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裴安比原計劃晚了一夜。

  一是低估了範玄的精力,昨日一到鬧市,他站在囚車內,一身正氣,字字泣血,徹底將建康百姓的憤怒點燃,上前來劫囚車的人超出了預估。二因臨時出現了兩個計劃之外的人,場麵一度失了控。

  結果倒還算順利,該救的,該殺的,一個都沒少,不過是多耽擱了些功夫。

  天黑後裴安才渡江,到了對岸沒急著趕路,原地紮營,在林子裏歇了幾個時辰,後半夜出發,總算在天亮之前追上。

  從他進門,芸娘便注意到了他臉上的疲倦,此時聽他聲音沙啞,知道他累了,側身挨過去,柔聲答,“我睡好了,郎君上去歇息一會兒吧。”

  兩人並肩上了樓,瞧不見人影了,身後鍾清呆滯的神色,才猛然醒過來。

  跟前這位他有生之年沒見到的人間仙子,就是他裴大人新娶的夫人。

  老天真他媽偏心眼兒。

  鍾清將手裏的刀往旁邊的桌上一擱,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頗為無力,“除了身世,他簡直就將世間好處都占完了。”

  話音剛落,童義從外走了進來,“喲,副堂主來了。”

  鍾清剛被打擊,一臉不滿,“明春堂副堂主那麽多,我知道你叫的是哪個?”

  童義一笑,改了個稱呼,“鍾副堂主,房間已經備好了,先去歇著吧,待會兒我讓夥計將吃的喝的都送上來。”

  “有肉嗎?”鍾清總算有了點精神。

  童義點頭,“有。”

  “生的還是熟的?”

  童義:,,“鍾副堂主有吃生肉的癖好?”

  “不不不,熟的,要熟的,越熟越好。”他已經好幾天沒吃過熟肉了,準確來說,已經很久沒吃過熟的東西了。

  每日都是生蘿卜生菜生肉,,,

  經此一次,他算是明白了,誰都能得罪,唯有寡婦不能得罪,狠起來不是人。

  —

  七月份的天氣,不出太陽在外麵走上一圈,背心都能生出一層汗,裴安廝殺了一場,又奔波了這麽遠的路,一身早就被汗透,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黏糊得厲害,進屋後便開始鬆腰帶。

  等芸娘反應過來,他周身上下,隻剩下了一條白色的裘褲。

  芸娘完全不知道怎麽麵對他突如其來的豪邁,雙頰飛上了紅暈,慌忙替他將門關上,一時進退兩難,“郎君是要沐浴嗎,我去讓童義備點熱水。”

  “涼水便可,有嗎。”裴安回頭。

  芸娘:,,

  芸娘盯著他不著寸縷的精壯上半身,胸前的那兩點晃得她腦子一陣暈暈乎乎,點頭道,“有。”昨夜她讓青玉便備好了兩桶熱水,他沒回來,早涼了。

  聽她應完,裴安手裏的腰帶一扯。

  這是要直接脫光光嗎。

  芸娘猛然轉過身,額頭砸在了門板上,“嘭”一聲,整扇門都在震動,不待裴安發話,忙拉開門,“我,我去替郎君拿換洗的衣裳。”

  昨兒走的時候,她馬車上隻裝了自己的東西,裴安的行頭都在剛到的幾輛馬車上。

  不見童義,芸娘去樓下尋了衛銘,手裏抱著包袱再回來,便見王荊如同一個木頭樁子般,筆直地守在了兩人的房門外。

  芸娘一愣,疑惑地問道,“王叔叔有事嗎?”

  “小姐。”王荊突然對她抱拳,恭敬地行了一禮,“屬下在此聽候小姐的差遣。”

  芸娘:,,

  ===第50節===

  自昨兒相認之後,王荊就是這副摸樣,沒人在還好,裴安已經回來了,禦史台的那幫子人也都在,怕他身份暴露,芸娘上前,小聲糾正道,“王叔叔與我父親是舊識,不用這番客氣,也不必自稱屬下,王叔叔要是不介意,往後就隨我父親,稱我一聲寧寧。”

  “屬下不敢。”

  王荊見她神色僵住,摸了一下自己的頭,有幾分不太好意思,“小姐尊貴,閨名豈是屬下能亂叫的,小姐放心,屬下心頭自有分寸,人前不會露出端倪來,隻是小姐往後有什麽事,無論大小,均可吩咐屬下,屬下定能完成。”

  雖相處隻有大半日,芸娘已完全摸清了他的性子,自己不答應,他不會罷休,芸娘點頭,“成,那我有事再去尋王叔叔,時辰還早,王叔叔先去用早食吧。”

  王荊又對她彎腰拱手,“是,屬下告退。”

  芸娘:,,

  —

  芸娘推門進去,聽裏麵已經沒了水聲,試著喚了一聲,“郎君?”

  “在這兒。”

  聽到回應,芸娘將衣物取出來,走去淨室,一麵將衣衫一件一件地給他掛在了屏障上,一麵細聲道,“郎君餓了吧,青玉已備好了早食,郎君穿戴好出來,便能用上。”

  裴安沒應,“嘩啦——”一道水花聲傳來,當是人從浴桶內站了起來。

  芸娘心頭一跳,趕緊轉過身,回到裏屋候著。

  裴安大剌剌地從浴桶裏走出來,扯了一件衫衣,也沒擦身,直接披上,再套了裘褲,水珠子順著頭發一路滴下來,沾上錦緞後,緊緊地貼在了肉皮子上。

  他這副豔態,芸娘倒也見過,不過是在夜裏,大早上的,光線明顯亮堂了起來,多少不知道該將目光往哪兒放。

  兩人相對坐在了圓桌前,芸娘埋著頭,始終沒往上抬。

  用完早食,擱下碗了,裴安才開口主動問,“見過王荊了?”

  芸娘輕唑了一口碗裏的粥,目光下意識地抬起來,瞥見他衣襟處敞開的大片雪肌後,又匆匆地挪開,點頭道,“見過了。”

  “如何?”

  “挺,挺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看向她問,“寧寧是誰。”

  芸娘一愣。

  裴安便緩緩道,“昨日建康大亂,無意遇到了被刺客困住的邢大人,偶然聽他提起‘寧寧’這名字,倒不清楚是誰,想起你同他一塊兒長大,問你一聲,要不知道,便算了。”

  這回芸娘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沒有再挪開。

  瞬息的功夫,腦子裏的念頭已經轉了千百個來回,和她一起長大的邢大人,是邢風無疑了。

  可邢風前日不是就已經回臨安了嗎,怎麽還在建康,又怎麽被刺客困住了?

  她“寧寧”的小名,很少有人知道,她也從未同裴安提過,如此,看來兩人是真遇上了。

  建康大亂,怎麽個亂法。

  那邢風現在人呢,是死是活。

  芸娘看向裴安,裴安也正看著她,目光平靜,似乎隻是隨口一問,並不在意她如何回答。

  據以往幾回的經驗,芸娘很快反應了過來。

  不對。

  他這一番話,問得大有問題。

  一語帶過邢風遇到了麻煩,問的卻是“寧寧”這名字,再輕飄飄地提起了她和邢風的關係,若她承認了,便是坐實了和邢風的親密稱呼,若她不承認,他還是能查到。

  她待會兒要是頭一句問的是邢風,她保證,他必定會同自己翻臉。

  芸娘:,,

  她鬼才相信,他不知道寧寧是誰,這小心眼兒,不知道聽邢風說了些什麽,估計是受到了刺激,又在為她埋坑呢。

  裴安沒騙她,昨日確實是遇到了邢風。

  不隻是他,還有被他‘送’回臨安的趙炎。

  兩人半路上不知怎麽著結了伴,又無意撞上了前來刺殺自己的一波人馬,當下快馬加鞭地回到了建康,替他報信。

  一場陰謀,被兩個不知情者,演繹得萬分逼真,原本就亂成了一團的建康,更亂。

  對方的人馬,也沒想到會被認出來,誓死要滅口,一直糾纏到黃昏,一行人才脫困,邢風和趙炎逃去了一艘開往江陵的船上。臨走時,邢風站在船頭,一身是血,狼狽不堪,卻顫抖地喚住了他,“裴安,護好寧寧。”

  起初他確實不知道寧寧是誰,但稍微一想,能讓他邢風惦記,又能求著自己相護的人,還能有誰。

  他也沒什麽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她是不是寧寧。

  萬一自己猜錯了呢。

  裴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將他臉上的變化瞧進了眼裏,正好奇她會先問自己哪個,卻見她神色一詫,似是嚇到了,“好好的建康怎麽會亂呢?”

  裴安:,,

  “昨兒郎君告訴我,隻會耽擱半日,我等了一夜,不見郎君回來,心頭便猜到八成是出了意外。”芸娘昨夜的擔憂倒是不假,又問道,“那郎君有沒有受傷?怎還遇到了邢大人了呢,他不是已經回了臨安了嗎,是朝廷那邊,又有什麽動靜嗎。”

  她這“劈裏啪啦”一通反問,倒是讓裴安一時沒了話,目光隻沉默地看著她。

  她又道,“寧寧是我的小名,兒時院子裏的哥哥姐姐們都是這般喚我的,好記,邢大人必定是情急之下,圖個口快,喚了出來,他有說什麽嗎。”

  她神色坦然,似是一點兒都不怕他,說出個什麽能證明兩人有過私情的話。

  見識過她糊弄人的把戲,他信她才怪。

  他揉了一下眼眶,思緒被她一攪,完全亂了,“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芸娘乖乖閉了嘴,“郎君你問。”

  不就一個名字,他有什麽好問的,“你吃好了嗎,我去歇一會兒。”

  時候還早,昨夜一行人都累了,需要整頓,晚些時候出發也不遲。

  芸娘被他一通嚇,腦子清晰無比,哪裏還困,見他躺在床上發絲垂下瓷枕,還在滴著水,夏季天雖熱,頭不能涼。

  芸娘去拿了一塊布巾,蹲在他旁邊,慢慢地替他絞起了頭發。

  他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也沒去阻止她,片刻後,突然低聲道,“邢風安全,和趙炎一道上了去江陵的船隻。”

  芸娘微微一怔,抬頭朝他看去,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即便是熟睡,那張臉上的矜貴也沒有減去半分。

  張揚輕狂,小心眼兒,還傲嬌,,可不知為何,芸娘心頭卻驀然一暖,他是在擔心她憂心吧。

  “郎君睡吧,我陪著你。”

  芸娘跪坐在蒲團上,身子趴在床前歪著,緩緩地撚起他的發絲,一根一根地擦幹水汽。

  她很想告訴他,隻要一日他還是她的夫君,他們便永遠都是一家人。

  她和邢風,真的已經結束了。

  —

  休整了半日,午後隊伍才出發。

  裴安睡著的那會兒,芸娘聽青玉打聽來了不少消息。

  建康是真亂了。

  百姓暴|亂,朱家的人全部都被蕭侯爺的人劫走了,如今裴安手裏押送的欽犯,就隻剩下了範玄和李家大公子。

  囚車沒了,明目張膽地換成了馬車。

  青玉挨著她耳朵道,“奴婢適才瞧見了,衛銘提了一個食盒到馬車,應該是備好的酒菜,範玄也沒再罵,自早上到了驛站後,聲兒都沒出一個,應該是知道了姑爺的陰謀,知道不會害死他。”

  “還有,外麵一堆的土匪,和童義打成了一片,似乎早就認識了,張口閉口一個裴大人,肯定是姑爺同對方的頭目達成了交易,明暗兩道通吃,將來幹起大事,才不會被一鍋端,,”

  人已經救下來了,找個地方藏起來便是,要造反,也應該是攻下臨安才對,怎麽還要南下,芸娘不明,“那他此趟,目的為何?”

  “還能為何,想要造反,不得招兵買馬,,”

  巧了,她正好有。

  青玉那話說得對,她真的無比慶幸自己嫁給了他,又慶幸他剛好生了反心,否則一到江陵,父親那兩千‘死而複生’的人馬,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處置。

  這不是玩笑,是殺頭的罪名。

  —

  午後隊伍才出發,芸娘還是上了裴安的馬車。

  歇息了一個多時辰,裴安的精神明顯好了許多,同從臨安出發時一樣,一上馬車,便捧著書看。

  芸娘已經問過了王荊,他並沒有告訴裴安那兩千人馬的存在。

  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稍微不慎,可能就是誅九族的罪。

  為以防萬一,她得同他坦白,但這事兒不好直接說,猶豫了一番,她隻好委婉地問道,“郎君,這次出來你人手夠嗎。”

  裴安從書頁上挪出眸子,瞥了她一眼,“何意?”

  芸娘趕緊湊過去,“來時的路上,我見到了不少劫匪,聽童義說,這一路下去恐怕都是這個狀況,萬一路上,,”

  “區區劫匪還敢動朝廷欽犯?禦史台還剩下二十五個侍衛,護送兩個欽犯,足夠。”

  見他沒聽明白,芸娘也不想同他兜圈子了,壓低聲兒道,“護送兩個人確實是夠了,可郎君想要造反,便遠遠不夠。”

  話音一落,裴安再次抬頭。

  四目相對,彼此都看清了對方眼裏的倒影,好一陣裴安才放下了手裏的書,眉目一挑,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我造反?誰造的謠?”

  芸娘:,,

  芸娘神色僵住,不是,,他沒造反?可都這麽明顯了,還需要誰造謠嗎。

  他不能夠吧。自己都能理解他,且下定了決心支持他,這會子不承認,他是什麽意思。

  裴安無視她臉上的錯愕,反問,“不是說我是好人嗎,怎麽今兒懷疑起我了。”

  “郎君確實是好人。”大逆不道的話,她不好大聲說,脖子伸得太累,索性雙膝從榻上跪著挨了過去,坐在了他旁邊,貼著他耳邊道,“是陛下冤枉了好人。”

  她吐出來的氣息,掃上耳背,又癢又麻,裴安不但沒躲,還往她邊上靠了靠,心下多半也猜出來了,她這番是為何。

  王荊應該同她攤了牌,她是在擔心王荊手底下的兩千人馬,急需拉個人來墊背。

  他抬眸看向她,“你這是打算逼良為娼?”

  芸娘一噎。

  他臥薪嚐膽多年,不惜背負‘奸臣’的名聲,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將那些被陛下賜死的官員們救下,估計也僅僅是為了善惡。

  ===第51節===

  除去正義之外,他們如今也變成了他的人。

  光她知道的就有一個秦閣老,一個範玄。

  秦閣老名望極高,是籠絡人心的第一人選,範玄是兵部尚書,了解軍資的籌備和軍營的情況。

  他滿足了所有造反的條件,怎麽可能浪費資源。

  芸娘看著他一笑,“虧得郎君還是狀元郎呢,怎還用錯了詞兒了,這不叫逼良為娼,這叫物盡其用。”

  物盡其用……

  裴安仔細品著這幾個含義頗為深奧的字。

  “同流合汙也行。”

  裴安:,,

  看不出,這小娘子還挺有意思。

  裴安突然想笑,“怎麽個汙法,你先且說說,我一介忠良,一沒叛過主,二沒做過違背天理之事,還真沒經驗。”

  芸娘:,,

  這話說出來,他也不怕天打雷劈。