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將近四更天, 夜已深,簌簌冷風侵肌入骨,寒意滲人。

    偶有夜貓自荒草堆中鑽出, 嚇得宮人白了臉。

    靜妃肩上籠著秋香色大鬥篷,扶著侍女的手, 自步輦上緩緩而下。

    雪色漫天, 周遭靜悄悄。

    忽的聞得身後一聲巨響,她轉身, 遙遙見滿天禮花綻放, 花團錦簇,香屑落地。

    靜妃駐足,輝煌燭光映照在她眉眼, 一雙盈盈秋眸泛著點點亮色。

    侍女隨之停下,仰首忍不住驚歎:“娘娘快看!那還有天燈呢!”

    可惜他們不在太液池,若是在畫舫上, 定能瞧得真切。

    然能看見這樣一番壯觀,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上元佳節, 這樣大喜的日子, 宮中人人眉開眼笑,喜氣洋洋。

    方在皇帝那落了麵子, 如今瞧著著漫天錦繡,靜妃心情確實好些。

    她彎唇。

    夜風吹得她禁不住,靜妃掩唇,握著絲帕輕咳兩三聲。

    侍女趕忙上前:“都是奴婢的不是, 看得一時失了神, 竟忘了娘娘是吹不得風的。這兒風大,娘娘快些進屋去。”

    靜妃莞爾:“哪裏就成了你的不是了?左右不過是多站一會, 不礙事。”她抬頭,“且這禮花,也不是日日都有的,錯過了豈不可惜。”

    禮花飛騰響徹雲霄。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風聲漸漸,侍女不敢再耽擱,扶著靜妃回了寢殿,又親自為她解下鬥篷。

    殿內燭光輝煌,燈影綽約。

    宮人手持美人錘,半跪在榻前,細細為靜妃捶著。

    忽而又聽氈簾掀起,侍女端著薑茶,提裙款步,慢慢踏入殿中:“娘娘,這是奴婢叫他們煮的銀耳粥,娘娘吃上一口再睡。”

    靜妃揉著眉心,緩緩自美人榻上坐起,借著侍女的手,輕抿了一口。

    “吃著倒是不錯,等會叫廚房也給儀兒留一點,叫她吃了再睡。”

    侍女笑盈盈:“哪裏用得著娘娘說,奴婢早早叫廚房備著了,怕公主回來晚了,一直叫他們在灶上熱著,公主回來就能吃上。”

    “儀兒……”靜妃搖搖頭,無奈歎息,“也罷,她如今大了,自己也能拿主意,用不著我費心。”

    侍女聞言一樂,怕靜妃多想,忙安慰:“公主確實是大了,別的不說,就說今日是上元節,明明宮中也有人做燈籠,公主還巴巴自己做了一盞,說是要送給娘娘。”

    靜妃雙眼忽然亮起:“什麽時候做的,我怎麽不知?”

    侍女:“公主悄悄jsg做的,娘娘哪裏知道?”她扶著靜妃下榻,“娘娘隨奴婢來。”

    靜妃迫不及待,扶著侍女的手進了暖閣,遠遠的,瞧見榻前掛著的紅燈籠。

    小小的一盞,雖然樣式樸素簡單,靜妃卻愛不釋手,拿在手心把玩。

    還叫侍女秉燭來照。

    凝聚在眉眼間的憂愁終於化開,靜妃笑得溫柔:“瞧瞧儀兒這一手字,多好看。”

    

    侍女跟著笑:“公主的字是娘娘親自教導的,自然好看。”

    靜妃手指在燈籠上輕輕拂過,學著那字,一筆一畫描過:“這孩子,也不說,叫我看見又怎樣,定是夜裏起夜偷偷做的,紫蘇也真是的,都不勸著點。”

    侍女溫聲細語提醒:“娘娘怕不是忘了,紫蘇姑娘最近身子才好些。”

    靜妃點頭:“是了,儀兒宮裏那幾個還小,做事不見得盡心。”

    微頓,她將手中燈籠掛在榻前,“我去儀兒屋裏瞧瞧,省得那些奴才做事不盡心,趁著沒人管都偷懶去了。”

    裴儀不常拘著宮人,她不在,今夜又是上元節,好些宮人都跑著出去頑。

    簷下隻有婆子打著盹守夜坐更。

    寒風凜冽,吹皺一池夜色。

    忽聞靜妃前來,園中坐更的宮人唬了一跳,忙忙起身請安。

    四下無人,隻有零星幾個宮人顫顫巍巍湊上前。

    靜妃沉下臉:“怎麽,儀兒宮中……就隻剩這幾個伺候的?”

    宮人跪在地,額頭貼著地麵:“回娘娘的話,今兒是上元節,公主賞了銀錢,叫奴婢也跟著去園裏熱鬧熱鬧。”

    她連連磕頭,“娘娘放心,熱水熱茶都叫人備著了,奴婢絕不敢怠慢公主半分。”

    靜妃甩袖,大步往前,懶得聽宮人敷衍的說辭,直往裴儀寢殿而去。

    殿中燒著地龍,猩紅氈簾挑起,花香迎麵撲來。

    青紗帳幔晃動,光影搖曳一地。

    四下環顧,靜悄悄無人耳語,隻支摘窗半撐起半角,冷風魚貫而入。

    靜妃雙眉緊皺:“這窗子怎麽回事,若是公主回來,受涼了怎麽辦?”

    宮人連連跪地:“娘娘,這窗子奴婢離開前是關著的。”

    靜妃臉色一沉:“你是想說本宮冤枉了你?”

    宮人跪地求饒:“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這窗子……”

    冷風漫入,帳幔挽起一角,宮人無意抬眸,嚇得驚呼出聲,一張臉慘白:“——人!榻上有人!”

    “裝神弄鬼做什麽!”

    靜妃不耐煩,正要喚人前來,將人拖下去打板子,她轉首,猝不及防被帳後一道人影嚇得頓在原地,靜妃冷聲,忍著心中的懼怕:“……誰在那裏!”

    層層帳幔晃動,無人回應。

    靜妃隨手指一個人前去:“你,去瞧瞧。”

    宮人戰戰兢兢,心驚膽戰伏跪著上前,她手指顫抖,輕掀開帳幔的一角。

    猛地看清榻上的人,宮人臉色當即一變,她急急回身,滿臉愕然之色:“娘娘,是公主!”

    靜妃瞳孔皺緊,快步上前,嘩啦一聲掀開青紗帳幔。

    果真是裴儀。

    “儀兒!”靜妃震驚不已。

    裴儀安安靜靜躺在榻上,釵亂髻鬆,渾身的珠寶玉石丁點未見,隻剩一件單薄裏衣。

    “儀兒,儀兒!”靜妃連聲喚人,顫動著手指去探裴儀的鼻息。

    幸好,還有溫熱。

    靜妃跌坐在地上,腦子一片,後知後覺:“儀兒怎麽會在這裏,她不是該……”

    自己是眼睜睜看著裴儀上了棠木舫的,絕對不會出錯。

    心口跳動不已,靜妃垂眸,細細打量榻上的人,確實是裴儀無誤。

    她心下駭然,攥緊腕間佛珠:“快,快去找太醫來!”

    侍女自然也瞧見榻上的裴儀,一雙眼珠子瞪圓:“怎麽會,公主明明在太液池……”

    話鋒一轉,侍女麵色巨變,“娘娘,會不會剛剛在棠木舫那人……不是我們公主?”

    靜妃垂眸不語,她輕挽起裴儀衣袖。

    裴儀右手指間有一個黑痣,這還是靜妃後來才發現的,那黑痣很小,尋常人根本看不見。

    瞥見右手上的黑痣,靜妃鬆口氣。

    太醫聞聲趕來,望聞問切後,他拱手:“公主隻是受了迷香,並無大礙。”

    靜妃緊繃的肩頸舒展。

    太醫施針後,裴儀果真悠悠睜開眼,看見靜妃,裴儀目瞪口呆,眼中掠過幾分錯愕:“母妃,你怎會在這?”

    眼前白霧重重,裴儀捂著額角,忽的想起自己好像不該出現在宮中:“不對,我怎麽會在這裏?我不應該是在……”

    陡地一驚,裴儀雙目驚駭,先前在宴席上,一個侍女不小心撞倒自己,再之後……

    裴儀驚覺,自己竟想不出之後發生何事。

    抬眸對上靜妃憂心忡忡的視線,裴儀緊張:“母妃,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我記著之前在宴席上……”

    話猶未了,忽聽宮門口有太監匆匆奔來。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陛下跟前有人來報,說是我們公主將長安郡主推入湖中,長安郡主昏迷不醒,如今陛下正在發火……”

    餘音戛然而止。

    小太監怔怔望著榻上的裴儀,跌坐在地:“……公主?!”

    

    ……

    蓬萊殿燈火通明,宮人手持戳燈,安靜無聲侍立在廊簷下。

    宴席上的歡聲笑語不見,唯有冷風蕭瑟,廊簷下鐵馬叮咚作響,敲碎夜色的蕭然。

    愁雲彌漫在蓬萊殿上方。

    皇帝端坐於上首,手持迦南佛珠,一張臉冷若冰霜。

    皇後侍立在一旁,自侍女手中接過茶杯:“陛下,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她聲音透著疲憊,然還是強撐著:“長安福澤身深厚,定會安然無恙。”

    餘光瞥見殿中央的一具橫屍,皇後忽然沉下臉:“靜妃呢,還沒人去請她過來嗎?”

    秋月拱手上前,福身:“回娘娘,已經著人去請了。隻是夜已深,靜妃娘娘興許已歇下了……”

    皇後震怒:“她自己教導出來的好女兒,難不成就叫本宮和陛下在這幹等著?”

    秋月垂首,噤聲不敢言語,慢慢退至一旁。

    滿屋子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宮人垂首侍立,靜默不語。

    忽聽門口陣陣腳步聲,眾人瞧瞧抬眼去瞧。

    猩紅氈簾掀開,步入暖閣的,卻是裴晏。

    適才下水救人,裴晏身上衣物盡濕,皇帝怕他受涼,叫人更衣後再來。

    

    見是裴晏,皇帝眼中厲色漸去。

    許是上了年紀,他鬢角也有了銀發,無神的雙目透著疲憊滄桑。

    “晏兒來了。”聲音低低,皇帝滿臉倦怠,“坐著罷,剛才幸好有你在,否則長安定叫……”

    皇帝雙眉緊皺,下首還跪著紫蘇,他望一眼,實在想不出裴儀怎會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儀兒往日確實不喜長安,朕念著她年幼,不曾想她竟做出這般……”

    皇帝欲言又止,“是朕的不是,若不是朕往日對她管教不嚴,也不會叫她做出此等……”

    皇後候在一邊,溫聲寬慰:“這事怎麽是陛下的錯呢?”她雙眼通紅,拿絲帕拭淚,“依陛下的意思,臣妾也是儀兒的母親。她做錯了事,臣妾也難逃其咎。”

    皇後雙眼泛著淚光,聲音梗塞,好不可憐委屈。

    皇帝望她一眼,終不忍,伸手將皇後攬在懷中:“好啦,朕又沒說你什麽。此事若真要追究過錯,也不該是你。”

    帝後二人執手相看婆娑淚眼,裴晏冷眼望去,不發一詞。

    少頃,殿外傳來宮人的通報聲。

    靜妃披著大鬥篷,匆匆自抄手遊廊穿過,天上還下著小雪,朦朧光影中,依稀可見靜妃行色匆匆的身影。

    皇帝橫眉冷對:“她還知道過來,朕倒要瞧瞧,

    她……”

    四下無聲。

    氈簾掀開的那一幕,宮中人人臉上如見到鬼。

    裴儀的屍首還在殿中,那如今走來的,又是何人?

    皇後在宮中見多識廣,也叫這眼前一幕唬了一跳,她雙目直直,看看地上白布蓋著的屍首,又看看款步走來的裴儀,愕然不已。

    膽小的宮人跌坐在地,連連往後退。

    滿殿錯愕,唯有裴晏低垂眉眼,眸光淡然。

    “儀兒見過父皇,見過母後。”裴儀福身,端莊請安。

    “儀兒,你是儀兒?”皇後滿臉驚鄂,再看地上的屍首,後背無端冒起一層冷汗。

    她怔怔跌坐在座上。

    下首跪著的紫蘇亦是震撼不已,她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

    靜妃落後半步,姍姍來遲,盈盈朝皇帝和皇後請安後,方哽咽著聲音道。

    “求陛下給儀兒做主。”

    靜妃伏跪在地,她身子本就孱弱,單薄的身子掩在鬥篷之下,愈發的楚楚可憐,如同被雨水打濕的海棠花。

    “臣妾就儀兒一個孩子,從小時時教導她要謹小慎微,寧可給人方便,也萬不可得罪人。誰曾想,誰曾想……”

    靜jsg妃泣不成聲,“臣妾步步忍讓,到頭來卻差點害了我兒的性命!”

    裴儀跟著跪在地,她攙扶著靜妃,聲音如出一轍的哽塞。

    “求父皇為兒臣做主。”

    裴儀細細將夜間發生的事道出,她是如何被那侍女撞了一身,又是如何中了迷香。

    幸好靜妃及時趕到,叫來太醫,她方從那迷香中醒來。

    裴儀雙膝跪地,對天發誓:“兒臣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是假,就叫兒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說什麽!”

    皇帝登時嗬斥,“朕又未曾怪罪你,你發那毒誓做什麽?”

    裴儀麵不改色:“兒臣知父皇信我,然這宮中人人都說是我將長安推入湖中,求父皇徹查此事,還兒臣一個清白。”

    她伏跪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皇帝目光幽幽,良久,方叫紫蘇扶裴儀起身,他緩慢轉動指間的迦南木珠,皇帝沉聲:“這事,朕定會給你一個交待。”

    紫檀插屏下懸著的掐絲琺琅雲蝠紋花籃式燈籠悠悠,寧靜深遠。

    皇帝瞧著那燈籠,忽叫那燈籠晃花了眼。

    他擺擺手:“夜已深,你先隨你母妃回去。”

    裴儀仰首,似不可置信,她瞪眼眼珠:“……父皇?”

    皇帝不為所動,隻道:“回去罷,今夜你也累了。”

    裴儀雖心有不甘,然皇帝之命,她不敢不從。

    心係沈鸞,不時回頭望向沈鸞寢殿。

    可惜紫檀木插屏擋著,除了宮人走動影影綽綽的身影,裴儀什麽也看不見。

    她皺眉,總覺得事有蹊蹺。

    自家主子死而複生,最歡喜的莫過於紫蘇,她眼睛都哭得紅腫,一麵走一麵抹淚。

    “公主,你嚇死我了。”紫蘇啜泣,“先前他們都說躺在那的人是你……”

    裴儀睨她一眼:“你不信?”

    紫蘇搖搖頭:“公主再怎樣,也不可能推郡主的。”

    若非當時她被禮花迷了眼,也不會叫那駕娘鑽了空子,她一口咬定是裴儀推的沈鸞。

    紫蘇攥緊雙拳,咬牙切齒:“日後奴婢再也不看禮花了,看公主一人就好。”

    裴儀笑笑,搖頭:“那駕娘如今在何處?”

    紫蘇收斂臉上表情,正色道:“人被大理寺提走了。”

    裴儀好奇:“那人……真的同我長得一模一樣?”

    紫蘇重重點頭:“確實,她聲音也同公主一樣,若非如此,上船的時候,奴婢也不會認不出來。還有她衣衫上的熏香,也同公主的一致。”

    紫蘇凝眉,她和裴儀朝夕相處,對裴儀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再熟悉不過。

    對方既能瞞天過海,定是在裴儀身邊潛伏極久。

    紫蘇雙眉緊攏:“公主,你說這人會是我們宮裏人?”

    若是日日夜夜藏在暗處盯著裴儀,倒也有可能叫她學了個十成十。

    裴儀點頭表示讚許:“也許罷。”

    她往後望,夜色茫茫,唯有蓬萊殿燈火通明,裴儀輕聲:“此事牽扯到沈鸞,父皇定不會善罷甘休,我們等著便是。”

    ……

    雪簌簌下了一周,今日終於見晴。

    紫蘇攙扶著裴儀,緩慢踏入蓬萊殿。

    銀裝素裹,四下無人,興許是宮殿主子還纏綿病榻,蓬萊殿至今愁雲慘淡。

    宮人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門口,深怕在此時做錯事,觸了皇帝的黴頭。

    猩紅氈簾掀開,入目是紫檀木插屏,殿中香煙繚繞,沁人心脾。

    茯苓滿臉倦色,見是裴儀,忙忙福身請安,又伸手接過紫蘇遞去的鬥篷。

    裴儀抬眸望沈鸞寢殿望,壓低聲:“她還未醒?”

    茯苓垂眸,低低道了聲是。

    那日雖叫裴晏看見,碰巧撿回沈鸞一條命。

    然何時醒來,太醫也不知。

    茯苓輕聲細語:“洪太醫晨間來過了,說是郡主的脈象平穩了些。”

    裴儀笑著點頭:“這倒也算得上好事了。”

    茯苓莞爾:“正是,夫人也是這般說的。”

    “……夫人?”裴儀往裏望去,“沈夫人今日也進宮了?”

    一語未了,忽見寢殿緩緩走出一婦人,隻短短幾日功夫,沈氏又滄桑不少,她眼角的淚珠尚在。

    見是裴儀,忙不迭抬手,拿絲帕抹淚:“叫公主笑話了。”

    裴儀搖頭:“夫人多慮了。”

    沈氏福身,又請著裴儀上座。

    裴儀:“不急,我先去看看沈鸞。”

    自那日沈鸞落水,裴儀幾乎日日踏足蓬萊殿,可惜每回來,沈鸞總是老樣子,不見好。

    “卿卿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沈氏壓低聲音啜泣,“這才過去多久,又是墜崖又是落水,叫我這一顆心……”

    沈氏哽咽不語。

    茯苓和綠萼見狀,忙不迭上前寬慰。

    裴儀眼跟著勸,又叫紫蘇端來沐盆,伺候沈氏淨臉。

    “夫人莫憂思過度,傷了身子。”裴儀挽唇,“沈鸞若知道,定不想瞧見夫人這樣。”

    沈氏點點頭:“妾身曉得的,謝公主關心。”

    美人榻上,沈鸞巴掌大的一張小臉素麵朝天,她雙眸緊闔。即使在夢中,沈鸞睡得好似也不曾安穩,柳眉輕蹙。

    裴儀俯身,欲為沈鸞撫平緊皺的雙眉,又怕叫人撞見,說是自己不端正,隻得訕訕收回手。

    說上一番後,裴儀起身告辭。

    沈氏欲送人出門,裴儀連聲拒絕:“我認得路,且沈鸞這兒離不得人,夫人快進去罷,省得見了風,著涼了可就不好了。明日我再來瞧瞧。”

    沈氏福身:“勞公主掛心了。”

    台磯上攢著厚厚的積雪,紫蘇不敢大意,小心攙扶著裴儀往外走。

    院外幾株紅梅開得正歡,花瓣如胭脂。

    裴儀駐足片刻,伸手撚去紅梅上的皚皚白雪。

    紫蘇怕她受寒,忙遞了手爐過去,叫裴儀抱著暖手。

    裴儀不以為意,正想著笑話她如老嬤嬤操心,忽而聞得身後一陣細碎動靜。

    兩三個丫鬟湊在一處,竊竊私語。

    “這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先前我為了進蓬萊殿,孝敬了那領事的十兩銀子,方換來這個差事。誰知我一來,郡主就病了。”

    “誰說不是,郡主慷慨,往年正月,就蓬萊殿得到的賞賜最多,誰知道今年這麽倒黴,都叫那人害了。”

    “我聽說,那人和三公主長得一模一樣,還把紫蘇瞞了去,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

    “這算什麽稀奇?真真的少見多怪,那人是帶著□□,若非如此,天底下哪來那麽相像的兩張臉。”

    “你唬誰呢,哪裏來的人皮|麵具?”

    “井底之蛙,你們難不成沒聽過,天竺有一種樹脂,隻要拿它……啊!”

    一記響亮的耳光後,一眾小丫鬟齊齊跪在地:“姑姑饒命姑姑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亂說話了,求姑姑饒了奴婢這一回。”

    被喚作姑姑的領事麵不改色,隻叫人都拖下去,打死了事:“陛下說了,不可再提這事半個字。你們想求饒,也得問陛下允不允,帶下罷。”

    紅梅錯根雜亂,領事起初沒看見裴儀,待轉過花障,忙忙福身,向裴儀請安:“是奴婢管教無方,叫她們汙了公主雙耳。”

    裴儀擺手,目光落向那被拖走、狼哭鬼嚎的幾個小丫鬟背影上。

    這一周,宮中不知出現了多少冤案。

    皇帝下令,不叫人提起那夜半個字,若是有人敢提起人皮|麵具四個字,打死了事。

    裴儀不解其意,事關沈鸞生死,她不懂皇帝為何草草了事,也不懂皇帝為何不肯叫人知道人皮|麵具。

    明明先前,皇帝還答應會給自己一個交待。

    裴儀曾闖入養心殿,欲問究竟,卻叫皇帝罵了一通狗血淋頭,還險些被禁足在宮中。

    “紫蘇,你說父皇為何對……”

    紫蘇嚇得攥住裴儀衣袖,四下張望,她低聲提醒:“公主,隔牆有耳。”

    裴儀歎口氣,她撚著剛從蓬萊殿摘下的梅花枝:“我隻是不知,父皇為何避而不談?”

    二人緩緩行著,忽然見雪天一色出現一道頎長身影,那影子如鬆柏,遠遠瞧著,芝蘭玉樹。

    裴儀彎唇:“我這五弟倒真是奇怪,日日前去蓬萊殿,瞧他,又去看沈鸞了。”

    ……

    蓬萊殿一派蕭瑟安靜,沈氏坐在窗前,悄悄拿絲帕拭淚。

    茯苓垂手服侍:“夫人莫哭了,若是郡主瞧見,定會怪罪奴婢沒能勸著夫人。”

    沈氏揩淚:“我倒是寧願她醒來,就和從前那般,她淘氣也好,頑劣也罷,我都……”

    驀地。

    青紗帳幔後傳來幾聲細碎的聲音。

    那聲音斷斷續續,似在囈語。

    “母親、母親……”

    沈鸞猛地睜開眼,噩夢的延續,她如今滿臉都是驚恐之色。

    抬眸,忽而瞧見沈氏滿臉淚珠縱橫站在自己榻邊,沈鸞緩緩睜大眼:“母親、母親……”

    她聲音哽咽,哭得喘不過氣,一頭埋進沈氏懷裏。

    先前她記不得前世這事,這會全部想起,沈鸞後知後覺,自己也是有家的孩jsg子,不再是孤苦伶仃一人。

    “郡主、郡主醒了!”茯苓大喜過望,忙忙叫人喚洪太醫來。

    耳邊歡呼聲連連,沈鸞卻仍埋在沈氏身前,前世她連母親最後一麵都未曾見上,如今怎麽瞧都瞧不夠。

    沈氏眉眼溫柔,摟著沈鸞雙肩:“怎麽哭成這樣,母親在這呢,別怕。”

    沈氏聲音溫柔如春風拂柳,沈鸞泣不成聲,抱著沈氏直哭。

    又問:“父親呢?”

    沈鸞自母親懷裏抬起臉,如幼時一樣,將臉埋在母親掌心,“我想見父親,也想回家。”

    沈氏柔聲細語,拍拍她後背:“好,好,你想做什麽都可以。隻你病了這麽些天……”

    沈氏忽而怔住。

    皇帝打殺了那麽多人,就是怕沈鸞知道□□一事。

    若是叫沈鸞知道……

    沈氏心下驚駭萬分。

    她垂首,目光細細在沈鸞臉上打量,小心試探。

    “卿卿,你可曾記得上元夜……上元夜害你之人是誰?”

    沈鸞頓住。

    她好似回到了那一夜,鋪天蓋地的湖水朝自己席卷而來。

    再然後,她看見裴晏跳下水,朝自己遊來。

    滿眼慌張不安。

    多麽會裝模作樣的一張臉啊。

    沈鸞至死也忘不了,上一世裴晏登基稱帝後,是如何叫金吾軍踏平沈府,自己的父親又是如何被當街斬首,就連母親,也隨父親而去。

    沈鸞攥緊錦衾,雙目厲色盡顯:“自是記得的。”

    她垂首,在沈氏手心寫下兩個字——

    裴晏。

    沈鸞抬眸,對上沈氏驚疑不已的眼神,她一字一頓。

    “母親,是他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