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山冷不生雲(一)
  第122章 山冷不生雲(一)

  登上蓬萊渡口, 便算是正式入了蓬山的山門,從這座渡口往後的每一步都將是四季如春的天地。

  凡人將蓬山稱為仙境,自有其因由, 蓬山是沒有嚴寒酷暑的, 氣候微有變化, 可終究是溫和宜人的。

  可也就是在這樣的人間仙境裏,生出了許多能翻江倒海的人物。

  “想什麽呢?”曲不詢見她佇立在那裏, 也和她一起遙遙地望著渡口的那道寫有“青鳥渡”三字的牌坊。

  “我在想, 以孟華胥那樣古怪的性子、出眾的天資,能培育出七夜白那樣的奇花, 可終歸還是對蓬山心懷憧憬,願意來這裏見一見同道。”沈如晚微微出神,其實也說不清究竟是在感慨些什麽, 輕輕歎了一聲, “可惜。”

  蓬山是每個人心裏的仙道聖地,可卻並不能給每個對她心懷憧憬的人以回饋, 就連許許多多人的苦難,竟也源自這裏。

  “我總覺得, 世事不該是這樣。”她輕輕說。

  惡人應當有他的惡報, 好人就該如願以償,而他們這樣平凡普通卻又認真度過每一天的人,也應當配得上一個圓滿的結局。

  可惜世事發展從不在乎什麽應當。

  曲不詢凝神望著她,笑了起來,“是,世事不該如此, 所以我們回來了。”

  倘若世上真有什麽“報應”, 那就當他們的到來是寧聽瀾的報應好了, 不必皇天厚賜,他們親手來取。

  陳獻卻忽而“誒誒”地湊了過來,方才這小子不知去了哪,回來時竟然摸出了一份最新的《歸夢筆談半月摘》,指著標題朝他們擠眉弄眼,一副相當興奮、卻又礙於身處蓬山而不好明說的表情,“師父,沈前輩,你們快看這個!”

  沈如晚伸手接過半月摘,在頭版上看見了鄔夢筆親自撰寫的檄文,把許多她見過或沒見過的證據列在其中,半點也不委婉,直指寧聽瀾。

  從前她在鍾神山見過一份半月摘,上麵有鄔夢筆奚落寧聽瀾的文章,那時便覺筆鋒銳利、毫不留情,可見了這一份新的報紙,她才知道何為真正的“落筆無情、字字如刀”。

  鄔夢筆是半點也不留餘地地劍指寧聽瀾了。

  這都是先前在千燈節上就說好的事,鄔夢筆付諸行動了,他們才好動手,算算時間,這份半月摘應當在幾日前便已傳遍神州了,隻是他們在路上耽誤了,到如今才見著這份報紙。

  沈如晚默不作聲地從頭往下看,鄔夢筆落筆極有鋒芒,這位行事低調的仙尊的筆下功夫比他的實力強橫得多,將一段往事娓娓道來,讀者難免感同身受、對罪魁禍首痛恨不已。

  鄔夢筆說的內容她基本都知道,故而看得很快,可到了中段,卻仍是一怔——

  曲不詢和她湊在一起看那份半月摘,比她看得更快幾分,此刻拈著紙張一角,沉吟不語。

  鄔夢筆在這份文章裏,竟隱晦地說出了曲不詢的身份,引出“長孫寒”這個名字,提起十年前長孫寒忽而被蓬山緝殺的蹊蹺。

  由於“曲不詢”這個身份並不為大眾所熟知,所以在提及他的時候,鄔夢筆是以“碎嬰劍沈如晚的道侶”“在鍾神山和沈如晚相擁的那個劍修”指代的,筆下春秋,寫來竟有種“當初沈如晚便看出了緝殺令中的蹊蹺、明麵上追殺實則暗暗相助長孫寒”的意味。

  隻看這份報紙,他們當真像是一對彼此情深意重、極有默契、蟄伏十年忍辱負重的道侶。

  ——聽起來倒是很像那麽一回事,如果真相不是沈如晚實打實捅過他心口一劍,那就更好了。

  陳獻和楚瑤光根本不知道曲不詢的身份,如今看了這份報紙,隻覺大吃一驚。

  陳獻見他們看完了文章,便迫不及待地湊過來哈哈大笑,“夢筆先生這次可是有點離譜了——師父,他竟然說你是蓬山逃徒長孫寒誒。你們還記得之前在碎瓊裏遇到的那個林三嗎?他湊過來騙我們說他有長孫寒的消息,真是笑死了,如果師父真的是長孫寒,那林三豈不是騙到了長孫寒本人頭上?那林三該有多尷尬啊?”

  沈如晚和曲不詢神情微妙地看向陳獻。

  你說一個人怎麽就能精準地猜出一件事的真相,可是偏偏總以當笑話的形式說出來呢?

  楚瑤光看了半月摘也驚疑不定,隻是她性格內斂多思,不會像陳獻一樣想也不想就發表評論,此時見了沈如晚和曲不詢微妙的神情,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猜出了些什麽。

  曲不詢把那份半月摘漫卷起來,重重地在陳獻腦門一敲,不鹹不淡地問,“很好笑?”

  陳獻樂得不行,敏感地意識到曲不詢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對,可不知怎麽的又被他自己理解為被看笑話的不爽,於是陳獻笑得更開心了,“真的越想越覺得好笑啊師父,你說要是林三也看到這份報紙,他不得尷尬死了?”

  曲不詢基本放棄這個二愣子了,輕飄飄地笑了一聲,不說話。

  沈如晚歎了口氣,從曲不詢手裏抽出那份半月摘,重新展開,又細細地看了一遍提及曲不詢的部分。

  “不知蓬山上下對你的事會有什麽反應。”她喃喃,“隱去不循劍的部分,隻說你是蟄伏多年,倒也恰到好處,不會叫人懷疑你的機緣。至於容貌,就說你當初受了重傷,容貌也毀了,後來重新弄了張臉,足夠哄人了。”

  曲不詢卻似乎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

  沈如晚回看他。

  “我還沒說什麽,你已經想好要讓我認回長孫寒這個名字了?”他挑眉。

  沈如晚用一副何須問這種多餘問題的神態定定地看他,“你若是不想給長孫寒這個名字洗清冤屈,當初又何必來找我?”

  曲不詢這個身份本可以和“長孫寒”一刀兩斷,過上嶄新的生活,可他非要重新一頭撞入七夜白的事中,除了想要維護公義,不就是不甘心嗎?

  他早晚要拿回“長孫寒”這個名字的。

  曲不詢默然了片刻。

  “可我若是做回長孫寒,也許就再難做曲不詢了。”他意味莫名地說。

  沈如晚驀然和他對視。

  陳獻在邊上聽得莫名其妙,越聽越不對勁,“等等等等——什麽意思?師父,什麽做回長孫寒?你不會真的是長孫寒吧?可我怎麽記得當初在碎瓊裏的時候沈前輩說她親手殺了長孫寒?這和半月摘上說的也不一樣啊?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糊塗了?”

  楚瑤光輕聲歎了口氣,她什麽也不說,熟練地拉住了陳獻的手。

  陳獻閉上了嘴。

  沈如晚從頭到尾也沒分出餘光去看旁人。

  “什麽意思?”她直直地盯著曲不詢。

  曲不詢對上她直白鋒銳的目光,不知怎麽的歎了口氣,“我要是長孫寒,如今回了蓬山,自然會有人願意為我發聲,隻是這份情誼之後,我自然也得做回‘長孫師兄’。”

  當初長孫寒去了如意閣柳家,遠離蓬山之外,驟然被發下緝凶令,擁戴他的蓬山弟子自然鞭長莫及,可如今回了蓬山,又有七夜白的事為引子、有半月摘的文章做擔保,甚至還有沈如晚這個曾經追殺現在卻和他站在一起的知名強者,事情便又不一樣了。

  十年,說來很漫長,可也很短暫,從前那些同門自然有許多是人走茶涼,可也自然也會有留下來的,十年對於修仙者來說,正好是年輕人變成宗門中流砥柱的時間。

  昔日同門敬的是克己自持、公正無私的蓬山首徒長孫寒,維護的也是那個事事為公的長孫師兄,他拿回這個身份、得到昔日同門的支持,難道不需要回報這份信任和支持的嗎?到時還能雲遊四方、萬事不管嗎?

  長孫師兄是蓬山的長孫師兄,可曲不詢隻屬於沈如晚。

  沈如晚心緒複雜地望著他。

  “你可真是想得夠美的。”她語氣莫名,“沒譜的事,你已經想到那麽遠了——倘若人走茶涼,誰也不打算管你這個過氣了的蓬山首徒,到時我看你怎麽自作多情。”

  曲不詢低聲笑了,“說得也是。”

  陳獻在旁邊好似聽明白了,又好似沒聽明白,弱弱地舉起手來,“那個,我剛才去買半月摘的時候,好像聽他們說,蓬山這兩天有許多弟子鬧事,還有一些長老和管事支持,逼問掌教,要宗門和掌教給個說法,對長孫寒和七夜白的事給個交代。”

  沈如晚和曲不詢神色莫名地轉過頭來,一齊望向他。

  陳獻被兩人同時盯著,莫名有些慌慌的,“真的——師父,你不會真的是長孫寒吧?”

  曲不詢給他個莫名的眼神,讓他自行體會。

  “這未嚐不是好事。”沈如晚垂眸說,“倘若能找到這些願意幫你的同門,一起出麵拿下寧聽瀾,事情便好辦了。”

  曲不詢沉吟了許久。

  “十年了。”他莫名地歎了一聲,“也不知如今願意為‘長孫寒’這個名字出頭的,究竟都是誰。”

  也許這些人也並不是為了“長孫寒”,隻是利益使然,正好拿來做筏子,劍指寧聽瀾罷了。

  寧聽瀾做蓬山掌教太久了,這個位置其實也是很有誘惑力的。

  沈如晚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管是為了什麽,至少他們還記得這個名字。”

  哪怕是被人當筏子,至少十年後還有人會為這個名字討一個清白。

  曲不詢笑了,“不錯,你說的是。”

  他莫名地說,“雪泥鴻爪,從蓬山到歸墟,如今也輪到我來一一重拾了。”

  隻有沈如晚知道他在說什麽。

  ===第142節===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他這半生匆匆忙忙,大起大落,愛恨難辨,不盡奔波,回頭重拾,已是韶光飛度、浮生若夢。

  “長孫師兄,”她忽而輕輕喚他,“歡迎回來。”

  曲不詢回頭看向她,唇邊一點笑意。

  “歡迎回來,沈師妹。”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