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翌日午後,秋陽暖融融高懸天穹,一輛黑漆齊頭平頂的馬車疾馳在鄉野土路間,直直朝著山腳那處富貴氣派的莊園奔去。

  李嫵午睡才起,正懶洋洋靠在美人榻上曬太陽,享受悠閑時光,忽聽素箏稟報貴客來了,一雙美眸驚詫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他如何又來了?”

  還是這大白天裏。若是叫人瞧見,豈非要惹閑話?

  轉念再想,他先前每回都是傍晚來,好似更加古怪。

  纖纖玉手撐著美人榻緩緩坐起,李嫵攏了攏外頭虛虛披著的雪青色挑絲雙窠雲雁對襟長衫,漫不經心問:“璉兒這會兒是在書房與我父親讀書?”

  “回主子,正是呢。”素箏微微躬身道:“可要奴婢派人去請?”

  “做學問要專心,何況父親授課時最討厭被打斷。”

  李嫵彎腰穿著繡鞋,溫緩嗓音透出幾分無可奈何:“罷了,我去前頭看看他這回又是作甚。”

  對鏡略微整理衣妝,見無不妥,李嫵便帶著素箏去了前頭。

  人還沒到前院,半道上便見安杜木帶著一幹護衛,吭哧吭哧抬著幾個大木箱子往她院裏的方向走,裴青玄一襲銀灰色軟段圓領長袍,身量頎長,挺拔矯健,與護衛們一起走著,鶴立雞群般出眾——李嫵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哪怕走在前頭的安杜木身量比他更為魁梧,可他周身的矜貴氣度,叫人無法忽視。

  他從來都是人群裏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就如少年時去曲江池畔踏青,長安俊才齊聚一堂,他一襲月白錦袍站在橋畔,就連春光對他也格外偏愛,明澄澄落在他的肩頭,好似鍍上一層柔和的光,芝蘭玉樹,舉世無雙。

  那時她在貴女堆裏,聽著旁人難掩傾慕地誇讚他,心裏的驕傲與歡喜快要溢出來。

  她們再如何傾慕又如何,太子哥哥注定是她的夫婿,誰也搶不走。

  太子的偏愛讓情竇初開的李家小娘子有恃無恐。

  曾經的他們,堅定不移向著彼此,從不懷疑對方的愛,更不曾想過會有分開的一日。

  真好啊。李嫵暗暗想著,同樣是李嫵,現在的她多羨慕從前的自己。

  待到那烏泱泱一幹人走到麵前,李嫵才斂容,抬眼看向麵前的男人:“陛下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裴青玄嘴角噙著淺笑:“給你送花。”

  說著,抬了抬手指,離得最近的那個木箱被打開。

  李嫵本想說又送哪門子的花,看到箱子裏擺放得整整齊齊,一株株紮得嚴實的花材時,麵色詫然:“這些是…我要尋的花木?”

  “嗯。”

  “你從哪裏弄來的?”李嫵湊上前伸手撥了兩下,看那花木都已開了花,並非花苗,腦中也有了猜測:“永樂宮的?”

  “宮裏的花本就是為你而栽,如今你搬到此處,它們自也隨你來。”裴青玄抬頭看了眼天色:“趁著還早,朕幫阿嫵將這些花木都栽進院中,早種上一刻,你也能早賞一些。”

  李嫵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回院裏的,當看到裴青玄擼起袖子,拿過鋤頭開始移栽花木,更是目瞪口呆,好似做夢般,十分不真實。

  原來他說幫她種花,是真的幫她種。

  “主子,這該怎麽辦呀?可要叫人上去幫忙?”素箏也傻了眼,長這樣大,還是第一次見皇帝在大太陽底下吭哧吭哧幹這種又髒又累的活計。

  ===第121節===

  李嫵回過神來,提裙朝著花圃間走去:“陛下千金之軀,怎能做這等粗活,實在是折煞臣女,還請到旁歇息,叫府中下人來做便是。”

  方才勞作那麽一陣,又被大太陽一曬,男人那張冷白的俊顏已然泛起緋紅熱意,他握著鋤頭,不以為意地笑笑:“這點小事,算不得什麽。”

  見他並無停下的意思,李嫵皺了皺眉,語氣冷硬地喚他的名:“裴青玄。”

  待他目光投來,她深吸一口氣:“你不必如此。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大淵朝的天子,你這雙手應當是提筆寫政務,握弓保家國,而不是做這些無意義的事,你明白嗎?”

  裴青玄定定看著她:“朕明白。”

  李嫵瞥過他仍握著鋤頭的手:“你明白的話,就放下手中鋤頭,快些洗手回宮去。”

  “隻是阿嫵說的不對。”裴青玄道。

  李嫵一怔,烏眸盛著疑惑,她說的不對?

  “其一,朕的確是皇帝,該當以勤勉政務為主,是以朕將今日的折子都批完了才趕來靜園。其二,阿嫵說這是無意義的事,不對。”裴青玄神情平靜,一副與她講道理的耐心口吻:“為你種花,這並非無意義的事。”

  李嫵眉心輕蹙:“意義在哪?叫下人種不也一樣。”

  難道他親自種出來的花還能變成搖錢樹長出金元寶不成?

  “花種好後,阿嫵瞧著可會高興?”

  李嫵一噎,而後迎著男人熾熱而明亮的注視,低低嗯了聲。

  這一聲“嗯”很輕,卻叫裴青玄眉眼舒展,薄唇也掀起一抹淺弧:“這就是了,能叫阿嫵高興,就是最大的意義。”

  明淨秋陽照在男人沉穩而俊朗的臉龐,那雙漆黑鳳眸好似也閃著璀璨光亮,定定看著她,倒滿她的影兒。

  倏然間,李嫵好似被什麽燙了一下,燙在心頭,怦然無措,兵荒馬亂。

  兩片唇瓣翕動,想要說些什麽,腦子卻變成漿糊般完全無法厘清思緒。而在她開口前,裴青玄再次朝她彎眸,低沉嗓音滿是篤定:“朕好不容易得了一個能哄你的機會,怎舍得假手他人?阿嫵便讓朕種罷。”

  日後她再看到這片花木時,都能想起是裴青玄為她種了這一院的花。

  便是不再愛他,也不要忘了他。

  眼見那抹高大身影又在花圃間繼續忙活起來,李嫵心下滋味難言,覺得他傻、他癡、他荒唐、他自討苦吃。種了花又如何,她也不會因著他送了這些花,就摒棄從前與他和好。

  做這一切,還是毫無意義。

  垂下的袖籠間手指不自覺攥緊,她強壓著心間那湧動起伏的情緒,板起麵孔:“你要種就種吧,反正累的也不是我。”

  權當他是個尋常勞力好了。

  這般想著,她直接轉身回了屋裏,再不看他一眼。

  然她雖沒親眼看到,素箏端茶遞水間,卻會與她匯報外頭的情況,譬如陛下已經種下多少株花,還剩多少花。又譬如陛下流了好些汗,為著做活方便將外袍也脫了,再譬如陛下喝了多少水進了什麽果子糕點……

  李嫵本是盤腿坐在榻邊看書,看了一會兒,聽到外頭揮鋤刨土的動靜,猶如坐在蟬鳴聒噪的炎炎盛夏,心煩意也亂。

  勉力集中注意力,還是連半頁書都看不進,索性也不再為難自己,回到寢屋裏躺著。

  雖說心裏也煩亂了一陣,但沒多久,外頭那些動靜好似催眠曲般,她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屋外已是紅霞漫天。

  李嫵看著天光愣了愣,而後想起什麽,掀被下地,本徑直往門口去,走到屏風時也頓住。最後還是先走到了窗戶邊,小賊一般輕手輕腳地推開窗子,從一條縫裏往外瞧。

  院前都栽上了燦爛妍麗的各色花木,胭脂色霞光下猶如籠上紅紗,將本就古樸清雅的院落裝飾得愈發溫馨怡然,賞心悅目。

  然而掃了一整圈,卻遲遲未見那抹銀灰色身影。

  難道他種好花就回去了?

  李嫵心下泛起一絲懊惱,自己怎麽就睡過去了,這回原該送他出門,再不濟也叫人給他送盞茶,盡了禮數才是。

  “父皇,你也太厲害了!竟真的把這些花都種完了!”

  孩子清脆的嗓音隱隱傳入耳中,看著那道荷鋤而歸的高大身影牽著個小小孩子緩緩走進眼簾,李嫵烏眸輕閃了兩下。

  原來他還沒走。

  心頭不覺鬆了口氣般,剛要再看,那人卻敏銳察覺到什麽,朝窗戶這邊投來一眼。

  漆黑銳利的視線叫李嫵心底咯噔一下,如被抓住偷窺的小賊般,她有些慌亂地放下窗戶想躲。可窗子放下那一瞬,她又意識到不對,她躲什麽,這是她的靜園,她的地盤,她想看什麽就看什麽——看自家兒子不行麽?

  稍定心緒,李嫵撩過耳畔一縷碎發,再次推開窗戶,露出半張臉,輕輕喊道:“璉兒。”

  裴璉聞聲看來,雙眸彎起:“阿娘,你醒了?你快出來看,父皇給你種了許多花,可好看了!”

  “我知道。”李嫵嘴上應著裴璉,眼睛卻是看向裴青玄,見他果真褪了外袍隻著一身裏衣,許是出了汗的緣故,那牙白裏衣貼著健碩的身軀,隱約顯露出鼓起的肌肉線條,隨著呼吸起伏愈發清晰。那張英俊臉龐也掛著薄汗,白裏透著淡淡的紅。

  這副模樣還真像她少年不懂事,私下偷看的那些風流寡婦的話本,寡婦偷情不是白麵書生,就是身強體健的奴隸——眼前這人倒好,既有書生的白麵俊俏,又有奴隸的強健體魄……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李嫵掐了下掌心,好在屋內光線晦暗也看不清她頰邊緋紅,她清了清嗓子,喚道:“璉兒,你進屋來。”

  裴璉聞言,仰頭與裴青玄說了聲,便抬步朝屋內走來。

  李嫵借著餘光瞥了眼外頭的男人,見他也往這邊瞧,紅唇輕抿,“啪嗒”合上窗。

  庭院內,暮色昏黃,看著那緊闔的窗,裴青玄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些許。

  花已種好,她都不出來看看?哪怕一眼。

  “主子,天快黑了,可要回城?”暗影衛上前問詢。

  裴青玄回神,又看了那窗子一眼,嗓音沉沉:“去備馬罷。”

  暗影衛領命退下,裴青玄走到院中石桌,他的衣袍被丫鬟整齊疊放著。

  剛要伸手去拿,木門“吱呀”一聲推開。

  他眼底一亮,側眸看去,卻見屋內隻走出裴璉,並無那道纖娜身影,才將亮起的光彩又黯了。

  “父皇!”裴璉跑到他麵前,又示意他蹲下:“孩兒拿帕子給你擦擦汗。”

  裴青玄本說不用,但看著孩子亮晶晶的眼眸,終是不忍,配合地蹲下:“好孩子,知道心疼父皇。”

  裴璉邊拿帕子替他擦,邊扭過頭朝屋裏看了一眼,見阿娘並未出來,才壓低了嗓音,小小聲道:“父皇,是阿娘讓我幫你擦汗的哦,帕子也是她給的呢。”

  裴青玄眉心微微動了動,啞聲問:“你阿娘叫你來的?”

  “嗯嗯!”裴璉又豎起拇指做了個噓的動作:“阿娘不讓說,她隻讓我與你說,是我自己要給你擦汗的。父皇,你可千萬別給我說漏了,不然阿娘知道了,肯定要生我的氣了。”

  “不說,父皇肯定不說。”絲絲縷縷的歡喜從心底溢出,裴青玄眉眼染笑:“這是我們的小秘密。”

  “嗯。”裴璉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了。

  這孩子狡黠的小模樣,還真是像極了阿嫵。

  裴青玄眸光愈柔,又拿過他手中帕子,妥善收好:“時辰不早,父皇也該走了。”

  裴璉不舍地點頭,送著他到門口。

  這日夜裏,得知皇帝在院裏幹了一下午體力活,自家女兒也未曾留人吃頓晚飯,李太傅擰眉搖頭,捋須直歎:“阿嫵,這事不好這樣辦的呀。便是你雇個花匠上門幹活,主人家心善見著天黑也會留一頓飯,何況他是皇帝!”

  拔了永樂宮那些價值昂貴的奇珍異草,大老遠地送來,還白幹一下午苦力!

  也就是陛下喜歡阿嫵,若換做是其他人,敢這般使喚皇帝?誅九族怕是都不夠。

  “又不是我要他送花幹活,是他自己樂意。”李嫵淡聲道,再看愁容滿麵的李太傅,上前寬慰:“父親別擔心,他又不是傻子,一次兩次碰壁不會氣餒,碰一百次一千次呢?失望多了,終有收手止損的一日。”

  李太傅一語塞,再看女兒清冷淡漠的神情,不由長歎:“的確,世間男兒多薄情,且大多比女人精於算計,但咱們這位陛下……”

  可不就是個傻子?他扯了扯嘴角,心下暗想,不傻不瘋,如何為會奔波千裏,豁出性命去養那勞什子邪門花蠱。

  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小兒女之間的感情?李太傅搖了搖頭,不再多說,隻盼著陛下真能如女兒所說,撞夠了南牆會回頭。

  然,事與願違。

  接下來每隔兩三日,有時隔著一日,裴青玄便會找借口過來,一會是給裴璉送書、送衣物、送點心,一會兒是來拜訪李太傅,實在編不出借口,就說“想孩子”——至於真正想的是誰,眾人心知肚明。

  他大都在日落前趕到,喝過一杯茶,又在夜色來臨前匆匆離去,好似全然不知疲憊,不覺辛苦。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步入十二月。

  天黑得更早,氣候也愈發的冷冽嚴寒。雖還未下雪,可外頭寒風蕭瑟,出門走兩步都覺寒風如利刃,刮得麵皮生疼。

  李嫵畏寒,這樣的天氣愈發不愛出門,每日窩在屋裏看書烤火。用素箏的話來說,這樣的天氣出門就跟挨淩遲似的。

  可裴青玄仍是雷打不動地來靜園。

  哪怕戴著氈帽,裹著大氅,仍抵不過疾馳趕來時那鬼哭狼嚎般的凜風,一張臉也被風吹得通紅幹裂,兩隻手每次要在炭火烤上許久才能尋回知覺。

  就連原本不想多管的李太傅見著皇帝這般狼狽辛苦,也生出不忍,私下勸著李嫵:“這天越來越冷,過幾日沒準還要落雪,萬一陛下真將身子凍壞了,有個三長兩短,那可就難辦了。阿嫵,不若咱們先搬回長安吧,反正也快到年節了,總得歸家過年……”

  “離除夕還有大半月,父親若是想家了,可先回去住,我與璉兒晚些再回。”李嫵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纖長眼睫輕垂著,遮住眼底難辨的情緒:“至於他……”

  “他都不在乎他自個兒的身子,又與我何幹。”

  嘴上雖是這般說著,可下一次那人來時,得知路上起霧,道路濕滑,他急著趕路,險些從馬背墜下,李嫵心髒還是揪緊了一瞬。

  待見著他衣袍沾染一身泥濘髒汙,雙頰凍得幹燥泛紅,寬大修長的雙手也生出凍瘡,炭火下炙烤時紅腫發癢,遏製不住去抓撓,她終是看不過眼,按住了他抓撓的手:“別抓了,會破。”

  熠熠的炭盆火光下,那雙漆黑鳳眸好似也泛著光,灼灼掃過她握著的那隻手,又一錯不錯看向她:“阿嫵……”

  李嫵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別多想,我隻是見不得別人在我麵前抓癢,看的心煩。”

  鬆開他的手,她轉臉吩咐素箏去拿藥。

  等素箏取來藥,李嫵沉默地替裴青玄塗完藥膏,抬首再次對上那雙灼灼熱忱的眼眸,呼吸一窒。

  她明顯感到她的心有在顫動,在搖擺。

  於是在他再次開口前,李嫵偏過臉,冷著語調道:“過完這個年,我便會去江南,從今日起,你也不必再來了,反正我去江南後就會忘掉這些毫無意義的瑣事,你實在無須再白費功夫!”

  語畢,也不等他反應,李嫵從炭盆前起身,抬步往外走。

  將要走到門口時,身後傳來腳步聲。

  李嫵身形一頓,緊掐著手沒有回頭。

  就在腳即將邁過門檻時,男人沉啞的嗓音在身後緩慢而堅定地響起:“你會忘記也沒關係,朕會記著,一直牢牢記著……”

  “記著你的一切,我們的一切——

  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