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一刻鍾後, 城主府的水池邊。

    白許許坐在池壁上,愧疚的看著趴在池子的上小鮫人,沮喪的垂了腦袋:“對不起啊, 小魚。沒等把她帶回你身邊。”

    枕溪甩動著絳紫色的魚尾, 在水麵上劃開一圈圈的漣漪, 他歪了歪腦袋,黑曜石般的眼睛像是星星似的亮的驚人:“所以,你是真的看到了她, 是嗎?”

    “對,蘇眠就生活在酆都城, 她沒有喝孟婆湯, 也沒有去轉世。她……她一直都在等你。”

    “唔……”

    枕溪的表情呆呆的,不一會兒, 嘴角慢慢的勾了起來, 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那就好。小狐狸,謝謝你給我帶來這個好消息。她出不來沒關係的, 很快我就要去找她了。”

    “嗯。”白許許仍舊悶悶不樂的垂著頭, 緩緩地道:“我還以為,你會立刻就去找她。”

    “不行啊,奇譚城現在還需要我呢。”枕溪悠閑的甩動著尾巴, 歎了口氣:“我倒是不怕死,隻要能跟她在一起就好了。可是, 奇譚城是她守護了一輩子的地方, 我也要努力替她守護下去,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不然, 我死後見了她, 沒辦法跟她交代啊。”

    “如果是我, 我肯定忍不住的。”

    “對了,你那這次去,見到你家阿姐了嗎?”枕溪知道白許許這次去酆都,並不是隻有尋找蘇眠一個目的。

    白許許無聲的搖了搖頭,他轉頭往四周看了看,知道以那人的神魂之強悍,若是她想,這奇譚城的種種一概都在她的意識覆蓋之下,於是悶悶的道:“沒有尋到阿姐……”

    “怎麽會這樣,莫非是你阿姐轉世了嗎?”枕溪急道。

    “或許吧。”

    “別傷心了小狐狸。”枕溪知道如今的小狐狸心情肯定不好受,趕緊往旁邊看了看,轉移話題道:“這個是給我帶的酒嗎?”

    白許許剛過來的時候就抱著一個壇子,枕溪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竹清塢的桑落酒。

    枕溪從水池裏遊了上來,美輪美奐的魚尾在靠近池壁的那一刻,變成了人類正常的雙腿,跟白許許一起坐在了石壁上。

    他從懷裏掏出兩枚貝殼當做酒杯,跟白許許對飲起來。

    ……

    白許許想的沒錯,他的一舉一動,確實都在葉嫵的監視之下。

    這樣是十分無禮的行為,就算她是酆都的主人,掌管地府多年,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靠神識來掌控酆都所有生靈的行蹤。唯獨這一次……

    當白許許說他要去找枕溪談話,並且將桑落酒帶走了的時候,葉嫵鬼使神差的,將神識給放了出去。

    所以當白許許說到,沒有找到阿姐的這句話的時候,葉嫵感受到了小狐狸話語裏難以形容的低落感,又忍不住心疼了起來。

    小狐狸轉世後嗜酒的愛好也沒有變,雖然在前世的時候,從顧歡家裏相逢那次開始,小狐狸再也沒有在她麵前喝過酒。

    沒想到轉世後又將這個愛好撿了起來。

    以前小狐狸邊喝酒的時候話很多,這次卻很意外的,兩個人都很沉默。

    喝到最後,在倒著酒水的枕溪已經抱不住懷裏的酒壇子了,一個不注意,將空酒壇子跌落在了池水裏。

    “沒了,小狐狸。”枕溪迷蒙著雙眼,磕磕絆絆的說道。

    “我該回去了,主人還在等我呢。”枕溪打了一個酒嗝,一不小心,從池壁上掉進了水裏。他在池水裏掙紮了幾下,雙腿化作尾鰭,擺動著魚尾,遊到了白許許的身邊。

    “小狐狸,我先回去了,你也趕快回去休息吧。”

    白許許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目送著枕溪沉入了水底。

    一陣冷風從白許許的身上刮過,雪白的發絲輕揚,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就在此刻,葉嫵踏著月光慢慢的走了過來。

    白許許仍舊呆呆的坐在池水邊,眼神空洞的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一動不動的樣子。他身上還在彌漫著濃重的酒氣,人卻像是失了魂兒,跟個精致的玩偶似的,仿佛喪失了對外界所有的感知。

    葉嫵在白許許的背後,輕輕的喚了他一聲:“小狐狸?”

    白許許還是僵硬的坐在那裏。

    葉嫵上前一步,站到了他的旁邊,轉頭看去,悚然一驚。

    白許許纖長的睫毛時不時的抖動著,每一下,就是好幾滴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沿著瓷白的臉頰,一滴一滴的,砸進了池水裏。

    白許許哭起來是寂靜無聲的,沒有歇斯底裏,也沒有撕心裂肺,臉上沒有一點可以稱之為傷心的表情,也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的表情,隻有眼眶紅紅的,紅的幾乎要滲出血來。

    葉嫵一瞬間腦袋裏一聲轟鳴,迅速的蹲下身子,不安的看著他:“許許……”

    或許是這一聲久違的許許喚回了白許許的神智,他緩緩的轉過身來,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阿姐……”

    白許許滿臉淚痕,呆呆的看著葉嫵,眼神裏充滿了絕望,他喃喃的道:“找不到阿姐了。”

    “我再也沒有阿姐了。”

    “小狐狸……”葉嫵朝著他伸出了手,不知所措的撫摸著他的腦袋,溫聲道:“你醉了小狐狸,我們回屋裏去吧。”

    “好,回去……”白許許遲鈍的點點頭,踉蹌著從池子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的往前走去。葉嫵不放心的跟在他的後麵。

    明顯是醉的狠了。

    小狐狸雙腿發軟,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隻是臉上的表情卻是格外的冷靜,除了眼淚不停的留著之外,看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緒。

    葉嫵一直跟著他走回了房間,看著他動作雖然遲緩,但是有條不紊的洗漱,上床。

    眼看著他在床上乖乖的躺好了,葉嫵正要離開,忽然又見白許許手指一動,從掌心喚出一把熟悉的劍來。

    正是曾經屬於她的那把白釉。

    白許許轉世後新的尾巴也是第一次在葉嫵的麵前顯現出它的麵貌來。

    仍舊是九條華麗而又蓬鬆的如同傘蓋的白色狐尾,隻是與前世略微不同的是,這尾巴最尖尖的位置,竟然多了一小截像是鮮血染就般形成的殷紅色。

    白許許的耳朵也露了出來。

    他乖順的躺好了身體,尾巴纏上了白釉的劍身,將它抱的緊緊的,輕輕地在劍柄的位置用嘴唇碰了一下,喃喃的道:“阿姐,晚安。”

    葉嫵心裏的弦驟然斷裂。

    與此同時,某個隱秘的角落,有類似於種子破土而出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一刻,葉嫵也不知怎麽想的,趁著白許許閉上了眼睛,手指一動,將白釉劍從他的懷裏不動聲色的抽了出來,而後,躺到了劍身所在的位置。

    在她跟白釉劍位置對調的那一刻,白許許的手指倏然一顫,然後像是陷入了沉睡中一般,不自覺的在她身上蹭了蹭,抱緊了她。

    葉嫵輕拍著他的後背,在心底深深的歎了口氣。

    她知道小狐狸是在裝睡,也知道他在裝醉,也在裝傻。

    小狐狸一定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畢竟白許許進入酆都後的破綻實在是太多了,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他態度那麽堅決的要從酆都將蘇眠帶走,卻從來沒有提過一句,關於葉嫵的蹤跡。

    況且還有罰惡司裏留下的狐毛,忘川河上他一遍遍跟艄公打探關於酆都鬼帝的訊息。條條樁樁,無不說明,白許許還記得她,也分明知道,他的阿姐葉嫵就是酆都鬼帝。

    他其實什麽都知道。

    隻是沒有去拆穿而已。

    過了不一會兒,葉嫵感覺到她的胸口已經一片濕潤。

    是小狐狸沒能控製住他的淚水,流到了她的身上。

    葉嫵感覺到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她在人間界的無數個夜晚,都是這樣抱著小狐狸一起度過的。

    可那時的她,麵對這個小家夥,心中充滿了愛意,想要親親他的額頭,鼻尖,柔軟的唇。想要他因為自己的撫摸,而發出各種頻率不齊的低啞的隱忍的聲音。

    而現在的葉嫵很清楚,她對小狐狸隻有心疼跟憐憫。

    所以她麵對小狐狸,始終不敢上前一步。

    那樣對小狐狸不公平。

    可是如今兩人的關係,擺在眼前的這樣的局麵,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好的選擇嗎?葉嫵也不能確定。

    任憑她活了這麽多年,可麵對感情的問題,還是陷入了茫然之中。

    葉嫵暗暗歎息,悄悄掐了個讓人能夠沉睡過去的法訣,果然不一會兒,就聽到了胸前傳來了小狐狸細小的呼嚕聲。

    小家夥總算是睡著了。

    葉嫵摸了他半晌,這才戀戀不舍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她一搖身,去了枕溪所在的池底。

    ……

    之前白許許跟枕溪在池水邊對飲的間隙,葉嫵趁機打聽了這百年來奇譚城中發生的事情。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蘇眠死後,確實是枕溪接下了她的擔子,成為了給奇譚城那騰蛇殘魂供養魂力的人。

    鮫人畢竟是屬於妖族,生命力相對人族而言要堅強一些,所以就這樣堅持了近百年的時光才漸漸的虛弱下來。在這期間還發生過幾次,有圖謀不軌的修士集結在一起,進攻過奇譚城的事。後來都被枕溪帶人阻攔了下來。

    但之前陪伴在他身邊的異獸,卻接連不斷的死在了爭鬥裏。

    於是,偌大的城主府,如今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葉嫵進入池底,才發現這池子底下居然是一個巨大的空間法陣,可謂是別有乾坤。

    在池底一個顯眼的位置,有一座晶瑩剔透的冰棺。葉嫵甚至不用過去仔細看,都知道這冰棺裏放著什麽人。

    而此時喝醉了的小鮫人就躺在那冰棺上麵,細長的魚尾纏繞著冰棺,他側身看著冰棺裏沒有被歲月侵襲,仍舊栩栩如生的女子的身體,嘴角流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葉嫵悄無聲息的向前走了兩步,定定的看著枕溪。

    她的眸子微不可查的閃爍了兩下,忽然間伸出手去,在鮫人胸口的位置,深深的扣了進去。

    睡夢中的枕溪身體猛地抽緊了,還沒來得及感受到痛苦,就完完全全的失去了意識。

    他的胸口處炸開了一朵巨大的血花,鮮血迅速的往周邊流去,更多的則流淌進了池水中,一點點的向上暈染開了。

    葉嫵的手指捏著一顆小小的絳紫色的璀璨的珠子,從他身上收了回去,而就在這個時候,整個奇譚城爆發了地動山搖一般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