,沈應知怎麽就不知道要避嫌!一邊晾著周盡城一邊跟別人眉來眼去的,氣誰呢!把他兄弟當什麽了?

    可是葉南肆被打蒙了。

    自知理虧的江舟把求助的目光轉向周盡城,哪承想,那家夥已經率先倒戈上前討好沈應知,順便把他給賣了:“江舟過來之前可能吃錯藥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你知道他從小就那樣,腦子構造簡單,特別容易短路。我可是沒有懷疑過你。”

    江舟心想:“我在幫你哎,喪心病狂吧,周盡城!”

    沈應知也跟著解釋:“我們葉教授的口味你也知道吧。”

    “嗯,我知道,你跟我說過,他不正常。”

    葉南肆道:“誰不正常了,你倆戀愛就戀愛,能不能不要傷及無辜?”

    “你還沒吃晚飯吧?”沈應知問。

    周盡城搖頭:“專門過來找你一起吃的。”

    於是沈應知就非常有禮貌地和葉南肆告別:“那我先走,不打擾了,你倆慢慢聊。”

    江舟憤憤道:“等一下,‘你倆慢聊’?喂,我說,吃飯沒我的份兒?再說我跟他有什麽好聊的,大型尷尬現場,你們讓我怎麽收拾啊!”

    剛走沒幾步,周盡城又轉身回來。

    江舟眉開眼笑,心說還是自己兄弟仗義,沒想到對方走過來湊近他的耳邊隻是交代:“剛才表現得很好,下次記得再揍狠一點。”

    “沒問題,”江舟做好一同去吃飯的準備,“聽說他們學校的蔥爆豬肝很好吃,我想吃……”

    “下次吧,今天你就自己隨便找個地方吃點。”

    說完就撤。

    留下江舟一人吊著嗓子哭訴:“周盡城,你會遭報應的!”

    隔天。

    小門在單杠引體向上的考核中又沒達標。

    這次黃建平有了經驗,不懲罰了,直接讓他們跟著後勤部出去體驗生活。

    說是體驗生活,其實就是變相地讓他們賣苦力。滿足一個學校幾千名學生一周的米麵油鹽,那米山麵山堆在眼前著實閃瞎了那四個人的眼。

    小門機靈,在他們沒開口罵之前主動認錯:“下次,我要是再不達標,就給你們洗襪子,洗到畢業。”

    沒說到施仰的心窩子上:“瞧把你美的,哥的襪子要留著給哥未來的媳婦兒,你自己扛麵去吧。”

    “別啊,這麽多,我會扛死的,”小門轉而求助周盡城,“盡城哥,下次你讓我三點起來鍛煉,我絕對兩點半就起。”

    周盡城煙癮犯了,手插進口袋,什麽都沒摸到,於是說:“別說哥不幫忙啊,你去找後勤部師傅弄兩根煙來,一切好說。”

    小門瞅了一眼幾個正湊在一起抽煙的後勤部師傅,應下周盡城的要求,滿心歡喜地跑過去。

    於盞笑:“小門那孩子就是傻。”

    周盡城彎腰,輕鬆抓起一袋麵扛上肩,朝後勤部小貨車走:“一根筋。也不知道畢業了會被分到哪兒,會不會被欺負。”

    施仰抓著兩袋米湊到周盡城跟前:“問你個事。”

    周盡城單手將麵袋子扔進車廂:“說。”

    “‘天鷹’大隊長周湳浦跟你什麽關係?”

    周盡城回頭繼續扛米:“沒關係。”

    “都姓周啊。”

    周盡城一副“你腦子沒問題吧”的表情,回:“全國姓周的兩千多萬呢!”

    施仰跟上他的節奏,兩袋兩袋地扛:“不是,能不能說上話啊?我不想直接下連隊,聽說他會來招人。”

    “來招,你就好好表現唄。”

    “上下鋪四年,你就不念及一下這種難得的緣分?”

    周盡城扭頭,兩行汗順著臉頰流進脖子,順著兩根突出的鎖骨鑽進衣服裏。他換了表情,眼神很真摯:“那條路,不好走。”

    多的話他也沒說了。

    男人都有英雄夢,而作為軍校生或者說作為一名軍人,終極夢想就是成為那千萬分之一的精英。

    戴著一層神秘的麵紗,神龍見首不見尾,用驚人的戰鬥力完成一項又一項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可這背後需要付出多麽慘痛的代價,他也是知道的。

    自己從未有印象的父母、沈應知的父親,他們都有著同樣的夢想,也為了那夢想獻出了自己的一生乃至生命和家庭。

    海城醫科大的附屬醫院有好幾個,但知名度最高的那個在城北,也是葉南肆掛職的醫院。

    這附近大型農貿批發市場很多,而最多的就是糧油市場。

    跟著黃化一起查房時路過窗口,向末隨便往下一瞟,就看到了周盡城和施仰他們,不禁感歎:“這世界小得限製了我的想象。”

    一邊的沈應知認真地記錄著黃化查房時嘴裏說出的數據,沒聽到向末的嘀咕。

    黃化年紀輕輕但長得很急,一點也看不出是葉南肆本科同學。

    被吐槽許久後,黃化實在憋不住,終於為自己辯解——得意什麽,你們男神葉教授讀本科的年紀,我才在讀高中,我們同窗時,他才十六歲好嗎?

    打那以後,吐槽依然不減,還多了許多同情的目光,畢竟跟那樣的人做朋友,壓力很大的,關愛弱勢群體是社會公德。

    “今天的霧化做了嗎?”

    黃化低頭詢問病人的空當,向末扯了扯沈應知:“有驚喜。”

    沈應知和她鬧著別扭呢,不看。

    不看拉倒,向末自己看,再看卻發現那幾個人已經不在了。

    裝好車後,江舟開著黃建平的車去了另外一個目的地,他們順便要去另外一個地方拿批生活用品。

    這樣折騰一圈後,上午已經結束。

    周盡城開車拉著物資和戰友準備回學校,卻在海城醫院門口看見一群見習完也正準備回學校的醫大學生。

    副駕駛上的江舟眼尖地看到了人群當中的沈應知,牙齒莫名一酸。

    接著,葉南肆也從樓上下來,鶴立雞群般地站在人群裏在和他們說著什麽。

    周盡城按了一下喇叭,從施仰的角度看過去,真的騷氣。

    眾人齊齊望過來。

    冬末,寒風依舊蕭瑟,沿著糧油市場兩邊窄窄的街道刮過去,吹在周盡城伸出窗外的腦袋上。他那雙幽深的眼睛穿過人群盯著沈應知,嘴角止不住上揚。

    他看到沈應知就好像看到了最美的風景,歡喜直接寫在臉上。

    坐在車裏的四人見狀頗有些心顫,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一場劫難在等著他們。

    周盡城開了車門下去,沈應知抿嘴笑著朝他走來,兩人在路中間會晤。

    一白一綠,也是相當紮眼了。

    周盡城將她的手攥在掌心,往嘴邊一送親了一下,問:“冷嗎?”

    沈應知點頭:“冷。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周盡城把她的手拉起來放進衣服裏貼著胸口的地方焐著:“有句話不是那麽說的嗎?當你真想做一件事的時候,老天爺都會幫你。”

    沈應知被他逗笑了:“你想做什麽?”

    “還需要回答?”周盡城挑眉,帶著一抹邪氣的笑盯著她。

    看著沈應知他就心癢癢,心一癢就在大庭廣眾之下低頭親了下去。

    其他人不知道,反正小門是看得麵紅耳赤,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所以在周盡城過來說他要先送沈應知回學校,然後再來接他們的時候,小門幾乎舉了雙手讚成這個提議。

    “不是,”江舟不同意道,“這氣溫剛過零攝氏度呢!”

    周盡城點頭:“所以啊,這麽冷的天氣,我哪兒舍得讓她擠公交車回去。”

    “那這些怎麽辦?”施仰抱著一堆擋著他視線的東西問。

    “你們先抱著唄,我很快就回來。”

    果不其然,之前的預感都成了真。

    被周盡城撂下,冷風那麽一吹,四人幡然醒悟。特別是江舟,暴怒道:“周盡城這個王八蛋,明明是不想我們打擾他約會吧,送她回去也不用把我們趕下來啊。就算把我們趕下來,也不用把東西留給我們啊,這些東西礙著他什麽事了?”

    就在這時,一輛騷包的銀灰色小跑車開過來停在江舟麵前,駕駛室的車窗緩緩落下,葉南肆那張五官端正精致的臉帶著點正經的笑就出現了,他字正腔圓地問:“要搭車嗎?”

    江舟本不想搭理他的,但想到前一天與他之間的誤會,心想也許可以解釋一下,於是也就沒拒絕。

    上車後,葉南肆好像生怕他會反悔一樣,油門一踩,炮仗般衝了出去。

    剩下可憐兮兮的兩撥被遺棄的人由黃化和施仰分別帶著頭,站在人群雜亂的糧油市場裏,乍一看,淒淒慘慘戚戚。

    江舟有些拘謹,這種狀態很少見。

    也許是因為葉南肆的車載香水正好是他也喜歡的味道。

    抑或是,葉南肆並沒有看起來那麽道貌岸然,至少在他麵前的時候一直都非常禮貌。

    “你覺得車裏的溫度怎麽樣?”葉南肆關切地問。

    江舟強裝淡定:“可以。”

    葉南肆瞥了他一眼,發現他的脖子有些紅,輕笑:“熱的話,跟我說。”

    “那個啥,”江舟覺得現在是個機會,“昨天,不好意思啊,你嘴巴還疼嗎?”

    “我是醫生,那點傷不算什麽。”葉南肆笑道。

    接下來的沉默讓氣氛再度尷尬起來,江舟後悔了,自己腦子是抽風了嗎,要坐他的車?

    見江舟不說話,葉南肆問:“你好像對我有意見?”

    “沒有啊。”

    “成年人了,不用這麽遮遮掩掩,有什麽就說什麽。”

    江舟就不客氣了:“意見說不上,就是我總覺得你和我們不一樣,像是有很多秘密。”

    幸好他沒說他覺得葉南肆對他有意思,否則就收不住場了。

    “是嗎?”葉南肆鬆了一口氣,“的確有。”

    可能是因為無聊,江舟出於禮貌,無意識地問:“是什麽?”

    其實他並不想知道。

    “你確定要聽?”

    並不想。江舟有點騎虎難下。

    葉南肆抓住機會,把整個人生不多的一點勇氣拿了出來,說:“那我就隨便說一個。我以前有兩個朋友,其中一個喜歡另外一個,因為害怕被拒絕,所以一直沒表白。後來在我們的慫恿下,他告訴了對方,但是對方卻因此選擇永遠不再見他。”

    江舟表示自己沒懂:“不接受就不接受唄,有必要老死不相往來?”

    “他們性別一樣。”

    江舟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

    葉南肆預料到這個結果了,抓方向盤的手不自覺用力,憋出了青筋,訕笑道:“是不是覺得我們很壞啊,我也後悔來著,不應該慫恿他的,這種事一般人誰接受得了?哈哈。”

    “不是的,”江舟說,“你那個朋友沒必要反應這麽激烈。你們也沒做錯什麽,喜歡誰讓對方知道是他的人權,至於對方接不接受,也是對方的事。”

    這讓葉南肆有些驚喜,趁熱打鐵道:“沒想到你思想挺包容的嘛,你是說你能接受這種感情?”

    江舟有點累了,往後一靠:“我隻是理解,這和接受之間還隔著一個銀河係的距離。”

    銀河係那麽遠啊。

    葉南肆略略偏頭,看到江舟閉著眼好像已經睡著了,他眼裏燃燒著的小火焰漸漸熄滅,那些讓他無法宣之於口的東西就此沉寂,藏於心底吧。

    經年累月以後,或許會變成其他形式存在,誰知道呢?

    等著的那撥人找了個稍微背風的地方繼續等,饒是他們身強力壯也抵抗不住長時間被寒風刮著。

    小門撓了撓後腦勺,分析道:“我問你們啊,盡城哥平時對咱們好不好?”

    施仰眯著眼想了一下,就說:“挺好的。”

    於盞點頭表示同意。

    小門繼續:“那你們看啊,他為什麽把我們趕下來?”

    於盞回:“江舟不是說了嘛,為了不讓我們做他倆的電燈泡。”

    “是,”小門說,“我們是可能成為電燈泡,但物資不會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回來接咱們?”施仰後知後覺地盯著地上成堆的東西,犯愁的同時想把周盡城給剁了。

    小門點頭:“這是我的分析,請打分。”

    於盞鼓了個掌:“滿分,不怕你驕傲。”

    施仰憤憤道:“我收回剛才說的話,周盡城那玩意兒簡直就是個冬天的爛柿子,壞透了。”

    疾馳在城市另一端的周盡城,顯然不知道自己在革命戰友的心裏已經好感跌停。

    等紅綠燈的時候,他握住沈應知的手,扭頭道:“不知道為什麽,每次一見到你,要分開時怎麽就這麽難受呢!你說我的思想是不是該端正端正了?”

    “不用,我就喜歡你這種思想。大不了我每天都去你們學校找你。”

    “以後呢?等我下了連隊,你總不能天天往部隊裏跑吧?”周盡城目光一閃,試探,“你會後悔嗎?”

    “我會不會後悔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問出這句話應該會後悔。”

    周盡城笑:“我現在就後悔了,可以撤回嗎?”

    “兩分鍾之內還是可以的。”沈應知嘻嘻笑,隨即看了一眼時間,略擔憂地問,“這樣還能趕回去接他們嗎?”

    周盡城說:“等不到我,他們會自己想辦法回去的。”

    沈應知問:“這樣會不會不好?其實我可以自己回來的。”

    前麵綠燈亮起,周盡城操縱著方向盤,目光望向前方路況,說:“你城哥我囫圇就你一個女人,怎麽寵都不過分。”

    沈應知心一軟:“你不怕我恃寵而驕?”

    “你試試,看你在我這裏會不會有底線。”

    沈應知的宿舍在海城醫大的西區。

    周盡城繞了個圈從西門進去,路上遇到了一群下課回來的護理學院的同學。

    有幾個從車窗裏看見了周盡城,忍不住打招呼。

    沈應知瞥他一眼,語氣不輕不重,但帶著情緒:“關窗。”

    周盡城伸手輕輕地揪了一下她的耳朵:“這麽小氣?”

    “嗯。”

    “那我以後出來幹脆戴個麵具,防毒的那種,怎麽樣?”

    沈應知笑了,帶著點少見的撒嬌語氣說:“你是我一個人的。”

    車子正好到了她宿舍樓下。聞言,周盡城心頭一軟,湊過去低聲說:“放心,是你的,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是你的。”

    說完摟住她,低頭親了過去。

    沈應知伸手摟他的脖子,卻在倒車鏡裏看到了黃風雁驚恐並失望透頂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