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執念
  第21章 執念

    檀香在香爐中嫋嫋輕舞。

    謝泠舟以手支頤,闔目養神。

    那日他讓雲鷹去贖回鐲子,卻被當鋪掌櫃告知鐲子已被一家珍玩鋪子收走了,輾轉找到珍玩鋪子,竟又被賣了出去。

    雲鷹垂頭喪氣回來複命,“東家說是位姑娘家,出高價買了去,要不屬下去打探打探是哪家姑娘?”

    謝泠舟正欲頷首,但桌上經文點醒了他,不該過多留意她的事。

    況且不過一個鐲子,二房當不會介意,“不必,暫且這樣吧。”

    近日事務繁多,他無暇多想。昨夜剛忙完,聽雲鷹說見有人在謝府前將手鐲交給二夫人,二夫人氣得滿臉通紅。

    謝泠舟深知這位嬸母易怒,常被情緒支配,但這是二房的事,與他何幹?

    他狠心漠然置之,繼續埋首案牘,入了夜再度想起此事,尚未來得及糾結,又被中書省的人急急叫走,一忙就到了黎明。

    本已倦極,欲直接回佛堂休息,路過杏林時,步子頓了頓。

    上次辭春宴她被人嘲弄,分明難過卻強忍著走到這處杏林才敢哭出來,當夜夢中,他對她許諾,“二弟不管你,我管。”

    最終謝泠舟還是叫來雲飛,讓他拿著自己手書,去長公主府送個信。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他想。

    憶起方才二弟把責任攬到身上同他致歉的事,謝泠舟不由哂笑,這個堂弟性子率真,但想法過於簡單。

    隨之,他又想起那仆婦的話……

    護著自己人、私情,這些曖昧又背l德的字眼在舌尖無聲輾轉。

    像一朵豔麗罌粟。

    謝泠舟手抵在唇邊,修長食指輕輕摩挲下唇,眸中一抹暗色稍縱即逝。

    這時雲飛進來了,“公子,老爺喚您過去。還有,晨時屬下去長公主府時,殿下說很想念公子,讓您得空去看看她。”

    謝泠舟揉了揉眉心,麵上沒什麽特別的情緒,“知道了。”

    但雲飛知道他這會心情一定不怎麽好,每次老爺傳公子過去,不是議事便是挑剔,而長公主殿下叫公子,則是因為日子無聊,想起還有個兒子可逗一逗。

    謝泠舟的確心情不佳,但不全是因為父母要見他,而是今日事端了結後,他們重歸於好那一幕。

    來到大房,謝蘊和雲氏正教謝迎雪習字,一家三口都很安靜,不說話隻是相互微笑,但已足夠溫馨。

    謝泠舟像在朝中麵見上首那般客氣行禮問候,“父親找我有何吩咐。”

    謝蘊不顧妻女在場,直接道:“你一貫不管家裏事,今日卻肯出麵幫你表妹澄清,這很好,隻不過。”

    不必猜,謝泠舟也知道謝蘊接下來要說什麽,他說話習慣了先肯定,再說“但是”,“不過”,在旁人看來是委婉,但謝泠舟卻認為,無論前一句如何誇讚,一旦後麵帶上“但是”,先前的誇讚就變了味,成了對下文否定的鋪墊。

    果不其然,謝蘊又道:“你雖有證據,但越俎代庖終究不妥,況且身為晚輩,縱使你二嬸無理,當麵頂撞有失敬重。”

    謝泠舟並非不懂這些道理,照他往日行事風格,至多拿了證據交由二弟,爾後置身事外,但這次他莫名有個執念。

    總覺得這個人,得由他親自庇護。

    但如今在謝蘊跟前,過往那些訓誡愈見清晰,他忽覺那執念荒誕至極。

    雲氏見父子倆陷入沉默,出言緩和:“泠舟也是出於好意,那仆婦過於奸詐,若不是他,阿夢怕是有口難辯。”

    提起外甥女,謝蘊麵色和緩些許,想起那仆婦的話,旋即皺眉:“阿夢是阿嶼未婚妻子,自有阿嶼護著,且聽母親意思,明年孝期後便要辦喜事,往後那就是他弟妹,兩處院子又隻一牆之隔,更得避嫌。”

    自十歲起,謝泠舟已不再會因為謝蘊的苛責有過多情緒起伏,唯獨此刻,他感到煩躁,但他慣會用表麵的恭敬以求清靜,“父親教訓得是。”

    他不願多待,謝蘊亦不願多留,揮揮手,“無事了,你自便吧。”

    出了大房,雲飛上前請示,“公子今日可還要去長公主府?屬下好提前備車。”

    謝泠舟才想起還有個母親等著。父親苛刻,生母散漫,往日出於孝道他還會客套虛禮,但今日,這二人他一個也不想見。

    “不了,回佛堂。”稍頓,又改了主意:“備車,去別院。”

    這一日,崔寄夢心力交瘁。

    然而夜裏躺在榻上卻遲遲無法入眠,越想越覺得後怕。

    那位朱嬤嬤心思著實深沉,麵上熱情周到,若不是早先親耳聽到她在搬弄是非,隻怕她也會跟二舅母一樣,以為那是個心地善良的婦人。

    幸好有大表兄。

    她突然發覺,這府裏,因婚約之故對她最熱情的人是二表兄,對她最疏遠、交集最少的人,是大表兄。

    但細數來,幫她最多的也是大表兄。

    落水時救了她,為顧全她名節說是二表兄所救,後來她腹痛難忍,他又抱起她回了院子,還有此次一聲不吭幫她取證據。

    再算上夢裏對他的冒犯,這般一想,她虧欠大表兄良多。

    崔寄夢懷著內疚和感激入睡。

    她感激的人再度入夢,崔寄夢像小孩對待最信賴的長輩那樣,縮到謝泠舟懷裏,嬌聲呢喃:“他們都不信我,好在有您。”

    謝泠舟揉了揉她發頂,低聲問:“那你拿什麽報答我呢?”

    她說:“我送您一把琴,可好?”

    謝泠舟低眸,許久才啞聲道:“好。”

    隨即綢布被玉白長指挑開,琴弦撥動,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彈琴人呼吸漸沉,而琴始終隻能發出含糊弦音,斷斷續續。

    下一瞬,謝泠舟忽然鬆開了手,夢境被從中擾斷。

    醒來後,崔寄夢說服自己,她隻把大表兄當成一位可靠的兄長,沒有別的。

    後來朱嬤嬤最終被官府定了罪,此番波瀾平息,謝府眾人對崔寄夢補償式關照,日子四平八穩過著。

    大概是抓的藥起了效,一連半月,崔寄夢都再未夢見謝泠舟。

    *

    這日黃昏夕照。

    謝泠舟正在衙署裏埋頭案牘。

    雲飛守在外頭,望向巷子拐角處,那後方有條街通向趙國公府,趙國公夫人常會遣昭兒小姐來給公子送吃食。

    這半月謝泠舟一直歇在別院,偶爾夜宿衙署,趙昭兒沒少來送吃食,隻可惜謝泠舟無心,那些心意都進了雲飛腹中。

    忽而拐角處出現馬蹄聲,雲飛站直身子,收斂神色。然而來人卻是謝府小廝,他再度靠回樹上。

    小廝匆匆下馬:“快告訴大公子!老夫人病了!讓大公子回府一趟!”

    雲飛倏地直起身往衙署裏跑。

    通傳後,謝泠舟才記起今日是已故崔姑母的生辰,對謝老夫人而言是個難熬的日子,祖母大概是鬱結在心才身子不適,他擱下公務,馬不停蹄趕回謝府。

    府裏一片平靜,完全不像往日老夫人生病時的情狀,但祖母從未騙過他,謝泠舟還是去了前院。

    主屋裏。

    謝老夫人和崔寄夢正有說有笑。

    早先崔寄夢聽外祖母院裏小廝去沉水院找謝泠舟,稱老夫人身子不適,出於擔心,便熬了參湯帶來前院。

    謝老夫人見她來探望,欣慰之餘笑得有些心虛,老小孩般眨眨眼,“好孩子,外祖母這是放誘餌,釣團哥兒呢!”

    崔寄夢隻當外祖母是想念大表兄了,並未多想,和老人家聊了會天。

    謝老夫人看著外孫女和女兒肖似的麵龐,心中難受得慌,提起那日的事:“你二舅母脾氣直,但心思簡單,說白了就是小孩心性,夢丫頭多擔待著些。”

    崔寄夢溫順頷首,“孫女知道。”

    上次王氏氣急時說的那些話的確令她心涼,可那之後她能看出舅母是實打實的內疚,拚命在彌補她,後來又發覺這位舅母是個容易被情緒支配的人,也就慢慢釋懷。

    才聊了會,謝老夫人就顯出疲態,崔寄夢告辭要離去,卻被叫住,“夢丫頭平日要無事,替祖母抄些經文罷?”

    她正愁日子無聊,自然樂意。

    謝老夫人喊來貼身嬤嬤,“帶這孩子去茶室取我前些日子找來的經書。”

    崔寄夢去後,老夫人半臥在躺椅內,手揉著額角,囑咐嬤嬤,“這參湯是夢丫頭心意,別浪費了,就用它吧。”

    老嬤嬤端著參湯下去了,很快又重新端了出來,不一會,謝泠舟來了。

    一進門,見祖母神情萎靡,謝泠舟溫言勸說:“祖母身子不適,該臥床休息。”

    謝老夫人上下打量長孫,“祖母沒病,但也快病了。”

    謝泠舟悄然舒氣,想說沒事他便先回去了,卻被攔住了,“坐,祖母有話問你。”

    謝泠舟隻得坐下任憑拷問。

    “聽你院裏的人說,你這幾天都歇在外頭?”謝老夫人打量著孫兒,越看越懷疑。

    謝泠舟隻道:“孫兒公務纏身。”

    “什麽公務要在外頭歇息?”謝老太太的聲音霎時嚴厲起來,拿手杖敲著地麵。

    謝泠舟無奈,祖母火急火燎派人把他叫回來,原是以為他在外頭養了人。

    然而他想養的人,並不在外頭。

    謝泠舟垂眸,老太太腳下那塊漢白玉地磚因常被敲擊,已凹下去一小塊,與周遭平整的地磚一對比,十分礙眼。

    他忍不住想出言提醒,又不願冒犯長輩,錯開目光,“祖母放心,孫兒隻不過想去別院透透氣,並無旁的,更會謹記家訓,潔身自好。”

    謝老夫人更氣了,“你就是太潔身自好了,祖母才不放心!”

    說著壓低了聲,“團哥兒,祖母問你一句話,你得如實回答。”

    謝泠舟:“祖母請問。”

    謝老夫人:“你……可是不喜歡女子?”

    謝泠舟滯了滯,正聲道:“孫兒隻是暫時沒有心儀的女子,並非不喜歡女子。”

    謝老夫人一顆心落了下來。

    而謝泠舟卻驀地感到心頭被什麽戳了一下,軟軟的,伴隨著細微的酸澀。

    他望著手中杯盞裏清淩淩似一汪清泉的茶水,禁不住走神。

    祖孫二人各有心事,良久,謝老夫人直起身子,湊近了些低聲問他。

    “那團哥兒你,你覺得你表妹如何?”

    話才剛問完,謝泠舟手中杯盞猛地一抖,茶水灑潑出來。第22章 一更

    月白外袍沾上枯黃的水漬。

    顏色像夏末枯萎的樹葉, 又像是久旱的枯葉因逢雨而煥發?微弱生機。

    謝泠舟默然拿出帕子,擦拭身上茶水,眼?底冰霜融化,隻餘一灘柔軟春水。

    “表妹很好。”

    謝老?夫人方才還蔫兒著, 這會來了精神, “雖說兩位表姑娘都嫁入府裏,傳出去確實容易讓人笑話咱家, 不過……”

    謝泠舟這才想?起他有兩位表妹, 麵?上重新結了霜,蹙眉打斷了祖母, “趙家表妹很好,但孫兒對她隻有兄妹之誼。”

    老?夫人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了, 其實孫兒才及冠, 婚事倒也不必心急,隻是諸多跡象讓老?人家放不下心。

    長?孫自小就極不喜被人觸碰, 尤其是女子,沉水院裏有數位美婢,他卻隻讓那幾個?護衛近身,近日還聽說, 他與?那有龍陽之好的病美人三?皇子過往甚密。

    謝老?夫人握緊手杖,思量一番最終下定決心, 給謝泠舟遞過那碗參湯,“你公務繁忙, 但也要留意自個?兒的身子, 今日夢丫頭?給祖母燉了參湯, 我喝不下又不願辜負那孩子心意,團哥兒替祖母喝了吧。”

    謝老?夫人幼時吃過苦, 因而即便如今衣食無?憂,吃穿用度依然勤儉樸素。

    謝泠舟本想?推拒,看了看那碗參湯,最終端起放在嘴邊。

    看著孫兒將參湯喝得一滴不剩,謝老?夫人先暗暗鬆一口氣,複又歎一口氣,喚謝泠舟,“你去後院茶室取來祖母抄好的經文,拿回佛堂裏供上。”

    謝泠舟一聽祖母這是要放人了,並未多想?便往後院去了。

    老?夫人口中的後院是主屋後的一座小園子,園中深處有個?茶室,本是謝老?太爺的書房,老?太爺過世後被改成茶室。

    謝泠舟推開茶室的門,裏頭?燭火明亮,還燃著熏香,不是老?夫人常用的那種,他以為隻是祖母換了一種香,並未多想?。

    提步要往裏間走,剛掀開珠簾,看到前方的人,手停在了半空。

    有位杏衫女子正在茶座立前,纖細身影背對著他,姿態端方但略顯拘謹。

    謝泠舟步子頓住了。

    毫無?緣由地,在見到那道背影時,他覺得口幹舌燥,像有根羽毛在脖子上輕撓,喉嚨忍不住滾動了一下。

    聽到珠簾響動,女子轉過身來。燭光下,謝泠舟看到一張嬌豔如花的麵?龐,看清正臉的刹那,那股細微的躁動如被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尾,倏地平息下來。

    女子正在研墨,見到他時麵?頰飛過一抹薄紅,慌忙轉過來福了福身,“婢子見過大公子,老?夫人說佛經還有幾句沒抄完,讓您替她抄完再拿回佛堂。”

    她姿態嫻雅優美,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嫵媚,可謝泠舟神色卻更?冷淡了,目不斜視走到茶桌前,接過筆,並不打算坐下,站著抄寫餘下的經文。

    正是夏夜,茶室裏門窗緊閉,謝泠舟才剛進來沒多久,便覺得異常悶熱,額角甚至後背都開始沁出薄汗來。

    他吩咐在旁立著的那位侍婢:“不必在此?候著,把窗打開,然後退下吧。”

    婢女麵?露難色,“公子,老?夫人囑咐過了,裏頭?熏著香,不能開窗。”

    謝泠舟頭?也不抬:“熏的何?種香?”

    “這……婢子不知。”婢女支支吾吾,麵?頰也跟著紅了。

    謝泠舟這才發?覺不大對勁。

    方才這股燥熱並非來自室內,而是……來自他自己體內。

    他皺起眉,下顎不覺緊繃,目光投向角落裏的香爐,再移到侍婢緋紅麵?頰上。

    侍婢見他出了汗,眼?角逐漸現出一抹紅,眉頭?亦是隱忍地鎖緊。想?起嬤嬤教她的那些,“這時候先別急,先尋個?由頭?接觸接觸,擦汗捶背揉肩都行,再熬他一會。”

    她心跳如鼓,一個?黃花大閨女,去勾l引陌生男子,怎能不緊張?

    但嬤嬤說了,這事成與?不成都會賞賜她,若是成了,將來便是大公子房裏人,除了大公子,往後誰也不必服侍。

    況且這位大公子還生得這般俊朗,氣度清雅出塵,跟天上神仙般。

    侍婢悄悄打量著謝泠舟,目光從青年高挑玉立的身形,移到白皙修長?的手指,再移到白袍之下的寬肩窄腰……

    早前老?嬤嬤讓她看了些冊子,一想?象到那勁腰薄肌蓄力的模樣,忍不住臉熱。

    雖說大公子周身散發?的清冷氣息叫她踟躕,但青年額上慢慢滑落的汗滴,像泡在春水裏漸融的冰,把謫仙也拉入紅塵。

    於?是她鼓起勇氣上前,手攥著衣袖要給謝泠舟擦汗,“大公子,您出汗了,讓婢子給您擦汗吧。”

    袖擺剛要觸到謝泠舟,手腕隔著衣袖被一隻修長?的手製住了,侍婢抬眼?看到那雙冰冷眸子,一時亂了神,呆呆看著他。

    驚慌失措的目光叫謝泠舟眼?前驀地閃過另一雙眼?,那雙清澈懵懂的眼?。

    他看著侍婢的眸色逐漸變深。

    侍婢想?起嬤嬤的囑咐,“若公子直勾勾盯著你看,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這種時候就是想?了,不要怕,依偎過去。”

    想?到這,又不由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她呼吸變得急促,屋內熏香更?讓人覺得由內而外的燥熱,發?出的聲音也軟的跟要融化一樣,“公子……”這一聲幾乎像被碾碎的桃花,嬌軟嫵媚,滴出汁水來。

    可謝泠舟的眸子卻在聽到這軟軟的一聲後恢複清明。

    他認錯人了,這不是她。

    而後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在不斷追問,哪個?她?他希望是哪個?她?

    為何?偏偏會認錯成她?

    一想?到那個?她,謝泠舟察覺到身上更?不對勁了,有什麽地方在慢慢繃緊。

    侍婢顧不上去體察謝泠舟細微的眼?神變化,因為此?刻他握著她腕部的手在用力收緊,力度凶狠得像要把她骨頭?攥碎,“大公子,您捏疼婢子了……”

    她害怕了,不由想?退縮,低頭?卻瞥見白袍下突兀的褶皺。

    原是想?了。

    遂大膽地靠近一步,剛一動彈,手上一痛,身子更?是猛一踉蹌,侍婢猝不及防被甩在了地上,驚叫出聲。

    謝泠舟全身從裏到內都是滾燙的,似有岩漿在體內沸騰,叫囂。

    可眼?神卻是一片冰冷。

    他總算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熏香是其次,那碗參湯才是最要命的,方才不止一次看錯人,想?來這湯裏加了致幻的藥物。

    謝泠舟冷冷看一眼?跪坐在地楚楚可憐的美婢,如同看一樽木雕。因知道她是奉祖母之命,不欲為難,更?緊要的是要在藥力沒有完全起效時,離開這裏。

    他疾步走到門前,卻發?覺門不知何?時被從外頭?鎖住了。謝泠舟眼?底風雨越發?洶湧,忍著下l身不適,抬腿用力去踹房門,但奈何?房門被鎖得死緊,跟一堵牆似的。

    無?奈,他隻能走回內間。

    那侍婢被他嚇到了,正驚恐地看著他,見他步伐變得沉重,眼?底越來越暗,一麵?希望他是克製不住了決定回心轉意,一麵?又害怕他真的要來,這模樣實在太可怕……

    可謝泠舟沒有看她一眼?,徑直拿起角落裏的椅子,用力往同樣被封得密不透風的窗上猛砸。

    他中了藥,體內氣血洶湧沸騰,力氣更?是比平時大了不少,窗戶一下被砸開了,他忍著難受從窗口跳了出去。

    茶室外候著的嬤嬤見狀,驚得大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方才聽到茶室裏傳來婢女嬌聲呼痛,還有一番大動靜,她以為成事了,正放下心來打算回稟老?太太,誰知剛走出幾步就看到大公子破窗而出。

    老?夫人為了將長?孫從歧路上拉回,不僅湯裏下了藥,屋裏也點了那種熏香,還有一個?身姿婀娜的美婢候著……

    這都能忍!難怪老?夫人會這般焦急。

    嬤嬤正擔憂時,見大公子艱難地扶著牆沿,呼吸沉重,隔得老?遠都能感覺到他在苦苦掙紮,可他聲音卻出奇的冷。

    “勞煩嬤嬤轉告祖母,孫兒並無?龍陽之好,祖母不必憂心,但往後若再有這種事,就別怪孫兒……”

    耳邊響起那日謝蘊提起的那個?稱呼。

    未來弟妹……

    謝泠舟腦中一陣眩暈,用力閉上眼?,驅趕掉夢裏水下迷亂的畫麵?及溫膩觸感,再度睜開眼?時,幽暗眼?底似乎有烈焰要融化堅冰,冰冷的聲音裏透著瘋狂:

    “別怪孫兒……做出枉顧禮法之事!”

    他說完便從園子側門出去了。

    從主屋到西邊的沉水院,需橫跨大半個?謝府,這一路無?比煎熬,謝泠舟雙手緊握成拳,被衣袍遮住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正是要下雨的時候,天兒比平時悶熱,空氣仿佛凝滯了,經過園子裏時,不遠處的湖邊傳來蛙聲一片,無?時無?刻不提醒著神誌不清的謝泠舟,他曾在那水下見過、觸摸過何?等壯闊的波瀾。

    此?刻大概隻有那片雪能讓他冷靜。

    走到假山石林附近時,一向步履沉穩的人,亦開始踉踉蹌蹌。

    偏生那個?他在假山石林裏一寸寸探查白玉瓶的夢伺機探出來作亂。

    身上某處開始痛了,謝泠舟不得不將手臂撐在假山石壁上休息片刻。

    可一閉眼?,其餘夢裏見過的雪峰幽穀在眼?前晃,他克製不住去想?,若夢裏沒有醒來,再往裏探,闖進深處。

    會怎樣?

    十?指忽然用力緊扣住粗礪的假山石壁,尖l銳的疼痛從指l尖鑽入手臂,再鑽入腦海,謝泠舟清醒了些許。

    他深吸一口氣,竭力忍耐著往回走。

    剛走出幾步,一個?纖細婀娜的身影匆匆忙忙從小徑那頭?跑來。

    撞入謝泠舟懷裏。

    穩穩地。

    滿滿當當的。

    來人正是崔寄夢。

    她從外祖母那兒出來後,碰到謝迎雪在找貓,便前去幫忙,捉住小貓時天色暗了下來,崔寄夢打著燈籠獨自回去。

    不成想?聽到些奇怪動靜,她首先想?到的是鬼,嚇得六神無?主,慌慌張張往回跑打算繞道,慌不擇路時沒看到前方有人。

    等她發?現時,已刹不住腳了。

    額頭?撞上對方堅硬的鎖骨,崔寄夢痛得冒出淚花,鼻尖傳來的檀香氣息讓她意識到,自己撞到的……似乎是大表兄?

    可她記得大表兄還在祖母院裏啊,以為是自己鼻子不靈光了,神神叨叨舉高燈籠,照見謝泠舟那雙桃花眼?。

    眼?神不似平時那般冷淡,眼?角發?紅,正盯著她,目光沉沉,像旋渦要把她吸進去。

    崔寄夢以為他是生氣了,正要道歉,就被一把扯入懷裏。

    他拉她的時候用了很大力氣,擁住她時也是,力度大得她的骨頭?都發?出微響。

    那一刹萬籟俱靜。

    崔寄夢拿著燈籠,愣愣站在原地。

    她不知道為何?大表兄會這樣對她,想?起那些夢,霎時心亂如麻,甚至沒有餘力去留意他身上的反常。

    意識到這樣於?禮不合,她掙紮著動了動,卻不留神撞到什麽。

    還把謝泠舟撞痛了,他從喉頭?發?出一聲重重的悶哼,讓她無?端腿軟。

    那一聲……聽起來很難受。

    崔寄夢急忙說“抱歉”,可是謝泠舟並未回應她,隻是擁住她的雙臂更?用力地收緊。

    不斷收緊,要把她揉入心口。

    崔寄夢感覺自己快被壓扁了,胸口也悶得喘不過氣,對方身上的熱度傳到身前和背後,讓她有一瞬失神。

    可理智告訴她這樣不對,掙紮著扭動了下,低聲道:“表兄……這於?禮不合。”

    這句話宛如緊箍咒,謝泠舟身子凝滯,理智回籠,他竭力忍耐著,把她從懷中推出,“抱歉……是我認錯人,唐突了。”

    嘴上如此?說著,雙手卻從崔寄夢背後移到肩膀上,緊緊按住她肩膀,似乎是要阻止她靠近,又似乎是舍不得放她離開。

    崔寄夢沒聽清他的話,因為她又聽到了暗處那些奇怪聲響,渾身汗毛直立。

    那一聲悠長?痛吟帶著哭腔,聽起來哀戚無?力的,很是難受,像戲裏的女鬼。

    正恐懼時,謝泠舟的手驟然掐緊她削瘦肩膀,崔寄夢似乎感覺他眼?中有火星子迸裂,那眼?神熾熱無?比,又暗得可怕,叫她腦袋也一陣發?懵。

    他低聲問她:“弄疼你了?”

    嗓音喑啞,聽起來像是被火灼過。

    這句話一問出來,謝泠舟則想?起那些話本,不僅如此?,他禁不住去回憶,二?弟念的那個?話本,後麵?寫的是什麽?

    崔寄夢比他先一步反應過來,意識到他應該是聽錯了,“不、不是我。”

    她連連擺手,害怕地指了指假山後方,聲音細若蚊呐:“是……是那邊。”

    謝泠舟亦聽到了不遠處的動靜,因為二?弟惡作劇的緣故,他雖不近女色,卻也被迫懂得了很多東西,那些動靜就像火星子,灑落在他心裏好不容易熄滅的幹柴上。

    見崔寄夢恐懼的模樣,謝泠舟知道她大概是不懂,忍著難受喚醒理智,手掌捂住了她的耳朵,話音低啞隱忍。

    “你還小,別聽。”

    崔寄夢聽話地點了點頭?,因為害怕,更?因為不敢麵?對謝泠舟,她選擇低下頭?去看手邊的燈籠,好從光亮中獲得勇氣。

    但她一低頭?,謝泠舟卻後悔了,不該隻捂住她耳朵,還需遮住她的眼?。

    “別亂看……”

    可崔寄夢耳朵被他緊緊捂住了,聽不清他說的什麽,她想?起方才撞到的似乎就是那兒,出於?關切多看了兩眼?。

    夢裏他沒這樣過,她自然看不懂。

    隻是隱約覺得大表兄不大對勁,不止這一處奇怪,他手掌和呼吸也燙得厲害。

    寬大的手掌覆蓋在耳上,幾乎能把她半張臉遮住,臉上像覆著兩塊熱毛巾。

    崔寄夢想?起那些曖昧的夢。

    周遭空氣都凝固了,隻有後方不絕於?耳的哭吟,襲擊著謝泠舟一個?人。

    崔寄夢聽不見,隻覺他放在她耳際的手逐漸攏緊,她清楚地看到他喉結滾動,發?出一聲明顯的吞咽聲。

    像餓極了的野獸進食前的征兆。

    崔寄夢一慌手裏燈籠掉在地上,霎時熄滅了,突然的黑暗讓她恐懼地驚呼出聲,聲音一出,從不遠處跑出來赤條條的兩人,拿著衣服慌慌張張走了。

    此?時她才知道,那不是鬼,是一對野鴛鴦。難怪表兄要捂住她耳朵。

    她羞得無?地自容,隻想?逃走,可大表兄卻不肯鬆開她,雙手捧住她麵?頰,把她的臉抬起來,迫使?她在黑暗中與?他對視。

    月色照映下,謝泠舟深邃眼?眸在暗夜裏閃著惡狼似的光,他甚至還伸出拇指揉捏著她的下唇,按住了唇角,手掌以拇指為支點向下一轉,移到了她脖頸上。

    頸上的熱度讓崔寄夢一陣戰栗,她縮起脖子,無?助地仰頭?看他,大表兄拇指摩挲她嘴唇的動作讓她想?起那些夢。

    謝泠舟也想?起來了。

    夢裏她唇色殷紅如櫻桃,仿佛隻要往下一按,就能揉碎溢出果漿。

    腦海裏有個?被藥控製的聲音支使?著他。

    咬一口便知滋味美妙。

    但這是一顆有毒的果子,倘若真的咬下去,那個?二?弟看著他們相擁的亂夢便會成真。兄弟之情、禮義廉恥、多年的自我約束,皆會毀於?一旦。

    還會玷汙一雙幹淨懵懂的眼?眸。

    謝泠舟不願。

    可一想?到這雙清澈懵懂的眸子會因他而蒙上紅塵的顏色,變得迷離、豔麗,心裏那團火又在叫囂。

    是獵物自己闖入懷裏的,不能怪他。

    不要放她走。

    按住她,就在這裏。

    崔寄夢正為那些夢羞愧,忽然感到臉上一陣鬆快,大表兄鬆開了她,啞聲說:“抱歉,我喝多了認錯人,唐突表妹。”

    這回崔寄夢聽清了。她顧不上去思考為何?謝泠舟說喝多了,身上卻無?酒氣。

    心裏沒來由一陣空,她不知是為何?。大表兄說認錯人了,他是把自己認成了喜歡的女子,因而才會擁住她?

    她忍不住去猜,他心裏的女子是誰?

    他說喝多了,是為情所困麽?

    不能再想?了,這些本不該她去好奇,崔寄夢收回思緒,見謝泠舟正痛苦地靠著假山石,當是很難受,“表兄,您還好麽?”

    謝泠舟一手撐著假山石,聲音裏似乎有些不耐煩:“無?礙,你先回去吧。”

    崔寄夢記得二?表兄說過,大表兄不喜歡與?人接觸,他應該是為抱錯人而不高興,正好她也覺得難堪,道一聲“告辭”後拾起掉落的燈籠要往回走。

    然而沒了燈籠照明,她有些怕。

    雖知道大表兄會嫌自己煩,但恐懼讓她變得厚臉皮,又不願被嘲笑,找了個?“偽善”的借口:“我扶表兄您回去吧。”

    剛走到他身側,崔寄夢便被一把拉住,壓按在假山石上。

    謝泠舟雙臂撐在她兩側,手指緊扣石上,齒關壓抑地緊咬。

    崔寄夢覺得他想?趕走她,又像是想?留住她,隱約還聞到微弱的血腥味兒,正無?措著,謝泠舟卻側身閃開。

    他側對著她,身姿筆挺,聲音低沉但很平靜:“天色黑,我送表妹回去。”

    兩人保持著一前一後的距離,崔寄夢在前頭?,總覺得背後有一道灼熱的視線,不敢回頭?也不敢說話,低著頭?走得飛快。

    這一路她走得艱難,謝泠舟亦是承受著身心雙重的折磨,每走一步都很磨人。

    好不容易走到皎梨院和沉水院附近,二?人都鬆了一口氣。

    崔寄夢低著頭?,轉過身道謝:“今日多謝表兄相送,我先走了。”

    “嗯。”謝泠舟應得平靜,袖擺下的手卻握得很用力,額角忍耐得青筋凸顯。

    崔寄夢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心裏就像有什麽被強行拔了出來,很空。

    有個?聲音在不滿地叫囂,同他越發?薄弱的意誌力在爭吵。

    “為何?要放她走?”

    她還小,什麽都不懂。

    “她看到了,不如……”

    教會她。

    不可,她是二?弟的未婚妻子。

    “隻要你想?,也可以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