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北齊興遠縣

    “開了開了,小姐他們出來了!”

    茶樓門口,一直張望著的小丫頭興衝衝地跑回二樓雅間。

    正托腮出神的少女立刻回神跳起來,眼睛發亮地就往門口衝,臨了又猛地止住步子整理了一下頭發衣裳,然後臉頰紅撲撲地扭頭問丫頭:“環兒,你瞧瞧我現在如何?”

    小丫頭笑眯眯地給她披上鬥篷:“誰不知道我家小姐是興遠縣最美的姑娘!”

    少女掩嘴偷笑,又趕緊清了清嗓子擺正表情往外走:“我們趕緊下去,再晚些又碰不上了!”

    “對了環兒,別忘了拿食盒,這裏頭可都是他平日愛吃的點心,還熱著呢。”

    “是是是。小姐您慢點兒!”

    主仆二人走出茶樓,小姐就被迎麵寒風吹得一個哆嗦,忍不住抱怨一句:“今兒怎的一點太陽都沒有。”

    小丫頭一手提著食盒,一手又給她理了理吹亂的頭發,發著抖地說:“說是今天晚些可能會下雪呢。”

    小姐嘟嘴:“我最討厭南邊的冬天了,又潮又冷,也不知道爹爹什麽時候能升官,到時候帶我們一家回上京就好了。”

    “小姐,上京的冬天聽說還更冷呢。”

    “是嗎?”

    小姐敷衍地應了一句,水靈靈的大眼睛已經朝著對過正從書塾裏往外走的一群群年輕書生們望去,身體不自覺微微前傾了些,似乎正在裏頭尋人。

    路過的少年人們紛紛朝她投來各種心照不宣的眼神,有的曖昧,有的嘲諷,有的豔羨,有的不甘,還有些膽子大的,想要主動上前來跟她搭話,都被她身後的小丫頭給瞪走了。

    小姐在寒風裏等了半晌,終於有些頂不住了,跑去剛從裏頭出來的一個書生麵前,“江楚還沒出來嗎?”

    那書生見著少女,臉都紅了,結結巴巴:“是、是……他說要再在書塾裏留一陣。”

    少女跺腳,生氣:“我知道了,他肯定是在躲我!”

    說著,她也不管了,提著裙擺徑自往書塾大步走去。

    “哎柳小姐!夫子規矩外人不可入內啊!”

    那年輕書生趕緊叫喊,少女卻不理他,小丫頭也瞪了他一眼,“我們家老爺可是興遠縣的縣太爺,小姐哪兒去不得?!”

    說著她哼了一聲,高高抬起下巴抱著食盒去追那小姐了。

    小姐穿過前院,院子裏正在灑掃的幾個下人都投來詫異的目光,她渾然未覺,沿著長廊一路小跑,遠遠就看到了一個身形消瘦的少年提著書箱正往外走,他垂著眼睫,眉頭微皺,表情很淡。

    他身後追著兩個年齡差不多的書生和幫著背書箱的書童,書生們嬉皮笑臉地跟在少年身後。

    “江少爺今天怎麽還紆尊降貴自己提書箱了,你家書童呢?”

    “莫不是也染了病吧?”

    “哎你怎麽也不吭個聲兒,咱們跟你好好說話你擺什麽譜呀?”

    “人家少爺尊貴著,不屑跟我們這些鄉下人搭話吧?”

    “也是,人家可是出生名門,落了難才流落到這兒,學識淵博著呢,今兒夫子不就又誇了一回?”

    “哦?我怎麽聽人說,是陳員外家的私生子呢,上頭原配夫人過世了,這才把人偷偷接回來認祖歸宗了?”

    “這咱們可就不知道了。喲,瞧瞧對麵來的誰,不是縣太爺柳大人家的小姐嗎,哎喲,咱們江少爺可真行啊,都病病歪歪了還能勾的美人芳心。”

    “聽說柳小姐隔三差五都要來等你散學,當真是癡情啊。”

    被冷嘲熱諷的少年抬頭循著視線看到了正對那兩個書生怒目的少女,他臉上表情又更淡了幾分,本就病氣十足的臉更加顯得沒有半分生氣。

    旁邊兩個書生對視了一眼,突然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地越過少年,一邊嚷嚷“不打擾不打擾”一邊笑嘻嘻地各自狠狠撞了少年的肩膀。

    少年本就瘦弱,兩邊一撞,整個人往前踉蹌,一下摔跪到了冰冷的地上,手裏提的書箱也掉在地上,書本掉了一地。

    “哎喲,怎麽摔了?”

    “當真是個病秧子,站都站不穩。”

    書生們笑起來。

    “江楚!”

    少女驚呼一聲,趕緊跑上前要扶他,“你怎麽樣,有沒有傷著?”

    少年讓開她的手,從地上爬起來,又彎腰把書一本本撿起來放進書箱,然後拂了拂衣擺上的灰土,拿著書箱繼續走,走了幾步握拳咳嗽了兩聲,又繼續走,全程視線未曾往少女身上偏轉一分。

    少女咬了咬唇,又跟上去,“你當真沒有傷著嗎?要不要去醫館瞧瞧?你身子弱,怎麽也不多穿些?”

    “你那小書童呢?該死的奴才,怎的讓自家主子親自拿書箱,這該有多沉啊!”

    “對了,我帶了你素來喜歡的點心,還熱著,環兒,快拿過來!”

    書生們在不遠處擠眉弄眼地看著這邊,引得小姐又狠狠往他們身上瞪。

    “江楚!”

    少女跺了跺腳,攔在少年麵前,忿忿,“你當真就這麽不願見到我?”

    少年終於停下腳步,他看了她一眼,黑沉的雙眼一片冷淡,依舊是一言不發,卻繞過她徑自往外走去。

    少女泫然欲泣,小丫頭看不過去要理論,被少女扯住,兩個書生看著少年走過去,互相打眼色,又準備追上去戲弄。

    “瞧瞧瞧瞧,誰家公子擺這麽大譜?”

    “竟連柳大人家的小姐都瞧不上,怎麽的,是想尚公主不成?”

    那兩人一唱一和跟上去,各自伸手想去抓少年肩膀,少女瞧見了,立刻要喝止,就這時,也不知怎麽的,兩人仿佛突然都被什麽東西給絆倒了似得,齊刷刷得跪倒在了地上,抱著膝蓋慘叫起來。

    少女呆了呆,少年也愣了下,他皺眉回頭瞧了兩人一眼,大概是想著這又是兩人想出來的新的捉弄手段,就還是沒什麽話,隻低低咳嗽了兩聲,越過他們腳步虛浮地走出了書塾大門。

    外頭天色越發陰沉,少年提著書箱,身影單薄地走過街巷,與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過,他經過兩邊商鋪,經過還冒著騰騰熱氣的小吃鋪子,經過蜷縮在街角瑟瑟發抖的乞兒與老人,始終未曾轉過視線,寒風吹起他的頭發與衣擺,讓他整個人仿佛都要被吹走。

    他一邊走一邊時不時地咳嗽,青白的臉上病氣越發深重,他就這樣穿過青石小巷,走過石橋,石橋下冰冷河水流淌著,他駐足望著河水出神了一會兒,然後下了橋,卻未走遠,而是走到了橋洞下。

    窄窄的橋洞裏黑漆漆的,他屈膝半蹲下來,打開書箱,從裏頭拿出一個小布包,他掀開布包,把放了幾條肉幹的布包放進了橋洞裏,然後就起身準備走了,這時,黑漆漆的橋洞裏傳出細細弱弱的幾聲貓叫,然後一雙綠幽幽的圓眼睛在橋洞裏亮了起來。

    少年欲走的身影微頓,他還是沒忍住,轉過了頭。

    一隻灰不溜秋的小貓正小心翼翼地從橋洞裏探出爪子,試圖去抓布包上的肉幹。

    少年原本微微柔和的眼神在看到小貓血淋淋的爪子時猛地一凝,他下意識上前一步:“你怎麽了?”

    他的聲音微微發啞,也很輕,卻把小貓嚇得渾身毛發炸起,呲溜一下又躲回了橋洞裏麵。

    看著空蕩蕩的地麵,少年抿住了缺乏血色的嘴唇,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收攏,又緩緩鬆開。

    他蹲下來,看著那黑漆漆的橋洞,輕聲道:“出來吧,我不會傷害你。”

    好一會兒,黑暗中,那兩隻綠幽幽的眼睛才又重新出現,少年唇角微微往上彎了彎,臉頰一側隱隱顯出一點酒窩,他伸出一根手指,把肉幹往前又推了推:“吃吧,這是給你的。”

    小貓終於遲疑著又磨蹭了出來,它仰著腦袋警惕地望著少年,又遲疑地嗅了嗅他的手指氣味。

    “是我啊,不記得了嗎?”

    少年垂著眼,“連你也要忘記我了嗎?”

    大概是終於認出了這個經常給它喂食的人類少年,小貓終於放下了警惕,歪著腦袋用毛茸茸的頭頂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後開始跟肉幹撕扯起來。

    少年用指腹輕輕揉它的頭頂,目光落在它受傷的爪子上。

    一點冰涼涼的感覺落在了眉心,他愣了愣,仰起頭。

    灰蒙蒙的天空上,正一片一片往下落著雪花。

    少年伸出蒼白手掌接了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開。

    他又捂嘴咳嗽了起來,正在撕扯肉幹的小貓叼著肉幹仰起腦袋瞧他。

    “咳咳……我沒事……”

    他止了咳嗽,深吸了口氣平複呼吸,虛弱著聲音小聲地不知是在對小貓說還是對誰說著,“一會兒就好。”

    “我怎麽覺得你不大好呢?”

    正這時,頭頂落下一片紅色的陰影,然後周圍的雪都停了,一道清淩淩的少女聲音從上頭傳來,聽語氣卻是不大高興。

    少年愣了愣,再次仰起頭來,才發現上方不知何時撐開了一把紅色的油紙傘。

    那豔麗的紅色讓習慣了冬日灰白的少年有些不適應。

    油紙傘下,一名紅衣少女晃著腿坐在橋沿上,她一手伸長了往他頭頂撐傘,一邊歪頭瞧他。

    見他愣愣望過來,少女往前一躍,輕盈落到了他身前,她朝他伸出手。

    “快起來,別吹風了,一會兒又該病了。”

    她說,黑亮的眼睛笑意盈盈。

    少年看向伸至麵前的那隻光潔的手掌,又看少女,啞聲問:“你是誰?”

    少女眯了眯眼,丟開傘蹲到他麵前,伸出手一下捏住他麵頰,然後往外扯,語氣危險:“怎麽,小殿下打算要始亂終棄了嗎?”

    少年還是愣怔,他迷茫地看著她,半天才終於吐出一個似乎有些陌生了的名字:“……南兒?”

    “是我啊。”

    少女鬆開了他的臉,看著那蒼白麵頰上被捏出來的紅印子,沒忍住給他揉了揉,“怎麽這麽些年,你還不會照顧自己啊?”

    她又牽起他的手,雙手攏起來給他嗬氣取暖:“手也這麽涼,快找個暖和點的地方待吧。”

    他由著她將他拉起來,少女撿起紅傘重新撐在他頭頂,少年夢遊似的跟著往前走了兩步,猛地停住腳步。

    “怎麽了……”

    少女疑惑回頭正要問,身後的少年卻突然上前一步,將她緊緊擁住。

    少女歎息一聲,又丟開傘,輕輕回抱住他。

    紅色的油紙傘在寒風中滾了兩圈,吃完肉幹的小灰貓舔了舔爪子,看著麵前的少年少女,輕輕喵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