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第331章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往這邊走來。

  “大皇子殿下。”又一個四十來歲的青衣內侍匆匆跑來,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恭敬地提醒道,“時候差不多了,該入席了。”

  楚翊微微一笑,依舊握著顧燕飛的手,笑道:“我們走吧。”

  顧燕飛在極短的時間內調整了心情,此刻已經恢複如常。

  她也笑了笑,然後招呼上了韋嬌娘、路芩等人。

  “請眾位隨奴婢去華蓋殿。”那青衣內侍笑吟吟地走在最前麵領路。

  不僅是這邊,這行宮中的其他人也都在往行宮中央的華蓋殿方向走去,猶如百鳥朝鳳般。

  他們漸漸地便遇上了其他的熟人,也難免聊起了皇帝的那道口諭,一會兒說曾雅,一會兒說李招娣,一會兒說李雲嫆的身世,一會兒又說到了康王。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顧雲嫆正名為“李雲嫆”的事。

  對於那些世家的人來說,這個消息猶如半空中降下一個悶雷,震得他們耳畔嗡嗡響。

  數百年來,這些高門世家最重血脈。

  從來,世家都是與世家之間聯姻的,世家會將女兒嫁給朝堂上的這些新貴已經是不得已而為之了。

  現在康王竟然還要去娶一個奴婢之女,一個家生子。

  這已經是在挑戰這些世家的底線了。

  席宴還未開始,楚祐就被蕭首輔、王康尹等人攔在了華蓋殿外的一個涼亭裏,這些人輪番上陣地勸起楚祐來。

  “王爺,您與那李雲嫆的親事萬萬不能結!”

  “王爺,以李雲嫆的出身,將來如何母儀天下,如何服眾!”

  “王爺,您的母家是揚州袁氏,綿延三百年,族中不知道出過多少仕宦顯達,血統高貴,可這李雲嫆呢,她的血統太卑微了!”

  “家生子生下的孩子也是家生子,李雲嫆是家生子,將來她與王爺誕下麟兒,這孩子同樣有奴婢的血脈,如同能承繼大統?!”

  “王爺,您不能為了區區一個李雲嫆,就不顧大局啊!”

  蕭首輔等世家官員們從規勸到威脅,軟硬兼施地說了一通。

  太祖出生草莽,讓他們堂堂世家向太祖屈膝,已非他們所願。

  難道以後還要讓他們向一個家生子俯首屈膝嗎?

  隻是想想,這些世家子弟就覺得心寒,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近乎威逼。

  但無論誰來勸,楚祐都沒有言語,轉頭就在百花宴上向皇帝懇請盡快為他與李雲嫆完婚。

  對此,蕭首輔等人失望極了,康王固執己見非要娶個家生子為正妃,亂了尊卑,玷汙了世家的血脈。

  可不等他們當眾反對,皇帝就已經爽快地應下了。

  於是,當天一回京,楚祐沒回王府,火急火燎地先跑去北鎮撫司的詔獄接人。

  顧家人全都被關在大牢裏,當看到楚祐的那一刻,顧雲嫆是意外的,顧簡等顧家其他人則是驚喜的,仿佛見了救星似的。

  “王爺!”

  “王爺,您是來救我們的嗎?”

  牢房中,顧簡、王氏、顧瀟等人激動的喊叫聲此起彼伏,顧家眾人滿懷希望地看著楚祐。

  但是,楚祐連個眼神也沒施舍給顧家人,徑直走到了顧雲嫆跟前,道:“嫆兒,我是來接你的。”

  一句話給顧簡等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眼裏的火苗暗了暗。

  錦衣衛立即開了鎖,將牢房的大門打開了。

  “王爺……”顧雲嫆動情地喊道,眼眶中浮現一片朦朧的水汽,楚楚動人。

  她看著比上次相見時,更清瘦了,一臉憔悴,全不見往日的神采奕奕。

  一頭烏溜溜的青發隻挽了一個最簡單的纂兒,不見半點首飾,鬢發略顯淩亂,那身嫣紅的衣裙有些皺,但還是幹幹淨淨的。

  “嫆兒。”楚祐炙熱的目光貪婪地在顧雲嫆秀美的小臉上流連不去,隻恨不得將她銘刻在心裏。

  在見到她的這一刻,他這些天無處安放的心終於有了歸處,心一下子踏實了。

  隻要嫆兒沒事,他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楚祐急切地拉住的顧雲嫆白皙的小手,緊緊握住,“我們走。”

  顧雲嫆同樣癡癡地看著楚祐。

  他也瘦了,憔悴了。

  為了她的事,想必是苦了他了。

  顧雲嫆心頭有很多問題想問楚祐,可想到此處不是合適的地方,終究是閉上了嘴。

  “王爺,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啊,我們是無辜的,是雷氏冤枉我們。”隔壁間的顧簡很快從萎靡中振作了起來,在心裏告訴自己,康王既然能救顧雲嫆出去,那麽也一定有法子救他們的。

  “沒錯,我們是被冤枉的。”顧瀟緊緊地抓著牢房的木柵欄,紅著眼對著楚祐喊道,聲音沙啞得好似被砂石磨礪過。

  “二丫頭,你好好跟王爺說,一定要救我們……”王氏激動地喊破了音,淚如雨下。

  她的頭發散亂,兩眼惶惶,慌得不能自持。她實在沒法在這個鬼地方再呆下去,過去這十天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個永無止盡的噩夢。

  ===第309節===

  然而,任他們怎麽叫喚,楚祐都一言不發,恍然未聞般。

  顧雲嫆定了定神,柔聲對著隔壁牢房的顧簡交代道:“父親,您照顧好祖母……”

  “你到底走不走?”錦衣衛粗魯地打斷了顧雲嫆的話,即使是麵對堂堂康王,依然是氣勢凜人。

  顧雲嫆微微蹙眉,下意識地去看楚祐,昏暗的燈光在他的臉龐上投下一片暗影,襯得他五官深刻而又冰冷。

  可他的大掌是那麽熾熱,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他的體溫高得嚇人,隻說了兩個字:“走吧。”

  他強勢而不失溫柔地拉著顧雲嫆清瘦的小手就往外走。

  當提著燈籠的錦衣衛隨楚祐、顧雲嫆離開時,燈光也隨之遠去,周圍越來越暗,黑暗一點點地將他們吞噬。

  黑暗帶來了不安、恐懼與焦慮。

  望著楚祐漸行漸遠的背影,顧簡忽然就心生一種對方似乎永遠不會再回頭的感覺,心跳怦怦失控。

  他咽了咽唾沫,滿頭大汗地看向了對麵牢房的顧老太太,惶惶不安道:“母親,萬一……”

  萬一,連康王也救不了顧家,那他們該怎麽辦?

  他們全家會被斬首,還是流放三千裏?

  顧老太太整個人瞧著蒼老了十來歲,鬢間俱是一片銀絲。

  她用力地攥著手裏的佛珠串,似在寬慰兒子,又似在安慰自己,沉聲道:“二丫頭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康王能救她,她也會讓康王救我們出去的。”

  顧簡、王氏等人聞言,晦暗灰敗的眼眸中又燃起了希望。

  反複地告訴自己:沒錯,顧雲嫆一定會讓康王救他們的,他們可是她的娘家人。堂堂康王妃,若是滿門落罪,她的顏麵何在,康王的顏麵何在!

  這已經是支撐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燈光遠去,大牢內又變得黑漆漆一片,靜默無聲,隻有低低的抽泣聲若有似無地響起。

  顧雲嫆一路沉默地跟隨楚祐離開了詔獄,離開了北鎮撫司,直到上了王府的馬車,她還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馬車徐徐前行,車軲轆聲回響在四周,車廂裏隻有楚祐和顧雲嫆兩人。

  楚祐緊緊地將顧雲嫆攬在她懷中,讓她的螓首依偎在自己的胸膛上。

  兩人就像是孤獨行走許久的旅人在精疲力盡時終於彼此相逢,彼此取暖,彼此依偎。

  馬車轉過彎後,車廂微微搖晃了一下。

  “王爺,皇上肯放過我?”顧雲嫆從他懷中抬起頭來,兩眼的眼圈微紅,聲音中都帶著一絲顫音,一手更是下意識地攥住了他的衣襟。

  就算不問,她心裏也明白,康王為了她能從詔獄出來,必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她既感動,也同時心疼他為她的付出。

  楚祐微微俯首,溫柔地在她發頂親了一下,灼熱的氣息吹上她的耳朵,鐵臂更為用力地將她桎梏在他懷中,那顆空蕩蕩的心又有了暖意,又覺得充盈起來。

  “嫆兒,你什麽也不用擔心,我們的婚期就在三天後。”

  “你會是康王妃。”

  “不會有人笑話你的。”

  他的最後一句話很輕很輕,近乎呢喃,近乎宣誓。

  顧雲嫆聽得一頭霧水,不解楚祐是何意。

  不過,她很快就明白了。

  楚祐沒有把她送回蘆葦胡同的顧宅,而是把她送去城西銅鑼胡同的一處小宅子的門口。

  這宅子既沒有掛匾額,也沒有掛燈籠,也不知道是哪戶人家。

  馬車在宅子的大門口靜靜地停了近一盞茶功夫,車廂後方的門才被人從裏麵推開了。

  顧雲嫆的身上多了一件簇新的大紅鬥篷,她是被楚祐親自扶下馬車的,形容間顯得失魂落魄,落地時,差點沒崴了腳。

  幸而,楚祐及時扶住了她。

  顧雲嫆的臉色比從詔獄裏出來時,還白了三分,腦子裏似乎有無數隻蜜蜂在嗡鳴著,讓她根本無法理性地思考,腦子裏隻有剛剛楚祐跟她說的那番話,反反複複地回蕩著。

  “二丫頭!”

  敞開的大門後,一個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欣喜而激動地朝她衝了過來,神采勃發,步伐矯健。

  男子的身後還跟著一大家子,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一個二十上下的青衣少婦以及一個淌著兩道膿鼻涕的八九歲男童,七嘴八舌地喊著“孫女”、“二妹”、“二姐”。

  他們全都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麵龐上流露出來混合著討好、貪婪、諂媚、羨慕、卑微等等的情緒,就像是看著一尊金光閃閃的菩薩似的。

  顧雲嫆仿佛被雷劈似的,整個人都驚住了。

  “王爺!”李父又朝楚祐走了兩步,恭敬而又殷勤地對著楚祐行禮,眼睛亮得出奇。

  他這個女兒實在是太有本事了,他馬上要有個王爺女婿了!

  他們老李家馬上要雞犬升天了。

  其他李家人根本懾於楚祐迫人的氣勢,根本就不敢直視他,隻是躬身行禮。

  楚祐冷冷地道了聲“免禮”,一個字也不屑跟他們多說。

  “二姐,”男童李豪吸了吸鼻涕,油膩膩的髒手一把扯住了顧雲嫆的袖口,理所當然地問道,“你帶了好吃的點心、蜜餞沒有?”

  “二丫頭,爹總算是見到了你了……你都長這麽大了。”

  “孫女,你怎麽才來看祖母啊?”

  “……”

  他們的聲音嗡嗡地傳入耳中,臉上的笑容誇張而討好,團團地將她圍了起來。

  李父的口唇間露出發黃的牙齒,身上散發出一股子不可名狀的氣味;李豪的鼻涕一吸一吸,差點就要淌到嘴唇上;李大娘的手掌粗糙開裂如老樹皮,指甲縫裏黑乎乎的一片,朝她伸來的右手還有兩個厚厚的灰指甲。

  “……”顧雲嫆完全無法直視他們,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嚇得她往後退了好幾步。

  她從小到大在侯府長大,無論是顧策在世時,還是後來養在慈和堂裏,都是被千嬌萬寵,金尊玉貴,她哪裏見過這樣卑賤的人家。

  她不由咬了咬舌尖,舌尖生疼,疼痛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現實。

  這些是她血脈上的親人。

  她從此就不是顧雲嫆,而是李雲嫆了。

  從前,她覺得她叫什麽,姓什麽都不重要,她就是她,獨一無二,姓名隻是身外物……

  她從不覺得她欠了顧燕飛什麽,掉包兩個嬰兒的是素娘,非她所願。

  可方才當楚祐在馬車裏告訴她,她要回歸李姓,她會從李家出嫁時,她卻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仿佛瞬間被卷入不幸的萬丈深淵,又仿佛有巨浪在體內洶湧翻滾。

  從今天起,她就是李雲嫆了!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深刻地意識到了這點。

  她的心髒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呼吸一窒,連後背都沁出一大片冷汗。

  她微張嘴,轉頭看向了楚祐,眸中水光盈盈,神情無措,那僵硬的四肢更是寫滿了拒絕。

  她不想留在這裏,更不想這些人在一起。

  楚祐心疼極了,冷冷地瞪了李父等人一眼,斥道:“退下。”

  兩個字如雷霆般氣勢驚人,不怒自威,那種上位者的迫人氣勢在呼喝間展露無遺。

  嚇得李父趕緊撈起兒子,叫上老母和長女,往後退得遠遠的。

  李招娣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就回頭看去,就見方才還冷著臉的楚祐在麵向李雲嫆時,變得溫柔無限,變得體貼備至,正對著李雲嫆噓寒問暖。

  這就是康王嗎?!

  他看著比英國公世子方明風還要高貴,天生就是那種讓人瞻仰的貴人……

  她的親妹妹馬上要嫁給皇帝的弟弟了,可是她呢?

  她嫁的人隻是個開鋪子的小商戶,粗鄙不堪,又死得早,她嫁過去才短短兩年就當了寡婦,婆家還罵她克夫。

  李招娣心頭又酸又苦,直愣愣地望著李雲嫆,腦子裏又想起了顧燕飛與大皇子,她也隻是遠遠地看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俊美如畫,康王高貴威儀,兩人各有千秋,皆是人中龍鳳。

  嫉妒像毒蟲般囁咬著她的心髒。

  楚祐抬手溫柔地摸了摸李雲嫆的鬢角,眼中萬般柔情,聲音更是深情款款,“嫆兒,快了,你隻需在此住上幾日。”

  三日後,他們就大婚了。

  等大婚以後,她就是他的王妃,再也沒有人可以把她從他身邊奪走了。

  “我知道,委屈你了……”楚祐一邊說,一邊環視著這間窄小的小院子,院子裏的地麵以石板鋪就,西北一角種了一棵枇杷樹,院牆的隔壁還能聽到鄰居粗魯的叫罵聲……

  楚祐深深地蹙起了眉頭,臉上板得如寒鐵一塊。

  因為李雲嫆要從李家出嫁,本來楚祐是想讓他們住到康王府名下的宅子,但是,方明風堅決不同意,口口聲聲說:“嫆嫆這些日子被關在詔獄裏已經受夠了委屈,不能再讓她連大婚都這麽卑微。”

  “你要讓她從康王的宅子嫁到康王府嗎?!旁人會怎麽說嫆嫆,要是他們說李家是康王府的家生子,你讓嫆嫆如何自處!!”

  “不行,絕對不行!”

  “你既然是嫆嫆未來的夫婿,為什麽不能站在她的立場,多為她考慮一些!”

  在方明風一意的堅持下,楚祐妥協了,由著方明風給李家人重新安排了現在這處宅子。

  宅子不大不小,才區區兩進,勉強算幹淨整潔,方明風還安排了幾個下人伺候。

  這間兩進的宅子對於普通人家,算不錯了,可是在楚祐的眼裏,實在是上不了台麵,就是王府的下人住得都比這裏好。

  一想到他的嫆兒要在這麽間又破又小的宅子裏住上三天,楚祐就覺得心如刀割,覺得實在是太委屈了他的王妃。

  他真恨不得現在就帶著李雲嫆回王府。

  李雲嫆的臉色蒼白依舊,心頭五味雜陳,在最初的難堪和震驚後,她開始冷靜了下來,小心地收拾好了心頭的那點小情緒,呼吸也漸漸地變得平穩起來。

  她輕輕地鬆開了楚祐的手腕,體貼地說道:“王爺,您先走吧,我沒事了。”

  “嫆兒……”楚祐都好些天沒見李雲嫆了,心裏滿是相思之情,想多陪陪她。

  李雲嫆疲憊一笑,道:“王爺,我剛從詔獄出來,也想好好洗漱、休息一會兒。”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楚祐,笑容一如往日般明麗。

  也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內心的忐忑,一顆心七上八下,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沒有移開目光。

  ===第310節===

  她不想讓康王留在這裏,不想讓他再看到這卑劣不堪的一家人。

  他們讓她感覺像是被扯下了遮羞布似的,讓她抬不起頭來。

  她怎麽會有這樣的親人!

  李雲嫆覺得胸口像是塞了一團硬物,喘不過氣來,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可偏偏她不能讓康王看出異狀,隻能若無其事地笑著。

  楚祐心中不舍,右手在她細膩的麵頰上繾綣地撫了撫,柔聲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明早再來看你。”

  楚祐不耐其煩地叮囑了李雲嫆一番,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坐上了那輛來時的馬車。

  直到馬車消失在胡同口,李雲嫆這才轉身回了宅子,李家人還站在不遠處的枇杷樹下。

  李父眼巴巴地看著李雲嫆,李大娘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油紙包給她的寶貝孫子,可李豪根本不稀罕,粗魯地推開了李大娘。

  李招娣趕緊扶住了踉蹌的李大娘,反而被李大娘罵了兩句。

  這一家人讓李雲嫆完全無法直視。

  李雲嫆強忍著心頭的惡心,慢慢走到了他們跟前,平靜地問道:“我的房間在哪裏?”

  她的眼神、她的表情仿佛在看著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