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嘲弄
  第11章 嘲弄

    是那位在長公主府前遇到的王三姑娘,此刻她出現在園中,眼圈通紅,目光卻比方才還要冷傲,傲然睥睨著崔寄夢。

    “飛雁表妹來啦?”

    謝迎鳶臉上笑著,心裏直呼不妙,想到謝泠嶼欠下的風流債,心一慌,腦子也笨了,四處張望:“沒啊,我的侍婢在外院。”

    王飛雁居高臨下,長指一指端坐石上的崔寄夢,“她方才一直跟在表姐身後,像個影子,況且連曲水流觴都不知道,難不成還是哪家閨秀?”

    周遭公子小姐們都聽到了,出於教養沒有接話嘲笑,但眼裏都帶著揶揄。

    謝迎鳶暗罵謝泠嶼,淨給她找麻煩,但因兄長錯在前頭,她隻能起身笑著解釋。“飛雁表妹認錯了,這是桂林郡崔家的表妹,初來乍到不熟悉,才一直跟著我。”

    “哦。”王飛雁幽幽道,對崔寄夢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桂林郡?我怎麽聽說那兒都是些南蠻子,你不知道曲水流觴,倒也不奇怪。”

    聲音雖不大,但足夠周圍人聽到,人群中再次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崔寄夢本想反駁,但聽說王氏是郢朝權勢最大的世族,連謝氏都稍遜一籌,如今風頭正盛的王貴妃更是王家的人,她怕給表兄表姐招來麻煩,不敢反駁,隻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邊陲還是京陵,皆是陛下臣民。”

    這話挑不出錯,還搬出了陛下,王飛雁一時語塞,冷笑一聲往走開了。

    謝迎鳶鬆了口氣,安撫崔寄夢:“這是王家的三姑娘,飛雁妹妹,比你我都小一歲多呢,表妹多擔待著點。”

    崔寄夢不欲惹是生非,佯裝不在意,笑著揭過此事,心裏卻隱隱不安。

    想來這位王家三姑娘便是心悅二表兄的那位,如此說來……方才給她引路的那位姐姐,是當今聖上的寵妃,王貴妃?

    在進京的途中,崔寄夢便聽人談及王貴妃,知道那是王氏長女,當今二皇子的生母,風頭無兩。

    可她也聽聞二皇子都二十多歲了,方才那位女子看起來至多花信年華,實在不像已為人母的樣子。

    大概是常年養尊處優,無所憂慮,便也顯得年輕。

    爾後謝迎鳶細細給崔寄夢說起曲水流觴,這是前幾年從文人雅士中興起的雅趣,從高處引水成渠,眾人分坐溪渠邊,將杯盞放入水中,杯盞停留麵前者須即興賦詩一句,作不出來就得喝下杯中酒。

    後來傳到世家貴族中,稍加改良,規定飲酒次數最多三次,若超過三次作不出詩,便要表演才藝助興。

    崔寄夢聽完一陣頭痛,她最怕的兩件事便是喝酒和作詩。

    前者令她懊悔,後者是她過不去的坎,隻能暗暗祈禱杯盞別光顧。

    第一回,杯盞停在趙昭兒麵前,趙昭兒即興作了一句詩,贏來滿園喝彩;第二回停在了謝迎鳶麵前,謝迎鳶的詩雖不如趙昭兒的好,但也挑不出錯。

    第三回,第四回……

    一連十次,都未輪到崔寄夢,她暗自竊喜,出門前看黃曆果真有用!

    正高興著,卻見跟前水麵多了一個杯盞,崔寄夢被迎頭澆了一盆涼水。

    她權衡利弊過後,端起酒杯就要喝,卻被人奪了過去。

    “我替表妹喝。”

    謝泠嶼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接過她手中的酒杯。

    上遊一直留意她的王飛雁逮住機會,站起身來:“遊戲玩得就是賞罰自負,你幫她喝有什麽意思!”

    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公子哥跟著附和,“就是!不能作弊。”

    謝泠嶼才不管,端起杯要喝。

    王飛雁氣得走了過來,到他跟前低聲說:“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

    謝泠嶼愣住了,拿著酒杯的手遲疑不定,這句話意味深長,眾世家子弟們探究的目光在三人之間流轉。

    就連謝迎鳶也驚住了,愕然瞪著謝泠嶼,繼而同情望向崔寄夢。

    崔寄夢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淡淡笑了笑:“多謝表兄好意,但大家說的對,不會就是不會,不能作弊。”

    隨即從他手裏奪過酒杯,一飲而盡。

    謝泠嶼想說什麽,但被王飛雁瞪了一眼,到下遊坐下了。

    此後一連三次,杯盞都停在崔寄夢身前,好在她清楚自己酒量,倒也不怕,端起酒杯飲盡。

    當初阿辭哥哥為了讓她日後不吃虧,給她買了一壺酒來試酒量,偶然發現她喝酒超過五杯,便會性情大變。

    過後哥哥笑了她好久。

    原本眾世家子弟還有所克製,如今見崔寄夢一連喝了三回酒,竟連一句詩都作不出,想起方才王飛雁的話,更覺可笑。

    其中有些人知道崔寄夢和謝泠嶼有口頭婚約,不加掩飾地調笑他們:“謝家二郎真是走大運了。”

    謝泠嶼低著眸,下顎緊繃,像是顏麵掃地,正隱忍不發。

    而謝迎鳶雖不知兄長和王飛雁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他們嘲笑崔寄夢還連帶調侃謝家,她冷下臉,回懟:“笑什麽笑?我表妹不願作詩愛喝酒礙著你們了?”

    可惜她越幫越忙,話音方落,人群中爆出一陣大笑。

    不知是哪家姑娘低聲道:“原以為生得這般好,會是個才女,誰知空有其表。”

    眾世家子弟雖不接話,然而眼裏的嘲弄說明了一切。

    崔寄夢從未被如此嘲笑過。

    她無助地看著陌生的園子,陌生的人,再看向不遠處的謝泠嶼。

    二表兄往日把她護得比眼珠子還親,可現下他似乎掛不住麵子,和她對視時匆匆別開視線,目光投向潺潺溪水。

    起初他也曾極力維護過她,表姐更是不惜為了她回懟眾人。是她不爭氣,讓他們丟人了,為此她過意不去。

    但更多的是難過。

    不會作詩便不能抬頭麽?

    興許他們不是介意她不會作詩,隻是因為崔氏如今籍籍無名罷了。

    崔寄夢頭一次真切地有了背井離鄉之感,突然有些後悔來到京陵,可祖母走了,她雖能在管家的幫襯下勉強把持中饋,但架不住外麵的人覬覦。

    桂林郡也回不去了。

    她茫然望著水麵。

    偏偏上天好像故意為難她,又幾輪過去,酒杯再次在她跟前打轉。

    這次她連喝酒的機會都沒了。

    崔寄夢定定看著在麵前打轉的酒杯,祈求能來一陣風,把它吹到下遊,但那酒杯好像賴上她了。

    她無聲歎一口氣,像一座木雕般,枯坐著遲遲未動。

    眾人等得不耐煩,一位姑娘抬高聲兒道:“隨便作一句都不會麽?隻要你作一句,這一輪就過去了。”

    謝迎鳶在她身側小聲勸說:“表妹,要不你隨便編兩句吧。”

    崔寄夢也想應付一句,但隻要她一試圖開口念詩,脖頸就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用力掐住,有人撕心裂肺地哭著,質問她:“別念了!你把我害得還不夠麽!”

    她死死抿緊嘴唇,開不了口。

    謝迎鳶也失去了耐心。

    旁人一看謝迎鳶對崔寄夢冷下臉,而謝泠嶼則低下頭兀自沉默,便毫無顧忌地侃笑,“半句詩也作不出來,那要不……姑娘,你會唱曲兒麽,跳舞也行?”

    語氣狎昵,像是對樂館伶人,話方說完,人群一陣哄笑,“此言無禮,哪有讓正經人家小姐唱曲的!”

    又是一陣笑。

    那邊上遊處,趙昭兒一直密切關注著崔寄夢,出門前母親囑咐,讓她在表姐實在應付不過來時幫一把。

    可明知表姐不通文墨卻極力攛掇她鬥詩赴宴的,也是母親。

    趙昭兒不解,母親時常讓她猜不透,但她知道謝泠舟就在附近,雖不知他對崔寄夢可有好感,但私心裏是想讓他親眼看到表姐出醜的,遂冷眼旁觀了許久。

    直到阿鳶表姐和二表兄都放棄崔寄夢,她又心疼起來,起身道:“她是我表姐,我可以替她給諸位助興。”

    趙昭兒才貌名揚京陵,眾世家子弟思量一番,覺得與其為難崔寄夢,不如占她便宜,“既如此,便讓趙姑娘來吧。”

    崔寄夢倏地站了起來,聲音雖不大,但很堅定:“不必為難我表妹,我會彈奏古琴,我自己來就好。”

    聞言,謝迎鳶不敢置信地抬頭,旁人更是不信,“姑娘要奏什麽曲子?”

    崔寄夢淡道:“廣陵散。”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

    廣陵散是前朝名曲,失傳百年,十多年前才重現世間,隻是此曲極難彈奏,眾人所知京陵能奏好廣陵散的隻有九殿下、謝泠舟,以及長公主的一名琴師。

    更何況廣陵散乃古琴中罕見的有殺伐之氣的曲子,崔寄夢弱不禁風,方才的表現,更像是連古琴都沒摸過。

    但她既敢說大話,便有人敢接。

    有人央長公主府的侍婢去取一把古琴,侍婢很快拿了一把上好的古琴回來,是長公主那位琴師的琴。

    眾人好整以暇地看著崔寄夢坐到琴台前,手輕撫過琴身,十分小心謹慎,似乎對琴不大熟悉,更是幸災樂禍。

    這姑娘虛榮心作祟,大話說過頭了,真不知要如何收場。

    琴音遲遲未起,崔寄夢定定盯著琴身,一籌莫展,甚至彷徨地環顧四周,像是期盼什麽人來解圍。

    有人看不下去了,無奈道:“若是不會就別逞強,我們也並非故意刁難,實在不行就算了吧。”

    也有奚落者:“南蠻子都是這般愛說大話的、好高騖遠麽?”

    謝迎鳶在一旁看著,想反駁他們卻找不出理由,愈發覺得崔表妹實在是傻,竟會為了虛榮心吹牛,實在不理智!

    罷了,隨她去吧。

    一直沉默著的謝泠嶼終究看不下去了,疾步走向琴台。

    看架勢是怕她彈不出來讓謝氏跟著丟人,拉起崔寄夢便要離開。

    崔寄夢抬頭看了他一眼,眉間藏著諸多情緒,看得謝泠嶼一怔。

    她輕輕扒開他的手。

    而後撥動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