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七章 公道
  第五百三十七章 公道

  男子聲音分明沒有太多情緒,可在皇帝耳中聽來卻宛如淩遲。

  天空灰蒙了些,宮殿內僅存的幾分光亮也變得陰沉起來。

  圍在他們二人身側的人宛若泥胎木塑,麵容肅靜地僵在原地。

  顧昭的眸色冷漠至極,又帶著一二自眼底而升起的,對眼前人鄙夷至塵埃裏的戲謔。

  他聲音裏沁著刺骨寒涼。

  “昭族女子當政,外間世人或不屑或敬仰,臣相信陛下也曾對我母親有過好奇之心,不然內殿之中也不會長留我母親生前最喜愛的劍。”

  皇帝臉色驟然一變,像是在驚悚他如何知曉。

  可麵前男子卻神色不改,聲音依舊在繼續。

  “但當陛下發現我母親為政的能力遠超與你之時,你自私又狹隘的心胸便再也容不下她,臣猜,”顧昭聲音頓了一瞬,唇邊弧度冷如寒霜,泛著天大的諷刺,“或許陛下在想,一個女子而已,助賢可行,如何能傲立於世。若是日後世人提及昭族,讚其政治清明大過南齊,敗於一個女子,豈不是南齊之辱?”

  皇帝眸光之中的怒意不知何時已經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漫長而空洞的怔愣,帶著難以置信與麻木,僵硬地浮現在他眼底,維持著最後一線身為帝王的尊嚴與平靜。

  “朕沒有殺她。”薄唇抿成一線,皇帝似是回過神須臾,一字一句地否認道。

  “沒有?”顧昭輕笑。

  “沒有!你母親是難產而死,是因為你而死!”像是瘋魔一般,皇帝眼中落入偏執的光亮,極力否認。

  “我母親難產而死?”顧昭冷笑,“這話說出去世人或許會信,陛下自己信嗎?就算陛下不承認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二十四年前,是陛下選擇了一個女子最虛弱的時刻,用最肮髒的手段,最卑劣的行徑,殺死了一個有著你的子嗣的女子。”

  “和在處理政事上的能力一樣,都是就算陛下不肯承認也無法改變的事實。昭族在二十年前的統治勝過南齊,是陛下向昭族借鑒了一切法令規程……最後又親手殺死了這些法令規程的創始者。您是皇帝,所以這麽長久以來,一直沒有人能讓您付出代價。”

  天空似乎蔓延起濕意,不知曉是不是要落雨。

  皇宮被霧蒙蒙的天氣沁上冷意,縱使有官兵將大殿中發生的一切都與外界隔絕起來,這圍繞在金鑾殿四周的冷寒卻好像還是越來越深沉,足以欺天壓地。

  “陛下忌憚昭族的土地,亦忌憚她的能力,所以不光要奪了昭族,亦要殺了她。對於一個深深心悅於你的女子,陛下輕而易舉地就能將她摧毀,哪怕是用最無恥的方式。”

  男子的語氣不帶一絲溫度,像是要將人的心剜出來,逼他直視從前過往的一切。

  那些他半分都不願意提及、不願意想起的一切。

  “我母親就被陛下以這樣殘酷的手段害死,可您卻坐擁昭族的天下,照舊享有萬裏山河。”

  “朕是皇帝!朕是南齊的皇帝,為了開疆擴土,為了子孫後代的繁榮,朕這樣做又有什麽錯?!”皇帝強硬的話語響徹在大殿,幾乎是嘶吼出聲,卻沒落得多少回音。

  像是心虛。

  “是,陛下是君主,法度不令君王,”顧昭對眼前人幾乎沒抱什麽令他悔過的期待,唇邊笑意冰冷,隻道,“陛下知道嗎,我母親為我名顧昭,是希望我時時刻刻都能顧全昭族。這一句話,顧昭為人二十餘年,生莫敢忘。”

  “既然這法度限不了陛下,那便我親自行。”

  “天下人皆責不了陛下,那便我親自責。”

  “這份公道,我自向天求。”

  “陛下欠昭族的血債,就算是遲了二十餘年,也要還。”

  皇帝定定地看了顧昭良久,袍袖之下的手不易察覺地抖起來。

  他自入都察院時封長官位時,曾當朝宣誓。

  那誓言便是:“這世間若有不公,萬般皆令法,法不能行,道度之。道不能責,我責之。朝堂之事,萬般皆遵紀,處處應守法,大道求公,身正且明,此乃我都察院都禦史畢生之願。且以此立誓,此生當不枉。”

  皇帝緩慢地閉了閉眼。

  最後竟是笑起來,薄唇一張一合,“好一個左都禦史,你進這都察院,竟是為了在朕身上討公道。”

  “曾立誓,自不敢違背。”

  男子神色清正如神明,如同在大殿之中審判血腥。

  眸光之中載著的是穿過二十餘年的時光的沉重血債,一刻也不曾被他忘卻。

  皇帝眼角皺紋越發深重,眉眼像是疲憊,像是空洞,最後癱坐在大殿之中的長椅上,長長歎出一口氣,“所以你到底想做什麽,謀反嗎?”

  “謀反臣當不得,隻是這天下,本就該物歸原主。陛下當年能那般行事,亦該想到有朝一日會還饋到自己身上。”

  皇城已被他的人所包圍,自己宮中這些暗衛說到底也隻能救急,外間人皆以為顧錦和乃帶兵救駕,自不會援。

  形勢如斯,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在逼朕。”

  “正是。”

  毫無懼意地同皇帝的視線對上,顧昭眸光淩厲,分毫不讓。

  “朕若是不從呢?”皇帝抬眼須臾,開口問道。

  “陛下當知我為人,若是不從,亦有不從的路。世人不會知曉大殿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東垣可汗手中乃陛下手書,這真相於我而言,亦可大白。”

  皇帝無聲冷笑。

  是啊,他是個什麽人。

  三分路尚且算起七分,今日能來到這裏同他殿前對峙,定然是一切皆掌握在手。

  他大可殺了自己再令宦官偽造遺旨,隻稱自己是為三皇子所殺,他救駕來遲,卻在自己臨終之際知曉了這樣一個驚天秘密。

  如今亦可昭告天下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麽,何須他認。

  “你既已有完全準備,又何必一定逼得朕親自認?”

  “臣隻是想為母親討回一個公道。這些女子,包括惠妃娘娘在內,”顧昭眼底漠然如冰,“陛下這一生,可曾對得起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