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山冷不生雲(六)
  第127章 山冷不生雲(六)

  渡厄峰內, 重重牢獄都被隔開,並不互通,尋常囚徒隻被安排在最底層, 尚有從渡厄峰中出來的一日, 而最特殊也最森嚴的那一重牢獄居於峰頂, 似乎常年空置,鮮少被開啟。

  起碼, 渡厄峰內的弟子就沒怎麽見過有凶犯被關押入其中。

  今日卻是個例外。

  曲不詢盤坐在渡厄峰頂的牢獄裏, 姿態從容,甚至還有幾分閑逸, 透過頭頂那唯一一扇小窗,饒有興致地凝望著那一小片枯寂不變的夜空。

  他被關在這裏沒多久,便已見了幾個訪客, 麵孔還是從前認識那些麵孔, 說出來的話也差相仿佛,好似商量好了差不多的話語挨個來他麵前複述。

  封閉的黑曜石大門再次發出悶悶的聲響, 不知又被誰推開。

  曲不詢仍仰著頭,沒有低下頭朝門口看一眼的意思, 好似這有資格第一時間進入渡厄峰最頂層來見他的神秘訪客在他眼裏還不如那一片晦暗的夜空有意思。

  神秘訪客也沒有立刻說話。

  厚重的黑曜石門慢慢被合上, 由外界門廊傳遞進來的一點光亮也隨之消逝,屋內重新陷入一片晦暗,唯有頭頂隱約照入的星光。

  “渡厄峰頂這座靜室,其實本不是為囚徒而設的。”彼此沉默了許久後,訪客終於開口,打破了這寂靜, 語氣也好似是無關緊要的閑聊, 不慌不忙的, “最初,這間靜室是為了蓬山掌教而設的。”

  曲不詢仍是沒看他,依舊仰望著那扇狹窄的天窗,仰視一成不變的夜空,仿佛沒聽見訪客的話。

  訪客觀察著他,並不因他的無視而不悅,繼續說道,“蓬山掌教向來位高權重,為世人所憧憬景仰,然而如此顯赫的權勢,對於一個修士來說,卻是一把雙刃劍。”

  “權勢能送人上青雲,也能毀道心於未覺,倘若沉溺權勢,便會在不知不覺中壞了心性、移了性情,變成另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人。”

  “正因如此,從前有一位掌教特地在渡厄峰頂建了這座靜室,四麵封閉,你頭頂的這扇天窗是與外界唯一的聯係。可抬頭見天,隻見一窗,故此可思天地浩大,己身渺小,重拾道心。”訪客慢慢說,“後來這也成了每一任掌教的慣例,每年都要擇上一個月,將自己關在這座靜室中,修身修心,摒棄雜念,找回道心。”

  他說到這裏,與曲不詢定定對視。

  ===第147節===

  曲不詢不知何時已不再仰著頭望那窗外的夜空,隔著晦暗的半座屋舍,借著那一點隱晦的星光,已足夠他看清對麵人,“所以掌教慷慨開了靜室,叫我來見見世麵?當真是受寵若驚。”

  寧聽瀾負手立在門邊,眼神凝在曲不詢身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後者。

  “這座靜室是以最好的靈材建造的,所費頗多,可真正用到的時候卻不多,我早就覺得十分可惜。”寧聽瀾語氣淡淡的,自有一種因久攬大權而生出的威勢,哪怕此刻隻是狀似和氣地隨口聊上幾句,仍讓人覺得不怒自威,“若能找機會派上些別的用場,也不是什麽壞事。”

  曲不詢撫掌笑歎一聲,“是了,什麽事都要用到極致,果然是你的風格。”

  寧聽瀾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作為掌教,要看顧偌大的宗門,自然要精打細算。”他觀察著曲不詢,狀若無意般說道,“我還以為,你畢竟也是當過首徒的人,自然也該懂這點不得已。”

  曲不詢歎了口氣,“那掌教可就抬舉我了,在精打細算上,我是拍馬不及。”

  寧聽瀾眼瞳微縮,眼神凝在曲不詢身上,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從前聽說你死在歸墟下的時候,我當真沒想到你還會有活著回來的一天。”

  他這麽說,自然是已確信曲不詢就是長孫寒了。

  說實話,方才寧聽瀾那一番試探,曲不詢自然不是看不出來,隻是不在意,反倒是寧聽瀾問了這麽寥寥幾句便信了他的身份這件事更叫他驚異些。

  “我還以為,你應當再多花些心思來確認我是誰。”曲不詢笑了一聲。

  寧聽瀾心裏卻已是再無疑心。

  “倒也不需要那麽麻煩。”他很快便接受了長孫寒當真沒死的事實,神容還能維持不變,淡淡地望著曲不詢,“難道你以為本宗弟子就這麽好騙,憑一份尚且不知真假的報紙,就信你這個全然陌生的修士是從前的蓬山首徒?”

  曲不詢確實覺得回蓬山後的事比他想得更順許多,他原本做好了花上更多功夫和耐心慢慢磨出一個意料中的局麵,卻沒想到對他而言,取回“長孫寒”這個名字竟然水到渠成,甚至有種輕而易舉的感覺。

  寧聽瀾輕輕歎了一聲,露出點和善的笑意,望著曲不詢的目光藏著點深意,“看來你還不明白。”

  曲不詢心平氣和地請教,“願聞其詳?”

  寧聽瀾笑著說,“他們信的不是那份不知所謂的報紙,也不是你這個生麵孔的寥寥幾句話,而是‘沈如晚’這個名字啊。”

  “因為她一直在你身邊,和你一起回了蓬山,所以他們輕而易舉地信了那些本會被他們當作荒誕無稽的傳聞,也相信了你。”

  “就連我也不能免俗。”寧聽瀾歎著氣說,“當初她告訴我她殺了你,我便深信不疑,所以哪怕看見那份半月摘,仍不信你就是長孫寒,因為我知道她不會騙我。隻是,能被她看在眼裏的人,一定有些不凡之處,所以我決定來見一見你。”

  “哪怕是現在,我還是覺得她不可能騙我,旁人都有可能,她卻不會。”寧聽瀾說到這裏,竟然不太惱怒,反而有些愉快的笑意,像是看見自家小輩的頑劣行徑,無傷大雅,“做人做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吧?”

  曲不詢沒忍住,挑起眉,“你信她?”

  “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相信她了。”寧聽瀾和顏悅色地說。

  先前他還不確定曲不詢的身份時,猶有些鋒銳沉冷,如今確信曲不詢就是長孫寒,反倒笑容和藹、態度慈和起來,“她這人一心一意,沒有那些說一套做一套的虛情假意,是個很純粹的姑娘。”

  曲不詢高高挑著眉,深覺意外。

  他倒沒想過,寧聽瀾分明一直在利用沈如晚,卻又對沈如晚深信不疑——不是信她不會背叛,而是信她這個人。

  信她心念堅定,信她品格高純,信她真率磊落、純粹而鋒銳。

  究竟何等品性魅力,才能讓仇敵也對她深信不疑?

  哪怕她遠走凡塵、棄蓬山如敝履,舍棄萬千浮名浮利,好似與這修仙界再無半點瓜葛,可卻還有那麽多隻聞其名的人下意識願信她。

  這一刻他麵前便是大敵,按理說本不該走神的,可他卻不知怎麽的想起沈如晚的麵容來,茫茫地出神一刹:哪怕她尋常總作不屑一顧姿態,可若她知道還有這麽多陌生人也信她,隻怕也要露出些不知所措的窘迫,然後又拚命用冷淡來掩飾,很是叫人好笑又可愛。

  他想到這裏,唇角不覺流露出一點笑意來,回過神望著寧聽瀾,猶有點遺憾地歎了口氣,懶洋洋地說,“是麽?那你的相信未免太不值錢了。你是習慣把利用稱作信任麽?”

  寧聽瀾並不為這諷刺動容。

  “我是利用了沈如晚為我做事不假,可利用也未必就是壞事。”他不緊不慢地說,“捫心自問,我對她實在算不上壞,當初她走火入魔,是我做主給她撥了一枚回天丹,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讓她安安穩穩地成為蓬山最早結丹的天才弟子——說來,她結丹時比你結丹的年紀還小兩歲。”

  曲不詢點了點頭,“這是我還在蓬山時就知道的事,就不必你提醒了。”

  寧聽瀾笑意更深,以為他是介意沈如晚比他早結丹。

  雖說自辨認出曲不詢就是長孫寒後,寧聽瀾便沒打算讓他出這座靜室,可若長孫寒心裏對沈如晚有些不滿,那自然也不是壞事。

  “等她傷勢恢複後,便跟著我做事,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呢,整日跟著元讓卿學些木行法術,還有點天真,雖然有點聰慧,到底還是稚嫩了些,全靠我手把手教了她許多,這才脫胎換骨。”寧聽瀾說得很平靜,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對沈如晚不算壞,甚至可以算得上很好,“其實我一直很欣賞她,甚至器重她更勝過我的弟子。”

  曲不詢實在有些被他的話逗笑了,“是麽?何以見得?”

  寧聽瀾語氣很真,有種少有的滄桑和真誠,“你們還太年輕,不明白在這世上最易變的就是人心,不止他人心,還有你自己的心意。”

  他幽幽地歎了口氣,“我有時看著她,就像是在看年輕時的自己,還那麽天真,對那些刻板而無用的道義深信不疑——人怎麽可能討厭年輕的自己呢?”

  曲不詢不置可否。

  “這麽說來,你全是迫不得已。”他說,“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這麽做的。”

  寧聽瀾這時卻又更狡猾了起來。

  “逼我做什麽?”他反問,“我又做了什麽呢?”

  從頭到尾,他也從未提過一句七夜白,更不要提親口承認自己和七夜白的事有關係了。

  即使在沒有外人、唯一的聽眾全在他一念之間的靜室裏,他也絕不給人留下話柄。

  曲不詢仰著頭,望著那扇狹窄的天窗,輕笑一聲,“活成你這樣,就算當了蓬山掌教,也實在是沒什麽意思。”

  寧聽瀾神色半點也沒變,“有沒有意思,要贏家來說才有意義。”

  曲不詢似是不願意再看向他一般,仰著頭長久地凝視著那方狹窄的夜空,“你就這麽確定自己會是贏家?”

  寧聽瀾已想好了如何處理這個死而複生的人。

  當初長孫寒撞破如意閣柳家種下的七夜白,他立刻下了緝殺令,到如今已成了無可挽回、沒有任何餘地的生死大仇,絕不可能和解,就算現在長孫寒說不介意,寧聽瀾也不會信。

  況且,長孫寒也和當初的沈如晚不同,他早已不是天真少年,也不似沈如晚那般心無旁騖、超然物外,能當上蓬山首徒、甚至還令蓬山弟子都信服的人,總歸是有些手段的,對寧聽瀾來說,並不是什麽適合利用的人。

  可如今蓬山因那一紙傳聞而鬧得沸沸揚揚,還有沈如晚在外麵掛念著曲不詢,若就這麽把人殺了,寧聽瀾也有些拿不準後果。

  倒不如就將曲不詢關在這裏,與沈晴諳一起當作人質,用來勸服沈如晚,物盡其用。

  “看來我們也沒什麽可說的了。”寧聽瀾和藹地朝曲不詢笑了,可話裏卻並不是那麽個意味,“你在這裏靜一靜吧,掌教專屬靜室的風光,除了我之外,這蓬山上下也隻有你一個人能品鑒了,總歸是一樁機緣,也許待上幾年修為還能更上一層樓呢?”

  他說著,轉過身,推開厚重的黑曜石門,卻忽而怔住了。

  沈如晚靜靜地立在門外。

  她身後是起伏嘈雜的喧囂,在寧聽瀾的印象裏,蓬山似乎已有很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熱鬧哄亂的景象了。

  這實在不太尋常,平日若有弟子聚集起來哄鬧,早被宗門內的長老和管事訓斥懲戒了。

  可沈如晚並不會向他解釋。

  “掌教,別來無恙。”她很平靜地望著他,其實氣息有點不穩,好似受了點傷,可是語調極致的冷寂,無端讓人覺得靜到極點,“如今想見你一麵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