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夜涼如水, 竹影潤潤,蒼苔濃淡。

    茯苓站在廊簷下,踮腳舉目往外眺望, 隨手拉住一侍女手腕,她麵露著急:“快去問問, 水燒開了沒有?”

    話落, 雙眉又攏起,茯苓頗為不解, 目光透過隱綽窗紗, 悄悄往暖閣望去一眼。

    她小聲嘀咕,自言自語:“陛下那傷口不是快愈合了嗎,怎的又開始流血了?”

    遙遙見侍女端著沐盆匆忙走來, 茯苓再腹誹不得,趕忙迎了上去。

    雙手端著沐盆往暖閣走去,未穿過那扇緙絲盤金屏風, 忽而,聽見榻上傳來裴晏冷冽的一聲。

    “都退下。”

    茯苓和綠萼麵麵相覷, 不約而同從對方眼中瞧見了不解困惑。

    皇命難違, 茯苓和綠萼不敢耽擱,福身應了聲是, 放下沐盆往外走去。

    臨走前,還不忘闔上槅木扇門,相繼退到廊簷下。

    簷角下懸著一盞掐絲琺琅纏枝蓮紋燈,燈影搖曳, 斑駁光影落在茯苓和綠萼臉上。

    少頃, 二人終於發現端倪。

    ……沈鸞呢?

    她們剛剛進屋,好似並未聽見沈鸞的聲音。

    暖閣內。

    青紗帳幔挽起, 隱約可見榻上嬌弱的身影。

    沈鸞不知何時也躺在了榻上,背朝外,沈鸞麵朝裏,眼角淚珠滾滾落下,又怕門口的茯苓和綠萼聽見,隻能咬緊下唇,低聲嗚咽。

    怎麽能……

    裴晏怎麽能那樣……

    身前掛著的瓔珞金燦燦,那懸著的珍珠和瑪瑙,此時卻不如先前透亮。

    沈鸞垂首,視線在那瓔珞上停留一瞬,耳尖瞬間泛起點點緋色。

    餘光瞥見往榻邊踱步而來的裴晏,沈鸞惱羞成怒,抬手摘下頸上的瓔珞,直直朝裴晏丟了過去。

    若非怕茯苓和綠萼發現自己的瓔珞不見,沈鸞早將此物從窗口丟開。

    沈鸞咬牙切齒:“洗、幹、淨。”

    裴晏麵不改色接過,那雙沉沉眸子不再平靜無波,他唇角掛著淺淡笑意,隨手將瓔珞丟入沐盆。

    層層漣漪蔓延而來,水聲蕩漾,流水潺潺,掩去了瓔珞上所發生的一切。

    “我的錯。”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挽起紗幔一角,裴晏聲音極輕,平淡如常,尾音是無盡的饜足。

    眸光沉沉,他視線一點點在沈鸞臉上掠過,最後落在那先前戴著瓔珞的地方。

    喉結輕輕一滾,裴晏眸色又暗下些許。

    榻上的沈鸞完全不知危險降臨,她垂首低眉,小聲絮叨:“我說了摘下瓔珞,你偏不聽。如今可好了,這若是洗不幹淨,叫茯苓和綠萼瞧了去……”

    沈鸞喋喋不休,忽而頭頂黑影落下,裴晏不知何時,已走到榻前。

    喉結滾動,裴晏漫不經心嗯了聲:“下回摘。”

    “你還想有下回……”

    餘音未了。

    唇角忽的落下一吻。

    高挺的鼻梁沿著下頜,一點點往下。

    十指緊扣,掌心貼著掌心。

    頭頂的青紗帳幔隨風晃動,氣息漸消,沈鸞高高仰首,薄弱的喉嚨處忽然落下一片溫熱。

    裴晏一手捏住她脖頸,薄唇在她喉嚨落下一吻,而後……

    那礙事的瓔珞早就被丟進水中,裴晏輕輕往下,忽而,雙肩被人狠狠推開。

    “不、不可以。”

    淩厲陰鷙的眸子對上沈鸞惶恐不安的視線,裴晏眼中的厲色漸去,他放緩聲音,修長白淨的手指一點點撫過沈鸞的後頸。

    沈鸞別過視線,支吾半晌。

    眼神飄忽不定,猝不及防對上裴晏揶揄的視線,沈鸞雙頰騰地漲紅,羞憤又氣惱。

    裴晏手指在沈鸞後頸上慢條斯理撫過,他稍稍挑眉,明知故問:“……卿卿怎麽不說了?”

    他俯身,溫熱氣息灑落在沈鸞頸間。

    “髒、髒死了!”

    顧不得裴晏就在眼前,沈鸞急急推開人,慌不擇路從榻上跑開。

    臨至門口,又匆忙跑回,自沐盆中撈出瓔珞,戴上。

    水珠泅濕衣襟,深淺點點。

    沈鸞奪門而出,夜色濃重,隱晦光影模糊了沈鸞的輪廓。

    茯苓和綠萼不解其意,提裙亦步亦趨跟在沈鸞身後跑,口中不住道:“姑娘小心些,莫摔了。”

    跨過月洞門,穿過影壁。

    院落安靜無聲,隻有沈鸞飛快跑過的身影,心跳急促,氣息著急。

    茯苓和綠萼落後幾步,努力平緩著氣息:“……姑、姑娘?”

    夜色遮擋,亦或是剛剛跑了一路,二人都沒注意到沈鸞鬢鬆釵亂。

    沈鸞擋在門前,未曾轉身,隻背對著人道:“打水來,jsg我想沐浴了。”

    雖拿絲帕擦洗過,沈鸞仍覺得身前掛著瓔珞的地方,還有東西尚存。

    她捏捏手心,欲蓋彌彰似的,“在那屋子沾了血腥氣,髒死了。”

    茯苓福身道了聲是,沒走幾步又折返:“那奴婢喚他們再采擷花瓣……”

    “不必!”

    沈鸞當即轉過身,一口回絕。

    茯苓被唬了一跳:“……姑娘?”

    沈鸞驚覺自己反應過度,她訕訕,耳尖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暈。

    “太晚了,叫他們取凝霜漿來就是。”

    她低頭垂眼,那上回遺留花瓣的地方,如今遺留的,卻是……

    沈鸞臉紅耳赤,不敢再細想。

    不想半盞茶未到,茯苓已將熱水備好,她滿臉堆笑:“聽說是陛下早早叫人備下的,不然這大晚上的……姑娘,你臉怎的這般紅?”

    話音甫落,茯苓伸手,欲探沈鸞額頭:“別是夜裏見了風,染上風寒了?”

    “沒有!”

    沈鸞一張臉漲紅,再不肯多話,揚聲叫茯苓和綠萼退下。

    水霧氤氳,騰騰熱氣熏紅沈鸞一張臉。

    瓔珞和小衣都置在屏風前的矮榻,隻要看一眼,沈鸞總能想起先前的一幕。

    水聲蕩漾,沈鸞雙手掬起一掊水,潤潤清水怎麽也衝不散臉上的紅暈。

    那小衣和瓔珞都該丟掉才是,否則日後瞧見……

    轉念一想,自己剛剛從裴晏屋裏出來,巴巴叫人丟去這兩樣,未免此地無銀三百兩。

    倒不如等漿洗的人送來,拿著壓箱底就是,省得看了心煩。

    ……

    一牆之隔,裴晏院落燈火通明。

    聞得裴晏傷口又滲血,鄭平急得團團轉。

    他垂手侍立在廊簷下,一顆心惴惴不安。

    輕手輕腳步入暖閣,青花水草帶托油燈靜靜搖曳,晃蕩出一整片夜色。

    屏風後,青紗帳幔挽起,裴晏輕靠在榻上,眉目淡淡,骨節分明的手指把玩著一小塊木雕。

    鄭平躬身走近,畢恭畢敬朝裴晏行了一禮。

    “陛下,熱水已經給沈姑娘送去了。”

    裴晏淡聲:“嗯。”

    鄭平悄悄抬眸,覷裴晏一眼,目光悄無聲息在裴晏傷處打量。

    心下好奇。

    不是說裴晏傷口滲血,叫人重新打了熱水來,怎的不見換新的紗布?

    鄭平心底狐疑,大著膽子往前邁了一步:“陛下,可要奴才尋洪太醫來,他此刻就在喬府……”

    “不必。”裴晏幹淨利落拒絕,未有任何的拖泥帶水。

    鄭平垂首道了聲,心底的疑慮卻未曾消減半分。

    那群刺客雖說都是死士,身懷絕技,然以裴晏的身手,根本不可能受傷。

    狐疑歸狐疑,鄭平謹守奴才的本分,恭敬轉告暗衛的話。

    審問刺客一事過於殘忍血腥,前兩日沈鸞一直守在裴晏榻前,鄭平總尋不著機會,如今才將話細細轉告。

    這一路裴晏遭遇的刺殺不少,然這一回……

    鄭平放輕聲音:“陛下,那一日尾隨我們的,還有另外一路人。”

    他拱手,“那幾人行蹤隱蔽,暗衛追隨了兩日,才找到那幕後之人。”

    裴晏揚起頭,雙眉漸漸攏起:“……是誰?”

    鄭平輕聲:“先帝的六皇子,裴煜。”

    房間悄無聲息,竹影晃蕩,偶有蟲鳴鳥叫從院中傳來。

    良久,裴晏唇角勾起幾絲譏誚,他聲音陰鬱清越。

    裴晏一字一頓:“……裴、煜?”

    自先太子東宮自焚後,裴煜如人間蒸發,下落不明。

    不曾想會在青州露出馬腳。

    鄭平低聲:“那日陛下遇襲,他並未有其他動作。”

    是敵是友,暫時也分不清。

    裴晏輕輕冷笑兩三聲。

    那日裴煜沒有趁虛而入,自然是知曉沈鸞在馬車上。

    ……沈鸞。

    裴晏忽而一驚,凝重的麵色閃過幾分迫不及待。

    “……卿卿如今在何處?”

    喬府雖守衛森嚴,然若是裴煜想帶走沈鸞……

    裴晏臉上凜然,青紗帳幔在他身後落下。

    鄭平垂頭:“沈姑娘一直在自己房中,未曾離開……陛下、陛下?”

    裴晏側目:“不用跟著。”

    鄭平怔忪:“……是。”

    夜色朦朧,沐浴畢,茯苓和綠萼伺候沈鸞歇息。

    帳幔鬆下,茯苓移燈柱香,刹那,房間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約莫過了一炷香,外間隱約傳來茯苓和綠萼平緩的呼吸聲。

    沈鸞悄悄挽起帳幔的一角,躡手躡腳下了榻,赤足踩在柔軟的狼皮褥子上。

    那瓔珞就在妝台上的矮櫃上,沈鸞悄聲拉開,將那瓔珞攥在手中。

    左右環顧,最後落在那博古架旁,高高的衣櫃上。

    翻箱倒櫃,沈鸞終在最深處翻出一個紫檀木漆盒。沈鸞隨手將瓔珞丟進盒內,扣上盒子,原封不動將漆盒塞到衣衫之下。

    她緩緩舒出一口氣。

    正欲轉身,倏爾耳邊落下一聲輕笑,沈鸞瞳孔緊縮,尚未抬眼,身後那人已攔腰,將沈鸞抱入懷

    中。

    裴晏沉沉一雙眸子撞入沈鸞視線。

    “……卿卿在做什麽?”

    “我我、沒……沒什麽。”

    一語未了,沈鸞忽覺此時心虛的不該是自己,她瞪圓眼睛,目光在裴晏臉上打量:“你怎麽會在這裏?”

    半夜三更,這還是在阮芸府上。

    沈鸞急急推人出門。

    裴晏紋絲不動,反手,攔腰抱起沈鸞,往貴妃榻走去。

    帳幔挽起,背後的錦衾柔軟舒適,沈鸞同手同腳,想趕人,又怕動作之大,驚到外間坐更的茯苓和綠萼。

    綽約夜色中,沈鸞瞪圓一雙眼睛,一瞬不瞬盯著裴晏,漆黑的瞳仁隻有裴晏一人的身影。

    小小的一方青緞枕頭上枕著二人,三千青絲垂落在一處,分不清彼此。

    無視沈鸞的怒目,裴晏伸手,不由分說將人攬入懷裏:“睡罷,別鬧了。”

    沈鸞睜大眼,究竟是誰半夜三更闖入別人房中?

    她壓低聲,小聲提醒:“這是我的屋子。”

    裴晏漫不經心嗯了聲,挑眉望向沈鸞,他麵不改色:“……所以呢?”

    沈鸞義正嚴辭:“所以你不該在這裏,若是我姨母瞧見……”

    “喬鴻淵不是在阮夫人院中留宿?”

    “姨夫自然在我姨母院中,他又沒旁的妾室。”沈鸞脫口而出,反駁。

    裴晏淡聲:“所以我為什麽不能在此處?”他勾唇,往沈鸞的方向傾身,“或者,卿卿想去我房裏?”

    十指交叉,裴晏聲音輕輕,“卿卿可知,今晚給我送的藥……加了何物?”

    沈鸞目光懵懂。

    裴晏啞聲一笑,偏頭在她耳邊道出二字:“鹿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