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主子!”

    守在門外的李貴聽見異響,急急推門而入。

    瞥見地上的紅色血跡,李貴當即變了臉,俯下腰查看。

    “無礙。”

    撐著榻坐起,裴晏隻覺眼前恍惚,手背抵著額頭,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喉嚨那股血腥才被壓下。

    李貴憂心忡忡:“……主子?”

    裴晏的脈象並無大礙,然最近噩夢頻頻,這已不是第一次。

    李貴欲出門喚太醫。

    裴晏抬臂,擋住了他的去路。

    帷幔飄飄,殿中的掐絲琺琅纏枝蓮紋燈燭光搖曳,青影落在地上的碧綠鑿花磚上。

    裴晏倚在矮榻上,黑眸微眯,身上的月白圓領長袍寬鬆慵懶,透著渾然天成之意,好像裴晏就是這樣,自幼錦衣玉食長大。

    戴著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榻沿輕敲,裴晏聲音不疾不徐:“我聽說,長安郡主晚上想吃蛇羹?”

    李貴垂首:“是。”

    頭頂久久未曾傳來裴晏的聲音,少頃,方聽他低聲一哂:“蠢貨。”

    不過一天,沈鸞就發現後院的百日枯,也不知道蔣貴妃是怎麽做事的。

    蔣貴妃久居深宮,自然不識得百日枯是何物。那物什還是從裴晏手中,經由中間人,落至貴妃手上。

    幸而那中間人早就被裴晏處理,就算沈鸞真要查,也隻能查到蔣貴妃手上。

    裴晏淡淡垂眸,無意識轉動手上的玉扳指。

    先前他怕引火上身,不讓李貴盯著沈鸞,自然也不知對方是從何得知百日枯的存在。

    借刀殺人失敗,那就隻好……

    裴晏眸光掠過一絲殺意。

    倏然,裴晏眼中的冷冽盡去。

    習武之人耳力超群,早在裴冶踏進寢殿的那一刻,裴晏便辯出對方的腳步聲。

    果然不出一瞬,遙遙的,空中有裴冶清朗的笑聲傳來。

    “五弟、五弟……”

    手執酒壺,裴冶一貫的灑脫肆意,銀灰色袍衫曳地,裴冶雙眼迷離,醉態盡顯。

    走路都踉蹌,推開身側宮人,踉踉蹌蹌朝裴晏寢宮而行。

    菱花槅木扇門推開,瞥見榻上的裴晏,裴冶雙眉稍攏,麵露不虞。

    “怎的這麽快就沐浴了,我還想……還想找你去天清池。”

    玉蘭避暑山莊共有三個石砌浴池,一在皇帝寢宮,二在長安郡主行宮內,三在天清池。

    據說長安郡主行宮內的湯池有泉眼六個,平麵呈蓮花盛開,浴池水有療傷功效,沈鸞又自幼體弱,所以皇帝特將那行宮留給她。

    “長安那蓮花湯池雖好,不過偏了些,周圍還種有竹林。要我說,還是天清池好,佳人美酒作伴。怎麽樣五弟,我宮中新來了幾位美人,如若你喜歡……”

    裴晏輕輕瞥他一眼,打斷:“長安郡主宮中也有湯池?”

    裴冶不明所以,還以為裴晏是對蓮花湯池有興趣,輕笑:“蓮花湯池你就別想了,那是長安的地,她也就對太子好。除了太子,別人一概不得進。”

    ……

    分班“陳牲數獲”後,當屬裴晏所得獵物最多。

    皇帝大喜,在湖心亭設下筵席。

    舞姬著玉佩環鐺,白紗蒙麵,衣袂翩躚,踮腳在湖上蓮葉翩翩起舞。

    那蓮葉足有巴掌大,僅供一人站立。

    古有飛燕盤中舞,今有舞姬蓮中舞。

    皇帝撫掌大笑,底下臣子笑著附和,連聲道:“妙極妙極!”

    宴上觥籌交錯,又有歌女在旁,借著水聲,輕敲檀板,撥弄琴弦。

    靡靡之音自水上傳開,雖說秋獮君臣同樂,然終究君臣有別。

    陳綰綰坐在下首筵席末桌,手中巾帕攥成一團。

    娘親雖受寵,然再怎麽也越不過正室,即使有父親寵愛,在世家貴女眼中,陳綰綰這個庶女終究上不了台麵。

    加之她得罪長安郡主在前,自那之後,陳綰綰幾乎是孤身一人,無人再和她攀話。

    宴上歡聲笑語一片,陳綰綰目光灼灼,緊盯上首僅次於太子的沈鸞。

    立於身後的侍女瞧見,趕忙上前提醒:“姑娘,老爺出門前吩咐了,他自有安排,讓你莫再生事。”

    陳綰綰目光憤憤,險些咬碎一口貝齒,忽而又想到今夜父親的安排,她輕哼,不以為意:“我知道了,用不著你多嘴。”

    聲音上揚,頗帶了幾分幸災樂禍。

    等過了今夜,她倒要看看,沈鸞還能如現在這般受寵嗎?

    陳綰綰目光如炬,快要將上首的沈鸞盯出洞。隻可惜她位置太偏,沈鸞坐於上首,半點也未察覺。

    挨著裴衡坐著,沈鸞滿眼都隻有白玉盤中的醉蟹。

    侍女剝的總不盡沈鸞的意,唯有裴衡剝的蟹肉,能分得沈鸞兩眼。

    “這蟹在黃酒中泡了足足四十時辰,切莫貪吃。”

    蟹鉗肉拿銀湯匙取下,裴衡將蟹肉置於盤中,遞於來福,讓端給沈鸞。

    餘光瞥見湖上蓮葉的舞姬,裴衡視線忽的一頓,目光在其中一女子臉上停留片刻。

    那舞姬雖蒙著麵紗,然而那雙眼睛……

    裴衡轉首偏向一旁的沈鸞,片刻,方輕嗤:“大司馬還真是有心了。”

    沈鸞不解其意:“發生何事了?”

    裴衡輾轉腕上的迦楠念珠:“這蓮葉舞,是大司馬安排的。他家中的小女兒,你昨日也見過,在獵場。”

    能為沈鸞記住的人不多,然陳綰綰過於蠢笨,裴衡隻一提,沈鸞立刻有了印象:“我當是誰,原來是她。”

    又好奇,“阿衡怎麽突然提起她了?”

    裴衡視線落於蓮葉中央的舞姬:“卿卿看那人……”

    夜色如水,順著裴衡視線往下望,沈鸞隻能看見那舞姬遍身綾羅,身上玉環隨舞姿碰撞,發出清脆響聲。

    她雙眉緊皺,盯半天,也看不出什麽。

    隻能轉而望向裴衡。

    裴衡聲音慢慢:“再等等,或許再有……”

    手指半曲,在桌上輕敲,和著岸上檀板聲。

    一、二……

    裴衡手指落下的前一瞬,倏地秋風乍起,湖麵漣漪蕩開,檀板忽止,舞姬自蓮葉上緩緩退開。

    再然後,秋風拂起麵紗一角。

    沈鸞終於看清那舞姬的麵目。

    那眉眼,竟和她有六分相像。

    隻可惜那六分像,其中有五分是裝出來的。

    長安郡主驕矜,又生於皇城腳下,即便等閑之輩有心模仿一二,也隻能模仿到皮毛。

    那舞姬自知禦前失禮,趕忙跪下請罪:“陛下恕罪,奴婢仰望陛下許久,今日終於得見天顏……”

    聲音清脆悅耳,如山中黃鸝。

    沈鸞唇角笑意漸淡,側身,果真看見裴衡攏住的雙眉。

    眉眼六分像不過是掩人耳目,這舞姬的聲音,竟像極了沈鸞。

    隻是長安郡主目中無人慣了,未曾有過如此低聲下氣的時jsg刻。

    筵席聲樂驟停,靜悄悄無人耳語。

    落在沈鸞臉上的視線自四麵八方傳來,有好奇,亦有幸災樂禍。

    長安郡主昨日才嘲笑陳綰綰和青樓女子一樣,今日大司馬就送來一舞姬,聲音和沈鸞一模一樣。

    沈鸞雙唇緊抿,髻上簪子在風中輕輕晃動。

    未待出聲,眼前忽的多出一青玉盤子,裴衡眉眼的錯愕盡數攏去,他不疾不徐,似是在赴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宴會。

    “這胭脂櫻桃不錯,卿卿嚐嚐。”

    衣袖抬起,裴衡寬鬆衣袍擋住大半視線,他低聲:“你若是惱了,就真著他們的道了。”

    沈鸞垂眸,興許是裴衡擋著,她亦自在不少。沈鸞喃喃:“難不成我連生氣都不能了?”

    “自然不是。”裴衡笑笑,抬眸輕望四方,不動聲色記下幾張笑得最歡的麵孔。

    他緩聲,“隻是現在卿卿越怡然自得,那人就越氣。”

    何況如今皇帝還坐在上首。

    麵紗滑落,舞姬話猶未了,皇帝的麵色早變幻好幾回。

    良久,方低聲一笑:“陳愛卿真是七竅玲瓏心。”

    大司馬立於下方,連聲道:“臣不敢。”

    話音甫落,皇帝手中的金甌永固杯忽的直直砸向地上,酒杯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滿座烏泱泱跪了一地。

    皇後垂首跪在地上,餘光輕輕在那舞姬臉上掠過。

    真蠢。

    活人怎麽可能爭得過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