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炎炎夏日, 滿院落蟬鳴蟲叫。

    裴晏院中種了一大片竹子,竹影婆娑,陰潤滿地。

    寢屋四角擺了滿滿的冰盆, 碩大的冰塊晶瑩剔透。

    縱是如此,沈鸞仍覺得臉上熱得厲害。

    纖纖玉足叫裴晏握在掌中, 沈鸞整個人幾乎是跌跪在裴晏懷裏。

    她低低垂首, 目光落在裴晏緊握在自己腳腕上的手指上。

    指節修長,沁涼指尖一點點撫過腳踝, 他動作輕而緩。

    沈鸞隻覺那一處滾燙焦灼。

    俯身踢開, 卻怎麽也掙脫不得。

    她不悅抬眸:“……那你還想做什麽?”

    裴晏一手輕撫沈鸞脖頸,指腹輕在她唇上描繪,沾了一手的胭脂。

    他目光下移, 沈鸞今日雖不再戴著那金燦燦的瑪瑙瓔珞,然裴晏的視線仍停在那處。

    沈鸞耳尖發熱,欲蓋彌彰似的, 雙手擋在身前。

    半是羞赧半是氣惱。

    上回是她鬼迷心竅,這回任憑裴晏說什麽, 她再不肯依。

    沈鸞橫眉立目, 似是溫順小貓伸出利爪,惡狠狠威脅:“這個不行!”

    裴晏唇角上勾, 隻笑著看沈鸞,一言不發。

    沈鸞後知後覺自己興許會錯了意,然雙手還是橫在身前,不肯放下。

    她偏首, 目光閃躲, 紅唇險些咬破,“心衣, 心衣也不可以給你。”

    少了一件,她還能找個借口糊弄過去,若是一連丟幾件,茯苓和綠萼定會以為沈鸞屋裏遭了賊人。

    沈鸞拿眼望裴晏,雙眉漸攏,她小聲嘀咕:“你若是想要,讓尚衣局給你做上十件八件就是,何苦來拿我的?”

    裴晏眉目淡淡:“不是你的,何來的樂趣?”

    他正襟危坐,麵不改色,眸色平靜如水,尋不到一絲的漣漪。

    這樣正經的一張臉,偏生說出這樣一種話。

    沈鸞羞得無處遁地:“你、你不要臉。”

    裴晏唇角勾起一點笑,垂首俯身,湊近。

    裴晏啞然失笑:“卿卿以為我拿它是做什麽用?”

    手指白淨,裴晏一點點往下,他一字一頓:“我拿它……”

    “不許說!”

    沈鸞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脫裴晏的桎梏,直直往他撲了過去。

    手心緊捂裴晏雙唇。

    一時不慎,二人齊齊倒在踏上。

    灼熱氣息噴落在頸肩,裴晏眉眼掠過幾分詫異。

    榻上的奏折公文盡數掃落在地。

    鄭平站在門口,聞得動靜,還當是沈鸞和裴晏又鬧了不愉快。

    槅木扇門輕叩兩下,耳邊立刻傳來沈鸞著急的一聲:“——別進來!”

    撐在榻上的手臂尚未伸直,倏爾,裴晏長臂一伸,翻身將沈鸞抵在榻上。

    眸色沉沉,裴晏眼中滿是化不開的情||穀欠。

    沈鸞嗓音輕輕,纖長的睫毛輕顫:“……裴、裴晏。”

    話猶未了,頸肩忽的被人咬了一口。

    裴晏動作極輕,聲音喑啞低沉,修長手指輕撫過沈鸞鬢邊的金鑲玉步搖,往下落至紅唇。

    約莫過了一刻鍾,青紗帳幔終被人挽起,沈鸞手持靶鏡,左看右看,細細端詳著自己的滿頭珠翠。

    鏡中的女子鬢鬆釵亂,紅唇上的胭脂亂糟糟的,頰邊還有兩抹可疑的紅雲。

    透過銅鏡,沈鸞和身後裴晏一雙戲謔笑眼撞上。

    除了多吃了沈鸞幾口胭脂,裴晏衣冠齊整,長發無半點淩亂。

    沈鸞氣惱剜裴晏好幾眼,又氣不過,越性多踢裴晏幾腳:“都怪你。”

    她左右端詳自己的雲鬢,總覺得哪哪都不對勁,沈鸞攬鏡自賞,做賊心虛般,疑心茯苓和綠萼兩個小丫鬟會看出端倪。

    裴晏不要臉,她可還要。

    靶鏡持在手中,沈鸞拿絲帕細細擦去唇角多餘的胭脂,四顧環視,忽而想起裴晏屋裏並無簪花棒,沈鸞失望垂眸。

    裴晏彎唇,不以為意:“讓鄭平去。”

    沈鸞狠瞪裴晏好幾眼,一雙眼睛圓溜溜,如核桃一般。

    若真是讓鄭平送簪花棒來,豈不和此地無銀三百兩有異曲同工之妙?

    餘暉落盡,偶有日光穿過窗紗,輕盈灑落在沈鸞眉眼。

    寢屋尚未掌燈,光影綽約。

    沈鸞坐在榻前,雲堆珠髻,燕妒鶯慚,一雙柳葉眉輕輕攏著。

    裴晏眸色一沉。

    驀地,沈鸞手中的靶鏡應聲落地。

    隻聽一聲驚呼,沈鸞整個人忽而被攔腰抱起,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埋在裴晏頸窩。

    沈鸞大驚失色,一雙金縷鞋輕懸空中,她惶恐不安:“你做什麽?”

    “……不是怕叫他們看見?”裴晏揚眉,抱著沈鸞往屋外走,“低頭。”

    簷角下的簷鈴晃動,落日熔金。

    茯苓和綠萼聞得聲音,趕忙迎了上去,瞧見埋在裴晏肩窩的沈鸞,又齊齊低下頭。

    廊簷下一眾侍從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皆不敢抬頭多看裴晏和沈鸞一眼。

    喬府的家規雖比不得宮中森嚴,然到底是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哪敢多管閑事,個個低垂著腦袋,靜默不語。

    青石湧成小路,沈鸞和裴晏的院落,也就隔了一道牆。

    即便如此,沈鸞一張臉仍是紅透,往日不過幾步路的腳程,沈鸞卻覺得比天道還遠。

    半張臉貼在裴晏肩上,她一手環著裴晏脖頸,一手緊攥他的衣襟。

    餘光瞥見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茯苓和綠萼,沈鸞頭埋得更低,深怕叫二人看出端倪。

    寢屋近在咫尺,穿過影壁,裴晏直往沈鸞屋裏走去,駕輕就熟。

    倏然,衣袂被人輕輕拽了一拽。

    裴晏狐疑,低頭望人。

    “裴儀……裴儀的事,你是如何想的?”

    沈鸞自是希望裴儀能脫離苦海,然那婚是靜太妃先前向先帝求的,她再怎樣,也越不過靜太妃去。

    沈鸞悻悻:“靜太妃知道這事嗎?”

    裴晏皺眉,嗤之以鼻。

    不過一個住在驪山的太妃,哪值得他花心思。

    對上沈鸞一雙憂心忡忡的杏眸,裴晏終將這話咽了下去,隻道:“過兩天探子會帶消息來,到時和你細說便是。”

    沈鸞隨即眉開眼笑,手指勾著裴晏衣袂:“那你可不能忘了。”

    裴晏垂眸,漆黑瞳仁猶如古井無波,他輕哂:“你對她倒是上心。”

    沈鸞小聲哼哼。

    裴晏眉角輕挑:“你說什麽?”

    “我對你也是上心的!”

    沈鸞自裴晏懷裏跳下,孤身一人踩著落日,飛快閃進寢屋。

    衣袂翩躚,那一處還有沈鸞指尖殘留的溫熱。

    槅木扇門緊緊閉上。

    裴晏立在原地,望著沈鸞落荒而逃的身影。

    少頃,輕輕勾了了勾唇角。

    ……

    臨近盛夏,碧藍色的天幕宛若水洗,沈鸞窩在阮芸屋裏,四方疊的冰盆,也不足以驅散沈鸞身上的熱氣。

    阮芸還懷著身孕,自然不可多添冰盆。無奈,沈鸞隻能叫人多送些冰沙至屋中。

    阮芸笑睨她一眼,又拿絲帕細細jsg擦去沈鸞額角的細汗:“慢一點,又沒人和你搶。”

    那冰沙是拿葡萄汁澆的,味道自是上上乘,沈鸞疑惑不解:“姨母真的不嚐嚐嗎,這廚子做得真好,和京城的櫞香樓……”

    一語未了,沈鸞倏然收住聲,訕訕望向阮芸。

    阮芸心知她有顧慮,彎唇淺笑:“怕什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姨母還會打你不成?”

    沈鸞摟著阮芸:“姨母疼我,哪舍得打我。”

    阮芸輕聲笑,她這些日子確實也想明白了,父輩的事該是父輩承擔,姐姐本就在苦難中蹉跎了大半輩子,若是知曉自己的孩兒因著她的事悶悶不樂,定然也是不願的。

    阮芸輕摟沈鸞雙肩,溫聲細語:“在姨母這,你自是什麽都不用怕的。”

    說著頰,又抬手在沈鸞鼻尖上戳了一戳:“姨母問你,你和姨母說句實話。”

    沈鸞從阮芸懷裏抬起頭:“姨母想問什麽?”

    阮芸無聲歎口氣,須臾方開口道:“阿鸞,你可是……想回京城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叫沈鸞怎麽也開不了口。

    她雙唇囁嚅,雙手雙腳無處安放,局促不安:“姨母,我……”

    阮芸重新將人摟在懷裏,她眉眼彎彎,笑得溫和:“緊張什麽,姨母又不會怪你。”

    沈鸞低垂下眼,軟軟喊了一聲:“……姨母。”

    阮芸揉揉她雙手,輕聲道:“陛下昨日……來找過我。”

    沈鸞一驚:“他找你做什麽?”

    阮芸笑言:“隻是說了一會話。”

    “他畢竟是一國之主,朝中政務多,自然不能在外久留。他若是回京,豈會允你一人留在青州,自是要帶你走的。”

    沈鸞唇角挽起一抹笑,抱著阮芸手臂撒嬌,得寸進尺:“他要帶我走,姨母這麽輕易就答應了?”

    “我若是不答應,怕是有人得躲在屋裏哭鼻子。”

    沈鸞羞紅臉:“——我才不會!”

    阮芸故意,撫著微微隆起的腹部道:“那正好,你留在青州,陪你弟弟妹妹,我正愁生下他一人,家裏沒人陪著玩。”

    雖知阮芸是開玩笑,沈鸞還是輕輕哼一聲,半倚在阮芸腹邊,和小家夥說著話,小聲告狀。

    阮芸笑著推開她:“告狀也得去找你隔壁院子那位,找我孩子做什麽?”

    嬉笑一番,言歸正傳。

    阮芸輕輕道:“陛下和我說,會讓你在沈府堂堂正正出嫁。”

    阮芸抬眼,一雙黑眸望進沈鸞視線。

    裴晏許諾阮芸,後位隻會為沈鸞一人而留,後宮也隻會有沈鸞一人。

    榮華富貴如過眼雲煙,阮芸輕歎一聲:“普天之下,男子的許諾都不可信。”

    沈鸞一怔:“那姨母怎麽還……”

    阮芸伸手捏捏沈鸞雙頰:“那還不是因為你。你都不知道,自己看著陛下,眼睛是怎樣的亮閃閃。”

    那是她從未在沈鸞臉上望見的笑容。

    且還有一點裴晏說得對,沈鸞是將門之女,她該堂堂正正活在世人眼前,而不是躲躲藏藏一輩子。

    終歸是未出閣的女孩,沈鸞臉紅耳赤,連聲否認:“才不是那樣,我不過是因為……”

    驀地,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茯苓緊張掀起簾子,匆忙朝沈鸞和阮芸行禮。

    “姑娘,鄭平公公剛叫人來傳話,說是……三公主在京中自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