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淩晨二點半, 整個小區被籠罩在朦朧的夜色中。周圍很靜,隻有夜風吹拂綠樹的沙沙聲。浮雲遮住了月亮,眼下最亮便成了鵝黃色的夜燈。有零星兩三隻飛蛾圍著它打轉, 撲撲簌簌地煽動翅膀。

    “林軒”走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 沉默地前往約定的地點。

    莫約十分鍾前,李蘭芳給他發了短信,說:“軒軒,你睡了麽?若你還醒著,來樓下花園見媽, 媽有些話想跟你商量。”

    她口中提到的“花園”是住宅區之間的綠化帶。

    C市寸土寸金, 為了最大化利用地皮,住宅樓往往建得很高。而密集排布必然帶來高樓陰影遮擋日照的問題,考慮到這點,開發商拉大了單元之間的間隔, 作為預留的社區綠化帶, 擺放些花草景觀以及休閑座椅。

    透過紫葉李枝葉的間隙,“林軒”依稀看到李蘭芳的身影。

    女人縮在長椅角落, 肩頭無精打采地聳拉著, 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 燙成小卷的棕發亂糟糟地堆在肩膀上, 玫紅色的碎花上衣一半塞進褲子,一半堆在腰上。

    盡管看上去有些邋遢,但李蘭芳身上並沒有沾上血腥味。“林軒”猜測她隻是跟林承德吵了一架,祂不由得感到幾分失望, 低聲詢問道:“媽, 你還好麽?”

    聽到腳步聲靠近, 李蘭芳慢慢抬起了腦袋, “媽,沒事”,她想朝兒子露出笑容,但眼淚卻提前滾了出來。李蘭芳隻好一邊擦拭眼角,一邊無奈地抱怨說:

    “真是的,我這麽大把年紀,還讓你一個小孩子看笑話。”

    “林軒”心想自己看得笑話可不少,林軒早在童年時聽遍了家中醜聞。

    為什麽這些家長總能自欺欺人,覺得自己還留有成人的威嚴,並且不厭其煩地強調這點?

    祂沉默地看著她,不知從何安慰,隻能開口問道:“你和爸怎麽樣了?需要我繼續介入麽?”

    孩子從父母婚姻中學習愛情,這點同樣適用於怪物。

    一個女人會如何處理出軌中的丈夫?婚姻有一天會結束麽?結束後,人們又要如何生活?

    “林軒”不可避免地對此感到好奇。

    “謝謝你為我出頭,但大人的事你還不懂。”

    李蘭芳發出一聲苦笑,並沒有把“林軒”的話放在心上。

    她抬眼瞥了兒子一眼。這眼神不屬於母親,而屬於女人,有一種特別的不屑和冷漠。

    “這麽多年了,我早就不愛他了。我隻是習慣了兩個人,需要一個人湊活過日子。不然呢?都這把歲數了,要是離婚了,難道還要我另外找一個男人?你爸至少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沒有抽煙喝酒賭博打人的習慣……鬼知道外麵那些男的都是什麽德行。”

    李蘭芳絮絮叨叨地解釋理由,樣子有些魔怔:“而且我不可能就這麽放他走的。你也知道,你爸老同學在小學當副校長,讓你爸在後勤工作,所以他手上也是有點工資的,而你奶奶死前寫了遺囑,把錢和房子都留給了他……”

    “真離婚了,難道讓他把錢帶到小三家,給她花?他做夢!隻要婚不離,他死了,這些錢都是軒軒你的!”

    說到情緒激動時,李蘭芳不免要落下眼淚。她從兜裏扯出一張棉帕,就著黯淡的燈光擦拭臉頰。

    不知怎的,王寡婦脖上鮮亮的小絲巾,再次出現在李蘭芳腦海裏,這讓她的聲音也跟著顫抖起來:“憑什麽?我為這個家辛辛苦苦掙錢,他卻什麽不管,還能拿錢討別人歡心呢?”

    盡管口口聲聲說著婚姻中的“物質因素”,但李蘭芳卻不像自己想象中冷酷現實。

    “他憑什麽這麽對我?”

    李蘭芳這樣問道,感到二十年多年前,林承德說起白月光的表情至今仍在刺痛她的心靈。

    而對於她前言不搭後語的抱怨,“林軒”表現出了遠超常人的寬容。

    雖然這兩人性格南轅北轍,在平時毫無相似之處。

    但此刻,“林軒”卻覺得李蘭芳臉上的哀切和周箐看朋友圈時的表情,奇妙地重疊在一起。祂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女人的後背,說:

    “我不知道……”

    李蘭芳的問題同樣是怪物的問題。“林軒”的記憶時常讓祂感到困惑。

    若說有關周箐的部分是由巧克力章棉花糖章餅幹堆砌的點心屋,甜美異常令人流連忘返,那再剩下的一些便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承載著難以想象的厄難,勢必會對祂現在擁有的生活造成巨大打擊。祂隻能把它們暫時埋在心底。

    這無意間流露的真誠讓“林軒”顯得格外有人情味。李蘭芳的心無可避免地倒向了祂,她握住祂的手掌,哽咽道:“我是不會離婚的,你要結婚了,不能讓別人看笑話,父母雙全的家總比單親離異強的多……這都是為了你,媽的心裏隻有你,就算箐箐因此嫌棄咱家了,也不要緊。後半輩子咱娘倆一起過日子。有你這份心,媽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你是媽唯一的依靠了,你不會放下我不管的吧?”

    路燈靜靜佇立在“林軒”身後,當李蘭芳望向祂時,橘紅色的光點取代了祂的麵容,在她眼裏閃爍,好像“林軒”本人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芒,李蘭芳願意成為飛蛾,奮不顧身地為他付出一切。

    但“林軒”知道,“母親”的付出承載著何等沉重的期望。與其說,祂成為了李蘭芳的光,不如說她根本看不見兒子,隻看得到她自己的心願——

    明明背叛她的人是林承德,但作為補償,她卻要林軒填補林承德的空缺,滿足自己的種種感情需求。如果他不願意,兒媳周箐就得代為承受她的怒火。

    威脅就在眼前,怪物不能視而不見。

    祂專注地看著李蘭芳,一字一句地跟她確認說,“為了我,你什麽都能做?”,在李蘭芳堅定點頭後,“林軒”扯動僵硬的嘴角,慢慢朝她俯下身子:

    “那我變成這樣,你也能接受麽?”

    明亮的路燈悄悄熄滅,不知何處而來的風將人吹出一身雞皮疙瘩,也暫時驅散了天空陰鬱的積雲。月亮趁這間隙送出一縷微光,清冷的銀光勾勒出怪物猙獰的麵龐。

    李蘭芳眼中跳躍的光點被蠕動的肉塊取代。他們靠得很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祂深色皮膚上攀爬的血線,以及密集排布的尖牙。

    事到如今,李蘭芳終於明白了“你兒子死了”的真正含義。

    比起挑釁,那更像是周箐的提醒,可惜當初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她想要尖叫,想要逃走。但麵臨致命威脅時,身體卻無法執行大腦的指令,因恐懼而顫抖,無力地滑下椅子。

    “林軒”抽出被李蘭芳抓住的手掌,幽幽發出歎息:“你看,你並不是什麽都能做到的。但是箐箐能,你靠太近反而會毀掉我現在擁有的生活。”

    祂在方才的接觸中,給她注射了麻醉用的□□,現在並不擔心李蘭芳能反抗吵醒小區居民。

    吸收方景澄的血肉後,“林軒”的能力得到了進一步進化,而周箐為唐心悅編織記憶的行為,提醒祂可以通過殺人以外的方式實現目的。

    怪物扶正李蘭芳癱軟的身體。

    祂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以平穩的聲音循循善誘說:

    “別擔心,箐箐不希望我殺人,而且你是我的母親,我也願意滿足你的願望。隻不過需要你付出一點東西罷了。當然,我的要求很低,你擁有自己的生活,留給我足夠的空間就夠了。”

    “我之所以這麽愛護箐箐,是因為我陪她看過一場流星,雖然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但也因此懂得了珍惜,知道了父親的錯誤。”

    “現在你也有修正一切的機會。是對星星許願活在幸福愛情裏,獨立生活,又或者永遠閉上嘴,全都由你來決定。”

    “林軒”已經說完了所有的條件。祂將黑紅色的觸足搭在李蘭芳的喉嚨上,借此解除對她的控製,也能第一時間撕裂她的喉嚨。

    “你的回答是什麽?”

    李蘭芳怔怔地看著祂。這些天,“林軒”對周箐的“愛惜”一幀幀在她腦中回放。

    她身處難以名狀的恐懼中,但心底卻倏地湧出火熱的渴|望。它由憤怒和不甘構成,不講道理地在她體內橫衝直撞——

    錯的不是她李蘭芳!她也應該擁有周箐章白月光所擁有的東西!

    她嚅喏幹枯的嘴唇:“……要怎麽許願?”

    怪物滿意地眯起眼睛:“這很簡單,他還沒回去吧?帶我去酒店就好。”

    ……

    淩晨三點半,林承德躺在床上睡得正熟。他迷迷糊糊聽到房卡開門的“嘀”聲,接著,沉重的腳步聲慢慢向自己靠近。

    男人揉搓著惺忪的睡眼,發現妻子正一言不發地站在床邊。她那張鬆獅狗般垮著的臉,光是看著就讓林承德生厭。

    他硬邦邦地罵了一句:“你怎麽才回來?這麽晚跑哪裏去?如果是吵架就算了,大不了明天就離,反正孩子也大了……”翻過身去,想要用背對著李蘭芳繼續睡覺。

    待林承德翻身後,他才先知後覺地發現,房間除了夫妻二人,不知何時多出了第三人的身影——在他和李蘭芳抱怨的時候,祂就安靜地站在他背後。

    “我是不會離婚的。”

    妻子冷漠地做出宣告。

    林承德驚恐地瞪大雙眼,看見一條扭曲的觸足徑直撲向麵門。他在失去意識前,聽見兒子的聲音:“等他醒來,你就是他最愛的女人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